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哲学的支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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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可能所以困惑

本书思考与每个人存在相关的形而上问题。思考自然的伟大秘密也许需要天才,但反思人的渺小秘密仅仅需要诚实,因为生活的秘密无处隐藏,在我们的生活中明显可见,除非视而不见或者明知而拒之。

我忘了维特根斯坦在哪里说过:别人走远了,我就待在原地。这句话令人感动,我因此胡思乱想,想到的未必是维特根斯坦的意思。人们的思想从某些假定开始,然后很快就按照推理或知识之路走远了,而思想所凭借的那些假定早已被抛之脑后,成为潜意识或不加证明的前提。尽管人们总是互相觉得别人的观点是错误的,但事实上大多数人的思想运算很少有严重错误(微小失误在所难免),即使不够严格,也无伤大雅。如果有的观点确实是错误的,肯定错在思想开始的地方。错误思想是一开始就想错了,不是后来算错的,就是说,人们不会算错,只会选错。这就是思想需要反思的理由。哲学就是思想的反思,所以哲学可以不走远,就在思想的起点或原地那里。可是我们凭什么知道哪些基本观念是对或错的?反思似乎是在原地踏步。维特根斯坦一定体会到了这种原地踏步的难处,他说:哲学就像无药可治的痒处,虽然挠痒无法彻底止痒,也只好不断去挠痒,要说哲学有所进步,那就像在不断挠痒。

只有反思所想之事才是思想。人人都想事,但未必都思想。对于哲学反思什么,人们有不同理解。许多人试图发现万物存在之理,许多人试图澄清概念或语言,而我认同这样的哲学工作:哲学研究可能性。理由大概是这样的:万物之理是必然规律,只有科学才有能力研究必然性(尽管未必总能成功),而哲学研究必然性却是徒劳,霍金就嘲笑过哲学的此种不自量力;概念之义是约定的,或有混乱之处,哲学分析对概念之义虽有澄清之效,但思想的困惑并没有因为概念的澄清而消失,因此,维特根斯坦所倡导的概念研究只是反思的辅助性工作;思想的一切困惑皆因人为之事总是有着多种可能性,只要一件事情之未来有着两种以上可能性,而我们又必须选择其一,令人困惑的问题就形成了。由于不可能预知未来,却又必须做出选择,而选择可能性就是选择了永远的问题和困惑,所以,唯有可能性之惑才是哲学之谜。一切需要反思的哲学问题都具有这样的格式:我们有何理由选择此种而不是那种可能性?令人困惑之处在于,选择未来的可能性永远没有事先的可信理由。关于可能性的研究就是我理解的哲学工作。

本书的主要线索是从反思物的世界(the world of things)转向反思事的世界(the world of facts),从cogito(思)问题转向facio(行)问题,因为事的世界是人创作出来的,所以,如果一种存在论是有足够反思能力的,它必须同时是一种创世论。笛卡尔相信他为哲学找到了一个坚不可摧的支点,那就是cogito,而我相信,哲学至少还需要另一个支点,那就是facio(行事)。

关于事的世界和行为问题的哲学是儒道法诸家的显著传统,不过我还愿意提到维柯独力开创的事功理论,其思想与先秦诸子之学虽不尽相同,却也有异曲同工之妙。我对facio问题的反思无疑受惠于孔子与维柯,但我希望对问题的解法做出实质性的推进。我相信只有在作为创世论的存在论之中去分析生活问题,才能够理解人的存在论困惑,也就是人的创世困惑,这是先于伦理、法律、政治和历史思维的奠基问题。

正如思想的有效原则是简单而显然的,行为的有效原则也是简单而显然的,不过,困惑却不会因此消失。苏格拉底相信“无人自愿犯错”,理由是没有人傻到故意选择错误。可是事实似乎并非如此,人类不断经历的危机或人祸表明,即使人们是理性的,仍然忍不住冒险妄为。因此,我有一个与苏格拉底配套的问题:人们为何明知故犯?在书中我试图给出某种反思,但仍然不充分,因此我把它看作是一个开放未解的问题。

大概如此。

赵汀阳

2012-05-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