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被猜死的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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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养老院和大多数养老院一样,坐落郊区,不同的是,它占据一座小山头。开车从下面马路经过,仰望山头,但见环着一圈房舍,很多人当是一处寺庙。
以前不在这里,在城里一片居民区当中。院方向上级打报告,声称养老院建于居民区不便管理。外面熙熙攘攘热热闹闹,老人们听着动静,总想着出去走动。老头老太太一多,老年痴呆相应也多,转几条胡同就找不到回来的路,若叫护理员一对一盯防,人手又远远不够。曾有两次老头老太太离院走失,过几天找回来一个。幸好,找回的老太太是子女出钱托管的,走失的是一名孤老头,下无子嗣,旁无亲戚。若两人换一换,走失的是那老太太,她的儿女就有福了,会哭丧着脸悲痛万分找院方索要赔偿,几十万,上百万也不一定。院方也不好反驳说:“摸摸良心,你妈在你心里头到底值几个钱?”
搬到郊区以后,养老院旧址上,插笋似的长起两幢商品房。
到新的养老院以后,墙外墙内一个样,没了人声喧哗,只有高高低低的虫鸣。一入夜,周围静得出奇,黑得像掉进窟窿——城里根本寻不到这么黢黑的夜晚。老人们安静了,不再嚷着出去,也就不再发生老人走失的情况。院方只在规定时间,用中巴车载着老头老太太到城区逛一逛。
在新养老院,生活里头如果还能谈得上有高潮,大都是喝出来的。一帮老头老太太都能起早,搬椅子在院子里抢地方晒太阳。虽然院子四四方方,阳光看似均匀地洒布下来,但老头老太太们心里有谱,椅子挪几尺,晒在身上的阳光予人的感觉就不一样了。
下午打打牌,或者干别的事,晚上那一餐饭照例是有酒的,打来的散酒,有米酒、苞谷酒,偶尔也有红薯酒,价钱都不贵,一喝一口农药味。大家早喝得顺口,不挑。喝了几口以后脑袋里会有晕乎乎的感觉,心情都好了起来,觉得自己血脉活了,脸上热了,话也多了,大家扎成几堆把话说开。有时候喝得过劲,个别老头老太太会忘掉自己的年纪。挤在人堆里说话,忽然心不在焉起来,有时一不愣神,两股麻绳粗的眼光便撞在一起。撞头遍还似不经意,撞二遍时就打起结来,脸皮一抽搐再摆出笑容,彼此就全明白了。通常是老太太先行离开人群,不声不响地走回自己房间。老头稍后站起来,多少诌出个理由,趁了夜色,向先前走掉那老太太的房间里摸去。
身体都热了,心头也很有那么些意思,彼此把衣服脱掉到床上试试,凸出来的骨头撞得叭叭地响,骨架子每个关节都晃动,但老头裤裆下面的东西往往没有动静,看笑话似的缩在那里。瞎忙了一阵,老头无奈地看看老太太,黑暗里浅浅地叹一口气,坐起来拿手去找裤头。
但还有几个老头,年纪虽大,摸进老太太房里还能撒一阵欢,时间有长有短,身体的感觉未必比喝几两酒更好。重要的是,这几个老头还能撒欢!这就与众不同了,他们为此自鸣得意。别人把他们看作坏老头——几十个老头老太太堆一起,总要有几个坏老头,就像学校里每个班,总有几个坏学生。坏老头不比坏学生,他们坏得理直气壮。
养老院经常会死人,一年下来少不了有几个。每年,也有新的老头老太太加入里面,有的是被民政局验明正身的孤老,可以免费入住;有的是子女出钱请养老院代为照顾。老头老太太也乐得开玩笑,孤老是公费生,别的都是自费生。
坏老头就盼着养老院进人,他们会守在门口看新来的老太太,漂不漂亮。要是漂亮,他们心里就乐呵。院子里能够干坏事的老头还有那么几个。某次,老朱和老黄还为了抢院子里刚进来的一个漂亮老太太争风吃醋,差点打起架来。事情是这样:当天下午喝了酒,刚来的莫老太往外飞了几个眼神,就离位回了自己房间。可惜莫老太有点老眼昏花,眼神递得不够精准,老朱和老黄同时(认为是自己)接收到。老朱要往莫老太房间里去,老黄看着苗头不对,抢过去故意将老朱撞一下。老朱身体一歪,赶紧又捋直了。他是坏老头,身体还能挨这么一下。
然后,两老头脸挨着脸,嘴对着嘴骂骂咧咧,眼看就要升格为打架。老朱、老黄都是工人出身,下手狠,但旗鼓相当了,反而打不起来。两人进入一种僵持状态,都有些下不来台。
恰这时,独眼梁顺凑过来看热闹。
老黄好半天没想到怎么对付老朱,见梁顺靠近了,就故意把他撞一下。他还骂道,你个瞎子凑过来找死!梁顺不吭声,老黄还不放过他,揪住他的衣襟,将他一把推向老朱。老朱好大一堆肉,见风筝架架一样的梁顺朝自己撞来,故意不躲。梁顺只好撞在他身上。老朱一口恶气也朝梁顺发泄,揪着他又推向老黄。梁顺很轻,轻得像一个球,被老黄老朱推了个往返程。
梁顺自认倒霉,这次没敢再撞老黄身上,及时躲开。他说,算了算了,老黄老朱,你俩比比谁狠,别冲我,我这把老骨头经不起你们拆。
梁顺踉跄着离开。借助梁顺稍微活动一下身体,老朱、老黄身上被酒催发的那股骚劲已经消掉,此时仿佛忘了刚才为何事拌嘴来着。看着梁顺离去的背影,两人同流合污似的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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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顺从不招惹老太太。他长得丑,身体老是冷冰冰的,没有热起来的时候。纵使脔心偶尔回光返照似的热一下,那只独眼盯上哪个老太太了,自己马上掐灭这点念想。这是很危险的,他心里明白,自己打架打不过那几个手黑身板大的坏老头。梁顺知道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干那样的事了,但也没有遗憾,相反,他怀疑,那几个老骚驴子未必能在老太太身上找出什么乐子,无非想在别人面前逞逞强,炫耀自己的身板。在养老院里,这似乎兆示着他们能比一般的老头多挨一点时间。梁顺眼神不好,但他相信,自己看事看物有种奇怪的准。他一直相信自己这份能力,所以也曾到街头替人算命。
别人拿梁顺叫梁瞎子,不是绰号,他确实瞎一只眼。有人叫他独眼,他也应。院里虽然都是老人,日子也并非一团和气,招惹了谁,该动手还动手,颇有几个身板大手脚黑的老头,爱打架的毛病一辈子也改不了。那些坏老头也有算计,这个院里老太太不能动,自费生不能动,公费生里身坯大的不能动,会和人处关系的不敢动,算来算去只有这个梁瞎子,窝火了揪着他整一整,白捡的乐子。
他们都说梁瞎子是一脸讨打相。讨打相怎么定义?反正也由别人说了算。他一只眼瞎了,这并不讨打,按说还能惹人同情;问题在于,他没瞎的那只眼是斜的,这就有点讨人嫌。而且,当别人叫他,若是站在他瞎了的左眼一侧,他还要将身体转180度,再斜着眼看人……这不是讨打,又是什么?
他一辈子没结过婚,没孩子,在井坎街有过一套房子,打牌输掉了。如此一来,他成了彻头彻尾的光人。亲戚不理他,居委会也懒操这份心。以前好些年,他拎着一只会叼牌的竹鸡走乡串镇,到处游走替人算命,却被各地遣送站一再捉住,遣返回家多次。居委会、民政局不管都不行,只好帮他开好一系列证明,作为“公费生”塞进养老院里。
养老院和大学的情况恰好相反,在这里,“自费生”按月交足伙食和房租,享受待遇要比“公费生”好得多。“公费生”在院方看来,就是义务劳动,就是累赘,再加上梁瞎子又是一副讨打的相,所以他挨了坏老头欺负,院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院长老关看梁瞎子像只猫头鹰,有一回,当面也说,梁顺,你真像只猫头鹰。梁瞎子只得陪上笑脸,心说,你他娘的才是只猫头鹰。
好在梁瞎子早就习惯了青白眼或者拳脚相加,他这几十年差不多都是挨打过来的,挨多了,不怕打。对他来说,只要睁开眼仍在喘气,见天吃上饱饭,他也没什么不知足。他知道,这都是命。
梁瞎子在养老院里呆了三年,算是“老生”了,没交上朋友,时不时被人奚落,倒也罢。有一天他病了,只是感冒,但他浑身没有力气,吃了些药,药力又搞得他昏头昏脑,只好躺到床上去。说来也怪,平时没人理他,一旦病了,那些老头老太太就纷纷进到他这小间,坐在床头,冲着梁瞎子说各种各样安慰的话。梁瞎子都是躲着别人眼神过日子,现在一病,没想还有别人关心,心里不免得来些暖意。他想,这些老头老太太,虽然非亲非故,一个院里呆久了,毕竟有一份亲切。别的老头老太太探得频繁,梁瞎子心里暖了没多长时间,忽然怀疑起来,他们都来看我,都那么关心我,是不是院长查出我有什么病?他们知道了却不告诉我?他用意念在全身各个部位走一遍,纵是虚弱,倒没察觉哪里疼痛,身体应该还不错……但存着这份疑惑,次日再睁开眼,发现自己虚弱又加深了几分。他在床上多躺几天,这种虚弱累积几天,就觉得自己越来越不行。
某天早上,梁瞎子醒了不久又想睡,脑袋一片昏沉,忽然有个声音在耳畔响起:难道自己真不行了?难道这点感冒就弄死我了?
想到“死”这颗字,梁瞎子醒了。睁眼一看,这房间在近午时分也布满沉沉的阴暗,正是一种死的气息。这时,门外响起脚步声,看样子,又有谁要塞给他一堆安慰。
如果“死”是个长脚的东西,说不定哪个时间咣地一下就踅进养老院了,不定就蹿进哪间屋里了。有些老人懒得吭气就突然死去,第二天到了吃饭的点,护理员叫几声还听不见回应,拍一阵门也拍不开,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无非是那事,叫院长拿钥匙来开门。一个院子几十个老人,每年总会走几个,快的时候,个把月就要走一个,然后新的一批老头老太太又被送进来,让这频率得以保持。
脚步声停止,有人砰砰地敲门。其实这两天,梁瞎子不比刚病的时候,已听厌了别人安慰的话,不想被人打搅。他本想装睡,让外面的人敲一阵就知趣离开。敲门的人还问了一句,老梁,睡不醒啊?
是个老太太。
梁瞎子脔心忽然一抽,想看看到底哪个老太太,便用孱弱的声音冲门外说,推一推,门没关。
进来的这个老太太,姓李或者是姓黎,也可能是姓雷,来养老院已有大半年时间,梁瞎子没搞清楚她的名字。这是个爱笑的老太太,皱纹褶子打得好,笑起来是一种老来俏,老黄老朱没少打她主意,但人家是“自费生”,子女又多,常来探望,坏老头才不敢造次。
梁瞎子记起来,这老太太热情着哩,前面来看过他两次,前两次都是搭帮别人一块来的。老太太见梁瞎子脸色比上次又灰了一层,不无担心地说,上次你不是说自己感觉好过来了吗?怎么还这副模样?老太太倒真是个心软的人,看着梁瞎子的模样她自己也难受,想拿手摸摸梁瞎子的额头,伸到一半又撤回去,紧张地往门边瞥去一眼。没人。
老太太脑袋扭过去的一刹那,梁瞎子身体袭来一阵难受。老太太慈蔼的眼光再次铺在他脸上时,他浑身一阵哆嗦,完全弄明白了,为什么一个人进了养老院,有人护理,反而更容易死掉。没准,大都不是病死的,而是被别人安慰死的。来探望的人千篇一律、毫无新意地安慰病人说,你不要想太多,你会很快好起来的……这样的话听多了,病人揣摩到完全相反的意思,顺着想下去,越想越出鬼。这是一种暗示。梁瞎子曾摆摊算过命,他比一般人清楚什么是暗示,这有多大的威力。想明白这一点,梁瞎子身上涌起一股遒劲的气力。
……把门关上,我怕风。梁瞎子抖抖索索地说。
老太太应一声,把门关上了。屋里浓灰,老太太再看看梁瞎子那张狭长的脸,更灰。老太太脔心一颤,这回手就搭上了梁瞎子的额头,一探凉热。
梁瞎子正需要这机会,不再犹豫,他一把就把老太太的手捉住。这老太太的手还有点丰润,温热的,稍微摸两把竟然发黏。梁瞎子来劲了,他想,这八成是整个养老院里最好摸的一双手。梁瞎子摸得放肆,一开始老太太也由着他,慢慢觉得这不行,想把手抽回来。
但这时候,梁瞎子已经很明白自己应该怎么做了,非但不放手,还借势用力一拉。他都奇怪,自己哪来这一把力气?一想到死啊活啊,人身上的力气总是难以估量。老太太厚实的身板,像被子一样,被梁瞎子拉过去盖在了身上。老太太不免惊惶。她刚来半年,即使知道坏老头也会偷鸡摸狗,仍然把好的名声保持住,从不曾有过晚节不保的念头。此刻,突然遇到这样的事情,老太太脑子一下子懵掉了。梁瞎子不懵,老太太不知所措的样子,让他感到一切进入自己掌控。接下来,他用自己一张瘪嘴往老太太脸上贴,手也不闲着,不但把老太太越搂越紧,还掀人家衣服。
老太太先是轻轻地喝斥说,老梁,你不要这样,你不要这样……梁瞎子更来劲了。他心里想,真好哇,你还能叫唤,我就怕别的几个老骚货不叫唤。要是不叫唤,我满肚皮的计划还打水漂了哩!
老太太轻声喝斥丝毫不起作用,反而促使这独眼丑鬼恶向胆边生。老太太一受惊吓,也顾不上脸面,只好用凄厉的声音大叫,见鬼了,我老天,瞎子不是人啊……快救命啊!接着就拖起哭腔。老太太年轻时不晓得干过什么行当,哭腔拖起来特别有韵律。
外面正晒着太阳的老人听见哭声,都抻长耳朵寻找声源,稍后便把梁瞎子的房门撞开。当时,两人正扭在一起,老太太的衣裳被扒得一片狼藉。一见这情形,扑哧一下全笑了,心里想,这遭瘟的梁瞎子,都快死了,竟然还想学学小日本咪细花姑娘……这么一把年纪的花姑娘,竟然也不放过!
一帮老头将那老太太从梁瞎子怀里往外扯,拔萝卜似的,喊了号子一二三,猛地一扯,这才脱。众人不得不暗自思忖,人一发骚,浑身来劲啊!
他们将那老太太带到屋外,另两个老太太帮她把衣角扯齐,把衣裤都理一下。老太太仍然在哭,停不下来。梁瞎子这时已经能站起来了。屋子里还站着几个老头,他们神情愠怒,是兴师问罪的样子。梁瞎子耳畔仍听见老太太越来越远的哭声,他忽然有些得意,朝那几个老头翻了翻白眼。梁瞎子那只斜眼,眼仁子小,因此眼白很辽阔,所以他只轻轻一翻眼皮,就很白很白。以前他可不敢故意翻白眼,那是讨打;但此刻刚跟老太太耍流氓,紧接着再跟老头们翻白眼,就顺理成章了。
那几个老头憋足了怒气,七嘴八舌冲着梁瞎子发飙。换是以前,他们肯定会辅以动作。院里的老头,谁都不把梁瞎子放眼里,梁瞎子单薄的身子,谁的拳脚都挨不住。梁瞎子意识到,事情已发生细微的变化,那些老头竟有些怕着自己。梁瞎子胆又大了一圈,面对那几个老头,支起耳朵摆出悉心接受的表情,几个老头又嘀咕几句,竟往外撤。
梁瞎子朝地上啐一口,脑子蹭出毛爷爷一句名言: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接下来有好几天,全院老头老太太的话题都放在梁瞎子身上。大家都很奇怪,说这人憋着力气还要干坏事,这狗日的看样子还远没到时候。别人讨论得越多,梁瞎子就越是得意,像是从别人唾沫星子里汲取了养分,身体一天一天好转过来,人看着比以前更有精神。
那个黎太太(搭帮这次事件,她姓什么被彻底搞清了)受了这番惊吓,没多久自个躺床上起不来了,再过得一阵就被子女带去医院治疗。黎太太绝口不提原因,知情的老头老太太当然也闭口不说。院方还不知道这事,知道的话,更不敢跟黎太太的子女通报真实情况。
过不久就传来消息,那黎太太死在医院了。院方用中巴车拖着老头老太太们去瞻仰黎太太的遗容。大家围着遗体绕圈,黎太太死得倒还安详。看着老太太的遗容,梁瞎子有些愧疚。但他马上跟自己说,有什么好愧疚?她要是不死,就轮到我躺进棺材了,这不都一样嘛。我要是死,场面还没有这么热闹哩。想到这一层,他就释然了。
那以后,梁瞎子突然开了窍,晓得怎么在养老院里混了。
2
有天,梁瞎子靠着柚子树,一边晒太阳,一边蹭背上痒皮,隐隐觉得对面有人正跟自己打招呼。他要用点力气,让独眼聚一会光,才看得远。是坐苦楝树底下打牌的老周朝他招手,脸上还挂着笑。以前,他几乎没看过老周的笑脸,老周即便笑,也只针对长相稍好的老太太。
梁瞎子不敢不走过去。老周和蔼地说,打牌么?
没待他回答,一旁的老黄说,哪有不打的?瞎子你坐下来,一起打。
梁瞎子就坐下来。他确实会打,但以往坏老头懒得叫他,似乎他不具备和他们同桌打牌的资格。梁瞎子只能偶尔给老太太凑角。
梁瞎子手里摸起了牌,心里念叨:我什么时候有资格和他们打牌了?是不是莫老太的事?
黎太太刚死那会,梁瞎子还稍有担心,此后自己日子会越发不好过,周围的老头老太太要防着他躲着他。以前他是霉鬼,但只霉了自己;现在升格成灾星,霉头要传染给别人!事实却相反,黎太太死后,院里大多数人开始拿正眼看梁瞎子了,甚至,还有意无意冲他微笑。这不,这几个坏老头也觉得是时候拉梁瞎子入伙了。
梁瞎子虽然只有一只眼,打牌倒是够用。他们打的纸牌,俗称“点点红”,类似于麻将的玩法,有十几种花色。手上牌全部配好了就胡,摆下来数红点算番,红点越多赚钱越多。
牌一打,几个老头嘴当然也不闲着,问梁瞎子那天是怎么搞的?明明是感冒,怎么发起骚来?梁瞎子脸上佯作惶恐,说也是怪得很,一感冒,浑身发冷,但身体有些地方偏要越来越硬,自己管也管不住。另几个老头听得哈哈大笑,老周坐在梁瞎子左手边,就伸出手拍拍他左肩;同样,老黄也拍拍他右肩,很亲热的样子。在他们看来,梁瞎子做下这事,不但不丑,似乎还能让人脸面有光。
此后几个人就成了固定搭,见天坐苦楝树下打“点点红”。苦楝树也成了院子里坏老头们的据点,注重名声的老太太,走路绕开这一块。
牌一打,梁瞎子对这几个坏老头越来越有把握,晓得他们脑子不能跟自己比。他完全可以天天赢他们牌,但这样一来,用不了多久,这几个老头就不敢跟自己打了。于是他打得很放松,有时能赢,故意输一把。他心里盘算着,又要赢,又要让他们毫不觉察,小赢即可,细水长流。既然定下这样的方针,他打牌好似闲庭信步,别的老头咬牙切齿地算牌,他用独眼睨着他们,暗自好笑。每次散桌,几个老头都说今天手气不好,梁瞎子也跟着起哄,说今天我也手臭,肯定输了钱。老头们彩头小,打五角一块,手里一把把全是零钞碎票,谁输谁赢,永远都是一笔糊涂账。
彼此越来越熟悉,梁瞎子觉得这几个坏老头不可怕,甚至有些憨态可掬。看他们掏钱时脸憋得血红,梁瞎子就开心。慢慢地,他也用不着顾忌,该赢就放手赢,要下桌了,让他们各自赖点小钱。这么一搞,几个坏老头对梁瞎子慢慢有了几分恭敬。
几个坏老头礼让梁瞎子三分,别的老头老太太都看在眼里,隐约觉察到梁瞎子身上蓄着一股邪乎劲。
那天几个老头依然打牌,老黄、老周都在,平时一桌的老朱没来,换了老李。手气扯了平均,每个人果真不输不赢,却又最是不爽。梁瞎子本可以赢,却有点发懵,那天总也欠把劲。出错几把牌后,他就没心情了。
终于,老黄率先把手里的牌一扔,说不打了,打鸟啊。另外三人也附议,甩了牌像是放下了包袱,长吁一口气。
饭点却还没到,往食堂那边看看,烟囱里冒出的烟正稠,灶头还没撤火。几个老头彼此觑了几眼,要想吃饭,还得挨好一阵时间。
老黄说,不能老是打牌,我们几个熟人,知根知底,越打越没意思。
老周说,都分不出输赢,是没意思。
老李也说,是啊,我拉屎都不臭了,哪还有什么手气?没有手气,打牌能有什么意思?老李这么说的时候,神情竟是几分难过。
老黄又说,老都老了,不打牌还能干什么?
多的是事可以干……梁瞎子眼一翻白,就说,我们干脆干点一定能分出输赢的事。
老黄说,能有什么事情一定能分出输赢呢?打架吗?说到打架,老黄身上就来劲,看着梁瞎子一副小身板,嘿嘿嘿笑得恣肆。梁瞎子也跟着笑,说要打架的话,不如找两只公鸡,让它们吞食几条蜈蚣,碰碰头,就能打起来,大家站在旁边各押各的,何必自己打架打得五痨七伤?
老周又问,院里养的土鸡打架不好看,是拿来炖汤的。还有别的什么玩法?
几个人的眼光都黏在梁瞎子脸上。梁瞎子那独眼忽闪几下,脸上诡谲一笑,显然有了主意,偏不说。别人问急了,他就说,哎,不好说,折寿。几个人把脑袋都凑向牌桌中间,老黄压低了声音催促说,梁瞎子,快点说,要不然拿你当油棰打。
梁瞎子害怕被打油棰。
所谓打油棰,就是四个人各拎他一只手脚,把整个人甩开了,叫他的脑袋往别人屁股上撞。乡下小孩喜欢玩打油棰的游戏,到冬天能打出一身汗,强筋健体,但是到梁瞎子这把年纪,若是被人拎起来打油棰,一身骨头很快松散。
梁瞎子这才说,你看你看,我们不如猜院子里谁先死。各猜一个,押五十块钱,赢的一手可以赚一百五,怎么样?
老黄老李老周默默想了十数秒钟,彼此看看,之后几乎异口同声地说,这个好,这个好。
四人继续围牌桌坐着,把院里的老头老太太细细地分析排查了一遍,挑出四个已经躺在床上的,各认一个。梁瞎子大气地跟另三个老头说,你们先挑,挑剩下的那一个算我认的。另三个老头也不客气,划了拳分秩序定先后,抢着猜看起来气色最不好的。
也是奇怪,那两个月养老院里死人忽然快起来,一共死了四个,也就是说,梁瞎子等四个老头打的赌一共进行了四轮。梁瞎子总是大度地让别人先猜,自己挑别人猜剩的那一个。按道理说梁瞎子赢不了,但居然也猜赢了一把,第四次猜人时他猜对了。第四次猜,老黄老周老李先猜,这事情走漏风声,老朱硬是要加入进来,梁瞎子仍然摆出大度的模样让他先。当时整个养老院有病躺床上的老人,只有四个,刚够别的老头猜。轮到梁瞎子,他只有从身体看着还不错的老人里头挑出一个。他就挑老马。
老马也躺床上,但老马原本活蹦乱跳,看上去离死很远,前两天受风寒感了小冒,躺床上稍作调整,转天又能站起来。梁瞎子再找不出别人,一想老马好歹还躺床上,就猜他了。没想,这回梁瞎子运气不错,老马闹得肺感染,拖到医院,护士一走神给他吊错了水,居然没几天就死掉了。梁瞎子赢了一把,不但把先前三次输的钱都赢回来,还多赚五十。
3
梁瞎子蘸着唾沫,将手里几枚绿色纸钞又点一遍,并问,还猜不猜?
老黄说,猜。
老周说,怎么不猜?那么多人等着去死,不猜白不猜。
老李说,听你们的。
老朱说,其实我们也可以互相猜。
老黄又说,那就没意思了,和为贵!
几人一合计,挑出候选人。前四个容易挑,上次猜五死一,本就剩四个。这四个身体都没康复,三个仍躺在自己房间,一个已经送去住了院。此外,又扯进一个老侯。老侯虽没躺床上,但这几天咳喘得厉害,有时咳猛了站不直身子,要靠墙或者蹲下。护理员让他躺床上,他不干。
圈定人选,就待各自猜一个,其他四个老头正要划拳排序,梁瞎子不干了。他说让你们先猜几圈,搞来搞去我就只能垫后,这也不行,不公平。别的老头想想也是,就说一齐划拳。通过划拳,梁瞎子排到第二猜。
排第一的老李猜已去住院的夏老太,然后就轮到梁瞎子。梁瞎子咳了几声,说我猜老侯!话音刚落,别的几个老头一齐喷笑了。老周说,那你挤进来划什么拳嘛?你排最后,老侯也是归你。
不!梁瞎子认真地说,我要的是公平。
好的,公平公平!几个老头打完了赌,约定晚上一定搞搞酒。
喝酒的第二天,老侯也躺在床上了。
那天喝酒,梁瞎子劝老侯喝,他不喝。老侯说,我咳嗽。梁瞎子说,喝喝酒,上下通气不咳嗽。老侯还是不喝,梁瞎子捉住他一味地劝。老黄老周老李见状就围过来帮忙,现在他们几个是一伙的,梁瞎子既然发扬风格猜了老侯,别的几个就有义务帮他灌老侯的酒。老黄说老侯你不喝,不喝我们灌你!老周就做出要灌酒的架势。老侯被逼无奈,敷衍似的喝了一杯,还没二两。第二天老侯爬起来,咳得更厉害,躺在床上等院长帮他请医生。医生查了一查,说没事,躺几天就好。医生开几样口服药丸叫老侯吞吃,水都不用吊。
老侯咳了好几天,但都坚持一早就起,不肯卧床。梁瞎子不难看出来,老侯怕死,他霸着蛮也要早起到院子里走,其实是给自己打气。只要在养老院里呆上一阵,就能知道,若是卧床不起,就离死神近了一步。梁瞎子暗自一喜。
这天老侯十点钟还没起来,护理员去叫早,他头一次请护理员将早餐端进自己房间里。护理员问要不要叫医生,他晃了晃几瓶药片,说不用不用,就是咳,没感染。护理员都掌握一些基本医护技术,听一听老侯的肺音,也确实没感染。老侯还笑一笑,说我这破喉咙……
梁瞎子十点过一刻,敲了老侯的房门,钻了进去。老侯看见梁瞎子提着一盒东西,还有些意外。在养老院,每人一间房,如关着房门,别人一般不来打扰。除非是谁病了,院长跟别的老头老太太摆明说,你们应该相互关心关心,都有个三病两痛,你们去说些宽心的话,心里一暖,精神也会好一点嘛。
老侯要坐起来,嘴上说,梁瞎子你你你这是干……话还没说完,又喘。梁瞎子就抢了两步上前去,说你快躺下快躺下。老侯挣扎着要坐起,梁瞎子扶着他手臂,用力一扳,老侯又躺下了。
安静在床上躺几天,你这是小毛病,小何(护理员)都跟我们说了。
小毛病?我没什么毛病,就是喘。
是是,谁说你有毛病?但要躺下来休息。
小何还跟你说什么了?
没有,别多想了,不要疑神疑鬼!
老侯眼睛盯着天花板,走起了神。梁瞎子还在耳畔叽叽呱呱说了一通,老侯也是充耳不闻。后来梁瞎子就走了,老侯还是没有回过神,一阵一阵地咳,平息的时候就盯着天花板。他觉得今天咳得更狠了,正这么想,喉头又开始新一轮的抽搐。
中午晚上,老侯都是按铃通知护理员送饭进房间。看他状况不对头,院方马上找来医生给他检查一下,医生就是上次来的医生,一检查就是咳嗽,没查出新问题。但医生一看老侯脸色,不敢轻易下结论,通知他明天到医院搞一次全身体检。老侯是“自费生”,院方通知他子女送他去医院。
又过三天,老侯被一辆面包车送回养老院,门一打开,他两个儿子挟着他下车,他满脸都是浑浊的老泪,嘴里还伊哩乌卢地说,我不要回这里,不要……儿子就劝他,听话听话,一把年纪了还调皮,不好的。老头老太太们看着老侯这个样子,感到好笑,有些憋不住就笑了出来。老侯的儿子又说,还哭,还哭!别的人都会笑你哩。
我不管,你们带我回去!
回哪去?我们到处跑生意,哪能照顾你?听话!老侯的一个儿子加重了语气,还帮老侯抹了一把脸。另一个儿子在老侯的太阳穴、人中和喉结处抹了一些风油精,大概想起到镇静作用。也怪,老侯果真安静了下来,他看看围过来的老头老太太们(他不好意思将他们称为伙伴),咬咬牙不哭了。
他的房间重新整理了一番,被褥上是洗衣液和阳光的味道,是比以前舒适。老侯躺在床上,关院长专门来看望他。他嚅嚅嘴皮,提出一个要求,能不能关着门,除了护理员,别的人不让进来?
不行。侯大爷,你这就不对了。互敬互爱,互帮互助,一直都是本院的优良作风,所以,我院每年都在市里评为先进单位,把老人送到我院的子女,都是相当放心。这话显然说给老侯两个儿子听,接下来,关院长严肃地冲老侯说,研究表明,人老了都孤独,别人串串门跟你说说话,对你身体康复有好处。侯大爷,医院帮你检查了一遍,你的病不重,别人探望不会影响你病情。真到那一步,我们自然会提高护理级别,现在还用不着,你心里不要有负担。
我……没有负担,只是……
那就好!关院长拍拍老侯的肩,又说,侯大爷,不是我说你,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略微显得孤僻。你要克服这一点,融入我院的大家庭当中。
两个儿子站在床畔狂点头。
老侯想说什么,又咳起来,护理员小赵马上给他喝速效止咳糖浆,叮嘱他不要说话。
次日院长发了话,老头老太太们成群结对去到老侯的房间,提着糕点盒子(关于礼品,他们的理解永远都是糕点盒子),送去安慰的话。梁瞎子也去,每天都去看老侯,有别的人在说话,他就站一边安静地听,眼睛直勾勾看着床上老侯。别的人进来说话,老侯发现自己并不反感,但梁瞎子让他很不痛快。他很想让梁瞎子从自己房间里滚出去,又开不了口。关院长可能批评他,老侯,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老梁虽然瞎了一只眼,长得也丑,但他是好心来看你……
老侯在床上躺半个月,就死掉了。两个儿子找不出开追悼会的地方,索性出些钱请养老院办理。
追悼会上,梁瞎子又拿到两百块钱,听着道士班的锣鼓声,几个人又重开赌局,接着猜下一个谁死。
自后,梁瞎子每天又去看他猜中的人老徐,送去许多安慰话。前一阵,梁瞎子除了和几个坏老头打牌,很少跟人来往,更不要说去探望病友。再则,他还有过调戏妇女的劣迹,现在突然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关院长都看在眼里。关院长找个时间,将老头老太太们聚起来开会,专门表扬了梁瞎子。这事在以前叫好人好事,现在用的词也新了,叫人道主义精神。为了夸起来更有效果,关院长还拎出白求恩和雷锋进行类比。关院长说了很多表扬的话,梁瞎子坐在人堆里还脸红,看着别人呵呵呵笑起来。
老侯死后,老黄老李老周被梁瞎子搞糊涂了,梁瞎子明明是捡剩下的猜,猜了老侯,梁瞎子还天天去探望人家。老黄头一个觉得蹊跷,梁瞎子进到老侯屋里,他也后脚跟去,想看看梁瞎子为了赌赢,会使怎么样的坏。但梁瞎子没有瞎来,面对老侯,宽心的话仿佛不要本钱,他每天都说出几箩筐。看上去,他真是十二分地不愿意老侯死,只想着把钱输给别人。晚饭喝酒时,老黄老李老周也问过梁瞎子,梁瞎子说,猜人家死,心里面内疚,每天跑去看看被我猜的人,说一些好听的话,心里面才稍稍地安稳下来。
新一轮的赌局已经开始,老黄老周老李老朱背着梁瞎子合计了半天,多少看出来梁瞎子玩的什么把戏:安慰躺在床上的病人,其实是给病人增添心理压力,安慰得越多,越起到反作用。他们几个悟出这一点,也不闲着,各自去安慰猜中的对象,把梁瞎子的做法普及开来。关院长自是大喜,以为自己前一阵那番说教,把几个坏老头都结结实实地影响住了,都被拽回来上正道了。
结果还是老徐先死。
老黄老周老李老朱又输了钱,几个人碰头再一合计,明白了:虽然都去给病倒的老人送安慰,但梁瞎子身上有一股衰气,可以传给被他看望的人。一样的做法,却得来不一样的效果。既然如此,几个老头只好自叹弗如,但又想,老梁衰是够衰,别人总不至于一而再、再而三地被猜死吧?赢的还想赢,输家更要扳本,赌局仍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