第1章 巴尔加莫特和加拉西卡
在正式的官方场合,人们管伊凡·阿金季内奇·巴尔加莫托夫叫“佩戴号牌No.20的警士”,而在一般非正式场合,大家就简单地叫他“巴尔加莫特”——这倒并不是因为他天生有什么缺陷。在省城奥勒尔市的一个城关,居民们因为居住的地段(他们住的那条街叫普什卡尔[1]街)都被称为普什卡尔人;又由于这些居民的精神气质,他们还得了个“被打破了脑袋的炮匠”的绰号。他们所以把伊凡·阿金季内奇的姓改作巴尔加莫特,无疑并不是因为他具有佛手柑这种水果又细又嫩的特点[2]。从外貌上看,巴尔加莫特更像一头剑齿象,或者说像某种可爱的然而已经绝种了的受造物,打从这个地球上挤满了孱弱的芸芸众生以后,这类受造物因为无处栖身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巴尔加莫特长得高大、肥壮、有力,说起话来,声音洪亮得像雷鸣;要不是肥厚的体壁限制了他心灵的发展,要不是他过于贪睡,他必定早已在警察局里官居要津,成为一个显赫的人物了。外界的印象通过巴尔加莫特那双眼皮肥厚的小眼睛进入他的心灵之前,一路上磨损了全部的棱角,丧失了全部的力量,待到达目的地时,已殆然无存,只留下一些软弱的反光和余容了。求全责备的人说他只不过是一团肉,警察分局的巡警们则夸他是根木棍,虽然这根木棍不拨不动;而对于同他有切身利害关系的普什卡尔人来说,巴尔加莫特却是个持有大权、威风凛凛的重要人物,理应享受各种荣誉和普遍的尊敬。凡是他已经知道的东西,他倒记得很牢、很清楚。就拿警察守则来说吧,当初他使尽那庞大身躯的全部吃奶的力气,终于把守则背得滚瓜烂熟,从此就牢牢地印在他笨拙的脑袋瓜里,即使被烈性的伏特加酒灌得烂醉如泥的时候也不会忘记、搞错。同样牢牢地印在他脑袋里的,还有为数不多的几条凭实际生活经验得来的、无条件地约束着当地居民的一般道理。巴尔加莫特对于自己不知道的一切,总是保持沉默,而且这种沉默是如此庄重、如此不可动摇,以至于知道的人反为自己知道得比他多而感到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最主要的,是巴尔加莫特力气非常大;而在普什卡尔街,力气就是一切。住在普什卡尔街的,尽是些皮鞋匠、洗麻工、裁缝以及其他自由职业者。这条街上有两家下等酒馆,每逢礼拜天和礼拜一,男人们把全部空余时间都用来打群架,直打得天翻地覆、人仰马翻。他们的妻子连头巾都不戴,披头散发地拽开自己的丈夫,也直接参加进去打,小孩子们站在一旁看着,为姑姑、阿姨们的勇敢而欢呼喝彩。可是只要坚不可摧的巴尔加莫特一出现,醉醺醺的普什卡尔人掀起的这股狂乱的殴斗热浪就像撞在岩石的壁垒上那样,碎成泡沫。巴尔加莫特伸出他那双粗大有力的手,抓住两个打得最凶狠的人,亲自送他们去“究办”。而那两个家伙则乖乖地听任巴尔加莫特摆布他们的命运,虽然嚷嚷着表示抗议,却只不过是装装样子罢了。
巴尔加莫特在对外关系方面,就是这么行事的。他在对内政策方面也同样令人肃然起敬。巴尔加莫特同他的妻子生有两个孩子,住在一幢歪歪倒倒的陋屋里。那小屋勉强才容得下他那笨重肥大的身躯,但它实在已经破旧不堪,以至于巴尔加莫特每次在屋里走来走去时,它总是吓得索索发抖,担心自己支撑不住。不过,多少年来它居然平安无事,这与其说是因为它自身的木头基础牢固,还不如说是这个家庭联盟的基础坚实。巴尔加莫特是个勤奋的、精打细算的人,一有空就去菜园子里干活,对家人十分严厉。他教育妻儿也同样采用体力手段,这倒并不是他们有这样得加以教育的实际需要,而是因为他要恪守印在他那个大脑袋的某个角落里的、连他自己都不甚了了的家规。然而,这并不妨碍他那还显得年轻漂亮的妻子玛丽雅一方面尊敬自己的丈夫,因为他是个规规矩矩、从不酗酒的人;另一方面又随心所欲地支使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而且不费吹灰之力,这是娇弱的女子所特有的本事。
在一个温和的春夜,十来点钟,巴尔加莫特像通常一样守在自己的岗位上,就在普什卡尔街和第二波萨德街的拐角上。这时,巴尔加莫特的心情坏透了。明天就是复活节,是基督复活的正日。此刻人们都纷纷上教堂去,而他却得站在这儿值勤,要值到半夜三点钟开斋前才能回家。巴尔加莫特并不想去祈祷,但是这安静、冷清得异乎寻常的街道上那种节日的欢乐气氛却触动了他。他不喜欢这个一天又一天无聊透顶地站了十多年的地段,他也想同其他人一样,去干点过节的事儿。他蒙蒙眬眬地感到不满和厌烦。再说,他又饥肠辘辘了。今天,妻子根本没有给他做什么吃的,他只得喝了点面包渣汤。大肚子里早已空空如也,迫切要求填点东西进去,可是到开斋还有好长一段时间呢!
“呸!”巴尔加莫特啐了口唾沫,卷好一支烟,不情不愿地抽起来。家里有本地段一位杂货店老板送来的好烟卷,但是连那烟也得等到开斋后才能打开来抽。
过了不多久,普什卡尔人也打扮得整整齐齐,气派十足地纷纷向教堂走去。他们在红红绿绿的丝绸衬衫外面套上坎肩和西装上衣,脚上穿着打满皱折的尖高跟长筒靴。这些华丽的衣着,到了明天,一部分将被送到小酒馆的柜台上换酒喝,一部分将在为一架手风琴而爆发的友好的殴斗中被撕得粉碎。但是今天,普什卡尔人个个喜气洋洋,容光焕发。他们每个人都小心地提着个小包裹,里边包着过复活节吃的甜奶渣糕和大圆甜面包,谁都不去注意巴尔加莫特;而他呢,也并不特别亲热地望着他的这些“教子们”。他已模模糊糊地预感到,明天他又不得不在他管辖的地段内奔波忙碌了。他内心实在羡慕这些人,他们可以自由地到那个灯烛辉煌、热闹、欢乐的地方去,而他却像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枯守在这儿。
“我站在这儿可是为了你们这些酒鬼啊!”他总结着自己的想法,又啐了一口唾沫,心口感到隐隐作痛。
街道上已经空无行人。做弥撒的钟已经敲过。在一阵沉闷、忧郁的大斋钟声后,教堂排钟齐鸣,显得分外欢乐,悠扬婉转的钟声向普天下报告基督复活的喜讯。巴尔加莫特脱下制帽,用一只手画了个十字。很快就可以回家去了。巴尔加莫特想象着家里的桌子已经铺上干干净净的台布,上面摆着大圆甜面包和鸡蛋,不觉高兴起来。回到家里,他要不慌不忙地和一家人互吻三次,祝贺基督复活[3]。家里人会把万纽什卡唤醒,抱到他跟前来。这孩子头一件事,一定是向他讨红鸡蛋;关于红鸡蛋的事,他同比他有经验的姐姐认真地讨论了整整一个礼拜。当儿子看到爸爸给他的不是用洋红颜料染的易褪色的鸡蛋,而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大理石鸡蛋时,一定会惊喜得嘴巴都合不拢;这枚大理石鸡蛋也是那个善于拍马溜须的杂货店老板送给他的!
“真是个可爱的孩子!”一种近乎父爱的温情,从巴尔加莫特的心头油然而起,他于是得意地笑了。
但是巴尔加莫特愉快的心情,被极端可恶地破坏了。从街角那儿传来踉跄的脚步声和嘶哑的自言自语声。“是哪一个王八羔子?”巴尔加莫特一边想,一边朝街角处看了看,顿时整个心灵都感到受了莫大的侮辱。原来是加拉西卡这小子!这个无药可救的酒鬼——真不是个玩意儿!天还没有亮,他是在哪儿喝醉的,真是叫人猜不透!反正他醉了,这是千真万确,绝对没有问题的。他的行为对于其他人来说,是神秘莫测的,可在巴尔加莫特说来,却了如指掌。他摸透了所有普什卡尔人的心理,包括加拉西卡下流的本性。加拉西卡一向喜欢走马路中央,可此刻却被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所驱使,离开街心,趔趔趄趄地走到路边栅栏的紧跟前,用双手死命抓住栅栏,神情紧张地凝视着面前的墙。他摇晃着身子,以便积聚力量同这道出乎意料的障碍物做新的较量。经过一番并不太久的紧张考虑后,加拉西卡用力一推,离开了栅栏,倒退到街心,猛地一个急转身,大步朝空地走去。这空地原来并不像人们所讲的那么大,而且被许多街灯团团围在中间。加拉西卡一头就撞在第一盏街灯的柱子上,立刻亲密地同它热烈地拥抱起来。
“啊,街灯!”加拉西卡终于认清了摆在眼面前的事实。跟通常的情况相反,这次加拉西卡的心情特别好,所以没有狠狠地咒骂这根街灯柱子,而只是带几分亲昵地埋怨了它几句。
“站住,小傻瓜,你往哪儿跑?”加拉西卡嘟哝着说,刚刚离开灯柱子,又立刻同这根柱子撞了个满怀。他的鼻子差点儿没有被那又冷又潮湿的灯柱撞扁。“喔,是这样,是这样!……”加拉西卡半个身子已经顺着灯柱子滑了下去,但总算及时站住了,陷入了沉思之中。
个子高大的巴尔加莫特,轻蔑地撇了撇嘴唇,居高临下地看着加拉西卡。在普什卡尔街,没有一个人比这个醉鬼更使他憎恶的了。从表面上看,这家伙弱不禁风,可是打架闹事全城关却数他第一。他是个灾星而不是人。别的普什卡尔人喝醉了,胡闹一阵子,在警察分局里关上一夜,就千恩万谢、堂堂正正地走了。可是这个加拉西卡啊,干什么都鬼鬼祟祟、偷偷摸摸,而且讲话尖酸刻薄。他常常被打得半死,甚至被关进警察局里饿饭,可是连这种办法对他也无济于事,怎么也改变不了他恶言伤人的习性。他往往站到普什卡尔街上最受尊敬的人家的窗口,无缘无故、没来没由地破口大骂。佣人们跑出来抓住他,一顿乱打,围观的人都哈哈大笑、火上加油。至于对巴尔加莫特本人,加拉西卡更是骂得刁钻促狭,巴尔加莫特甚至都听不大清加拉西卡尖刻的谩骂都含有什么意思,他只觉得比挨了一顿打还难受。
加拉西卡到底做何生计,就像他的全部生活一样,对普什卡尔人来说是个谜。谁都不曾看到他有过酒醒的时候。有个年轻的保姆使得小伙子们神魂颠倒,谁只要迷上了她,身上就会发出一股酒味,可加拉西卡在还未迷上她以前,身上就酒气冲天了。至于说加拉西卡的住所,也就是说过夜的地方,有时是在人家的菜园子里,有时是在堤岸上,有时是在小树林里。冬天一到,他就不见了,可是一到开春,他又出现了。在普什卡尔街,谁都打他;要是说有谁没有打他,那也只是因为懒得动手。可他却总是到普什卡尔街来,怎么也撵不走他。到底是什么东西吸引了他那神秘的心灵,这又是个令人莫解之谜。大家断定他是个小偷,而且并非没有根据;但是谁也没有当场捉住过他,打他只不过是凭一些间接的罪证。
这一回他想必也经历了一段并不轻松的道路。那身褴褛的衣衫看上去倒还能遮没他枯瘦的身子,上边沾满的稀泥还没有来得及焐干。那耷拉着的大红鼻子无疑是他生活颠沛流离的标志之一。他脸上满是油腻,稀稀拉拉地长着一些胡子。这张脸正是他酗过酒及挨过同伙的拳头的物证。靠近眼睛的面颊上,有一处地方被抓伤了,这显然还是不久以前的事。
在最后要同街灯柱子分手的时候,加拉西卡看到了默不作声的巴尔加莫特魁梧的身躯。他高兴了。
“巴尔加莫特·巴尔加莫迪奇[4]!您老,好啊!……贵体别来无恙吧?”加拉西卡说着,本想做一个特别亲昵的手势,但身子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为防万一,他马上就把背靠牢在街灯柱上。
“你上哪儿去?”巴尔加莫特板着面孔,闷声闷气地问道。
“我走的是正路……”
“去偷东西吗?想进警察局?坏蛋,我这就把你送进去。”
“休想。”
加拉西卡本想做一个满不在乎的手势,但他理智地克制住了自己,只是朝地上啐了一口,随即伸出一只脚在地上蹭了几下,装出把痰擦掉的样子。
“走!咱们到警察局去谈!”巴尔加莫特说着,一只有力的巨掌立即落到了加拉西卡油腻的领子上。这领子是那么肮脏、破烂,看来,巴尔加莫特显然不是指引加拉西卡走上改邪归正的艰难道路的第一个人了。
巴尔加莫特把抓在手里的醉鬼轻轻地晃了几下,使他的身子站站好,转向该去的方向,然后像一艘强大的拖船拽着一只小帆船那样,将加拉西卡往既定的目的地拖去;不料已经到了港湾口上,小帆船却出了事故。他本来可以下班歇息了,可现在却得把这个醉鬼押解到警察局去,这使他大为恼火。哎!巴尔加莫特真想动手揍他。但是他意识到在这么盛大的节日这样做似乎有些不合适,所以没有动手。加拉西卡雄赳赳地大步走着,自信得令人吃惊,甚至在顺从中流露出不服帖的架势。他显然有自己的想法,并且开始用苏格拉底的方法[5]来表现这种想法。
“警察先生,告诉我,今天是什么日子?”
“你还是给我闭嘴吧!”巴尔加莫特轻蔑地回答说,“天还没有亮,你就喝醉了。”
“大天使米哈伊尔的排钟敲过了吗?”
“敲过了。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那就是说,基督已经复活了?”
“是啊,复活啦。”
“那么,请允许我……”加拉西卡本来是半侧着身子同巴尔加莫特交谈的,这时候突然猛地转过身来,和巴尔加莫特脸对着脸。
加拉西卡那个古怪的问题引起了巴尔加莫特的好奇心,不由自主地松开了那只紧抓着油腻的领子的手。加拉西卡因此失去了支撑点,身子一晃,还没有来得及把刚从口袋里取出来的东西给巴尔加莫特看,就栽倒在地上了。加拉西卡用手支起身子,朝地下看了看,立刻扑倒在地上,像娘儿们哭丧似的号啕大哭起来。
加拉西卡哭了!巴尔加莫特感到奇怪。“准是又想出什么新花招来了。”他这样想着,同时兴致勃勃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加拉西卡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像狗那样呜呜咽咽地哭着。
“你是装傻还是怎么的?”巴尔加莫特用一只脚踢了踢他。
加拉西卡仍一个劲儿地哭着。巴尔加莫特摸不着头脑。
“你丢了什么啦?”
“红——鸡——蛋!……”
加拉西卡继续哭着,不过声音比刚才小了点。他坐了起来,高高地举起了一只手。那手上沾满黏糊糊的浆液以及一些红鸡蛋的碎壳。巴尔加莫特还是摸不着头脑,但他已经开始感觉到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
“我……我好心好意……想过复活节……红鸡蛋……而你却……”加拉西卡激动得语无伦次地讲着,可巴尔加莫特却弄明白了。原来,加拉西卡是想按照基督徒的习惯用红鸡蛋庆贺复活节,而他巴尔加莫特却要把人家送警察局。本来这个红鸡蛋他出警察局时也许还能带在身边,可现在却被打破了。所以他哭了。
巴尔加莫特想,如果自己为万纽什卡那么小心地保存着的大理石蛋也被砸碎了,不知自己会多么懊恼哩。
“真是没有想到。”巴尔加莫特摇摇头,看着扑倒在地上的醉鬼,不觉可怜起他来,觉得他跟亲兄弟一样,可这个亲兄弟却遭到了自己骨肉兄弟的欺侮。
“他想庆贺基督复活……可见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灵魂呀。”警察喃喃地说。他竭尽愚笨的脑袋瓜的全部智力得出了这个明确的结论。一种交织着羞愧和怜悯的复杂心情使他越来越感到歉疚。“而我却竟然……把他送警察局!可真是!”
巴尔加莫特难过地哼哧着,在加拉西卡身边蹲了下来,军刀咣当一声,碰到了石墁的路面。
“喂……也许,鸡蛋没有砸碎?”他不好意思地瓮声瓮气地问道。
“哼,还没有砸碎呢,你也许想把我的整个脑袋都砸碎吧。狠心的家伙!”
“你这是怎么啦?”
“怎么啦?”加拉西卡模仿他的口气说,“人家好心好意向他祝贺复活节,可他却……要把人家送警察局。红鸡蛋我就只有这么一个,知道吗?蠢货!”
巴尔加莫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他丝毫没有因为加拉西卡辱骂他而感到生气。警察整个愚钝的心灵产生了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既像怜悯又像后悔,在他五大三粗的身躯的内心深处,有样什么东西执拗地刺痛着他,折磨着他。
“像你这种人还不该狠狠地揍一顿吗?”巴尔加莫特问道,但闹不清这“你”是指自己还是指加拉西卡。
“嗨,你啊,真是个菜园子里的稻草人。你要知道……”
看来,加拉西卡已经恢复了常态。在他已经有几分清醒过来的脑子里,涌现出了一大堆最引人入胜的骂街的话和侮辱性的绰号。但就在这时候,管自在哼哧哼哧喘着粗气的巴尔加莫特,做出了不容分说的断然决定。他宣布说:
“走,上我家去开斋。”
“要我上你这个大肚皮魔鬼家里去,亏你说的!”
“听我说:走!”
加拉西卡大为惊讶。他不情不愿地站立起来,由巴尔加莫特挽着胳膊走了。“上哪儿去?”这可不是去警察局,而是去巴尔加莫特本人家里,而且是去他家里……开斋!这件事实在太突然,使得他的酒完全醒了。于是,他脑子里闪过一个诱惑力很强的想法——这就从巴尔加莫特身边溜走。但是他脚下的那双鞋子不争气,处于最糟糕的状态中,怎么也不听使唤,两只鞋不是你绊着我,就是我绊着你,仿佛发誓非要纠缠在一起不可。再说巴尔加莫特又和气得出奇,说实在的,加拉西卡已经不再想离开他溜走了。而巴尔加莫特呢,则绞尽脑汁,吃力地找话讲,颠三倒四地一会儿向加拉西卡讲述警察守则,一会儿又回到打人和警察局这个基本问题上来。他是肯定打人和警察局的作用的,但同时又加以否定。
“您说得对,伊凡·阿金季内奇,不打我们这号人是不行的。”加拉西卡甚至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因为巴尔加莫特今天实在太和善了。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巴尔加莫特嘟哝着说。显然,他那个笨拙的舌头都在唠叨些什么,他自己比加拉西卡理解得还要差……
他们终于到家了。加拉西卡已经不再感到惊讶。玛丽雅看到这对不寻常的伙伴,开头眼睛瞪得大大的,可是根据丈夫惊慌失措的脸色,已经猜到不必加以反对了;她凭着女人特有的软心肠,完全明白现在该做些什么。
加拉西卡傻乎乎地、一声不响地坐在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餐桌旁边。他羞愧得无地自容。他为自己褴褛的衣衫、肮脏的手感到羞耻,为自己醉醺醺的样子、下流龌龊的生活,以及自己的一切,感到羞耻。他喝汤时烫了嘴,那汤漂着一层荤油,烫得厉害,一不留心,汤水就泼到了台布上;女主人虽然客气地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可他却窘得不知怎么才好,结果把更多的汤水洒到了桌子上。又粗又硬的手指哆嗦个不停,加拉西卡生平第一次发觉自己的手指甲有多长多脏。
“伊凡·阿金季内奇,你给万纽什卡带回来了什么料想不到的……好礼物?”玛丽雅开口问道。
“先别谈这个,等一会儿再说……”巴尔加莫特急忙回答说。他喝汤时也烫了嘴,所以正一边吹着汤勺,一边庄严地捋着胡子。透过这庄严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同加拉西卡一样感到吃惊。
“请吃呀,吃呀,”玛丽雅好客地邀请着说,“盖拉西姆[6]……您的父称叫什么?”
“安德列奇。”
“请吃呀,盖拉西姆·安德列奇。”
加拉西卡正竭力想把一口汤咽下肚去,结果哽在喉咙口了。他扔下汤勺,一头伏倒在桌面上,就伏倒在刚才他自己泼出油汤的地方。从他的胸膛里又发出那种不久前在路上使巴尔加莫特不知所措的、可怜巴巴的、粗野的号哭声。孩子们本来已经不去注意客人了,此刻也都扔下汤勺,把他们高音部的童声同客人的男高音交织在一起。巴尔加莫特露出可怜巴巴的神色,惊慌失措地望着妻子。
“您这是怎么啦,盖拉西姆·安德列奇!得啦,别哭了。”女主人宽慰着号啕痛哭的客人。
“用父称……有生以来没有听到过有谁用父称……称呼过我呀[7]……”
1889年
(靳戈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