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题画诗漫话

题画诗是我们中华民族特有的文学样式。一首好的题画诗，能使诗情画意融会贯通、相得益彰，给人以美的艺术享受。

有一位研究题画诗的先生说：“我国绘画发展到画上题诗，始于宋代文人画崛起时期；唐以前虽然也时有诗人题画之作，但却往往另写别纸而不是直接题在画上的。”（洪丕谟《历代题画诗选注·卷首语》）

由此我想到了敦煌莫高窟发现的唐人写卷中的“邈真赞”。“邈”是“貌”的通假字，用如动词即图写容貌，也就是描画；“描”是“邈”的后起字。敦煌遗书中的《捉季布传文》里有“丹青画影更邈真”的唱词，邈真即写真，故邈真赞也就是题图的诗赞。《酉阳杂俎·寺塔记》上有《哭小小写真连句》，即可为证。

我以前知道的敦煌写卷中的邈真赞，都是人物图赞，如S.0289写卷的《宋李存惠邈真赞》、P.2970的《阴善雄邈真赞》、P.3630的《河西管内释门都僧政会恩和尚邈真赞》、P.3633的《张安左生前邈真赞》、P.3718的《敦煌名人名僧邈真赞》等。S.0289邈真赞的小序讲：“遂请丹青，辄绘容仪；又邀儒生，以赞芳美。”赞曰：“邀画生前貌，贵图后人看。”可见是画匠作画，文人题诗，互相配合的。

最近看到苏联科学院列宁格勒亚洲民族研究所藏我国敦煌写卷的一页书影（原卷编号L.1458=Дх.147），赫然是一首猫的“邈真”诗，名为《猫儿题》，全诗照录如下：

邈成身似虎，留影体如龙。解走过南北，能行西与东。僧繇画壁上，图下镇悬空。伏恶亲三教，降狞近六通。题记。

虽然这个残页上没有图画，但原卷诗的上下各画着一行简单的花边，而且从末尾“题记”二字判断，这至少应是一首题在画旁的五言诗。或许原画残断佚失，或是原卷抄手从题诗的画上抄录下来的。巴黎藏的敦煌写卷中图画不少，我就在缩微胶片上见过画得很不错的奔马及马首。若细检原卷，也许会有更好的画图发现。

众所周知，作为说唱文学作品的敦煌变文大多是散韵相间的；而这些变文又往往与变相（故事画）结合在一起，如S.2641《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并图一卷并序》、P.4524的《降魔变图》。前者文存图亡，后者正面是故事图，在背面相应处写说明画图的唱词（诗）。这些题在卷背的唱词，不也是题画诗么？

于是我开始怀疑“画上题诗始于宋代文人画崛起时期”的论断。随手翻翻，也找出了几条材料。

范晔《后汉书》卷六十四《赵岐传》云：赵岐“先自为寿藏（案：即墓室），图季札、子产、晏婴、叔向四像居宾位，又自画其像居主位，皆为赞颂”。墓室壁画有主宾之分，图赞自然应该题在画像旁边，不会另纸书写或者集中题写在另外墙壁上的。赵岐卒于建安六年（201），可见早在公元2世纪末到3世纪初的汉代，就已经有名副其实的题画诗了。《太平广记》卷二一〇上讲赵岐“多才艺、善画”，这画及诗当都出于他自己的手笔。

《太平广记》卷二一一又引《名画记》所写梁元帝萧绎的事：

梁元帝尝画圣僧，武帝亲为作赞。任荆州刺史时，画蕃客入朝图，帝极称善。又画职贡图，并序外国贡献之事。又游春苑，白麻纸画鹿图、师利象、鹳鹤、陂池芙蓉、醮鼎图。并有题印传于代。

可见齐梁时代的画上不仅有题赞诗，有序文，还有专门题画的印章了。

唐代段成式《酉阳杂俎·寺塔记》中讲道：

平康坊菩萨寺，佛殿东西障日及诸柱上图画，是东廊旧迹，旧郑法士画。……食堂东壁上，吴道玄画《智度论》色偈变，偈是吴自题，笔迹遒劲，如磔鬼神毛发。

故兴元郑公尚书题北壁僧院，诗曰：“但虑彩色污，无虞臂胛肥。”置寺碑阴，雕饰奇巧，相传郑法士所起样也。

上述“色偈变”，即是据偈语画的彩色变相。此书著录了不少画赞连句，足证当时在壁画上题诗已是十分流行的了。又据同书记载，资圣寺“中门窗间吴道子画高僧，韦述赞，李严书。……观音院两廊，四十二贤圣，韩幹画，元中书载赞”。寺中又有柏梁体的《诸画连句》。这又说明在唐代，不仅有直接题写在壁画上的诗（有的是画师本人写，有的请名人作诗，有的则专请书法家来题写），而且还有画家分工作画，诗人合作题咏。确实是兴师动众，够气派的了。

我所读到的唐代作家题画诗，较早的是张九龄的《题画山水障》和宋之问的《题张老松树》。宋之问还有一首《咏省壁画鹤》诗：

粉壁图仙鹤，昂藏真气多。骞飞竟不去，当是恋恩波。

有趣的是，敦煌遗书中S.0555写卷中亦存此诗，题为《咏壁

上画鹤》。大诗人杜甫有一首《题壁上韦偃画马歌》：

韦侯别我有所适，知我怜君画无敌。戏拈秃笔扫骅骝，欻见骐出东壁。一匹龁草一匹嘶，坐看千里当霜蹄。时危安得真致此，与人同生亦同死？

从诗题及内容看来，这首诗很可能也是直接题写在壁画上的。

唐末五代直接题在画上的诗词作品，也有最确凿无疑的记载，见于宋人郭若虚的《图画见闻志》卷二：

卫贤，京兆人，事江南李后主为内供奉，工画人物、台阁。初师尹继昭，后伏膺吴体。张文懿家有《春江钓叟图》，上有李后主书《渔父词》二首。其一曰：“阆苑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鳞，快活如侬有几人？”其二曰：“一棹春风一叶舟，一轮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盈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此则资料系摘自刘道醇《五代名画补遗》。两首词均收入《全唐诗》、《历代诗余》，王国维先生曾疑其非李煜所作，但作为题画诗却是没有疑问的。

（198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