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鸦之影2:北塔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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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是的。”对于这次飞黄腾达,凯涅斯并没有特别自豪,这和记忆中的他不太一样。凯涅斯年轻时是艾尔·尼埃壬家族不可多得的忠诚拥趸。后来雅努斯抛弃了尼莱什城,老阴谋家的大联合疆国之梦破灭之时,维林还记得当时萦绕在兄弟眼中的疑云。他从来没有犯过错……他们停下脚步,凯涅斯望着奔流的河水沉默了一会儿。“巴库斯,”他开口说道,“他那艘船的船长讲了个离奇的故事,说我们的大个子兄弟威胁他,如果不把船开回阿尔比兰海岸,就用斧头砍掉他的脑袋。等船到了浅滩,他跳下水,游上了岸。”

“他们跟你说了什么?”

凯涅斯转过身来,与他四目相对:“伺伏者,真是巴库斯?”

看来他们告诉他了。他还知道多少呢?“不,只是寄居在他体内。巴库斯在野外试炼时就死了。”

凯涅斯闭上眼睛,低下头,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片刻过后,他抬起头,勉强露出微笑:“那就只剩下我们俩了,兄弟。”

维林也笑了笑,却只是挑起了嘴角:“其实只剩下一个了,兄弟。”

凯涅斯握紧他的手,诚恳地说:“谢琳姐妹不在了,维林。我对宗老什么都没说……”

“谢琳姐妹和我相爱过。”他张开手臂大声呼唤,喊声传到了河对岸,“我深深地爱过谢琳姐妹!”

“兄弟!”凯涅斯嘘声说道,同时警惕地四处张望。

“爱不是罪,”维林嘶声说道,“也不是错!爱是美好的事物,兄弟。可我弃她而去。在我最后一次效忠宗会时,我永远地失去了她。我受够了。如果你愿意,替我转告宗老,转告整个疆国,我不再属于你们宗会,我不再追随信仰。”

凯涅斯静若止水,低声说:“我知道你被关了那么多年,精神必然受损,但肯定是逝者指引你回到我们身边的。”

“这不过是谎言,凯涅斯。全都是谎言。正如神也是谎言。你想知道我在杀死巴库斯体内那东西之前,它说了什么吗?”

“别说了!”

“它说没了身体的灵魂,只是可怜而无用的……”

“我叫你别说了!”凯涅斯气得脸色苍白,他往后退去,似是担心受到蛊惑,“那是黑巫造物的谬论,你竟然当真了。我的兄弟绝不会如此轻信,绝不会受人愚弄。”

“我从来都能探知真相,兄弟。这是我遭受的诅咒。”

凯涅斯扭过头,尽力平复情绪。等他再转过头来,眼中添了一抹坚毅的神情:“别叫我兄弟。如果你背弃宗会和信仰,那就背弃了我。”

“你是我的兄弟,凯涅斯。永远都是。并不是信仰使我们成为兄弟,你知道的。”

凯涅斯瞪着他,眼中尽是愤怒和痛楚,然后他转身走开。走了几步,他又站住,扭过头,生硬地说:“宗老想见你。他说这是请求,不是命令。”他说完就走了。

“弗伦提斯!”维林在后面喊道,“你有他的消息吗?我知道他还活着。”

凯涅斯没有回头。“去找宗老谈!”

第四节 莱娜

莱娜·艾尔·尼埃壬公主从来不喜欢骑马。她认为这种畜生太蠢笨,而硬邦邦的鞍具所造成的瘀伤,又让她羞于叫侍女来照料。所以尽管她带队往北走了很长的路,火气也丝毫也没有消退。其实,这五年来她都是如此。

这儿的雨停过吗?她披着精美的貂毛斗篷,透过遮雨板望去,只见外面一派灰蒙蒙的景象。从喀都灵城出发迄今已有五天,雨水一刻也不曾停歇。

领军将军勒卡·艾尔·斯莫林缓辔而行,在马车旁举手敬礼,雨水在他胸甲上肆意流淌,宛如变化万端的溪流。“还有五英里多就到了,公主殿下。”听他的语气很是小心。这趟无穷无尽的旅程,令她苛责起人来不知节制,若是随心所欲,她一肚子的恶言恶语足以把人逼疯。见对方满脸紧张的神色,她不由叹了口气。唉,放过人家吧,你这个面目可憎的女巫。“谢谢,领军大人。”

他再次敬礼,神色略有缓和,随后策马疾驰,前去探路,五名骑卫紧跟其后。她身边有五十名骑卫,还有她挑选出来陪同北上的两名女官。她们来自乡下的庄园,个性强悍,虽然出身不如大多数侍者,却没有动不动就咯咯傻笑或是稍有不适就怨声载道的毛病。她用膝盖轻轻一顶骏马“黑貂”,策马走上司盖伦关那条黑暗狭窄的陡峭山路。

“公主殿下,我有一言。”娜莎鼓起勇气开口说道。她个子高,胆子也大,而茱莎挨了莱娜一顿冷嘲热讽后,只会长时间沉默。

“说吧。”尽管鞍具挺厚实,但莱娜仍然能感觉到黑貂的臀部一次又一次的顶撞。

“公主殿下,我们今天能见到一个吗?”

娜莎自从离开瓦林斯堡,就盼着能见到一个罗纳人。莱娜认为这种病态的好奇心缘于年纪尚轻,正如小孩喜欢拿棍子捅死狗的肚子。不过到目前为止,他们一路上还没有见过传说中的狼人。公主殿下,罗纳人最善藏身遁形。喀都灵城里的宗将如是提醒她,那人身强力壮,双目炯炯有神。您看不到他们,但逝者在上,等您出了城,不足十英里,他们就能看到您。

他们越走越近,那隘口愈来愈宽,一个阴森森的洞穴于山中裂现。莱娜看到了第一层防御工事,那是守卫南面入口的一座矮堡,城垛间有一个模糊的小蓝点,无疑是某个兄弟正孤孤单单地值守清晨这一班。

“要是这儿没有,那就看不到了。”她回答娜莎。尽管有哥哥的保证,但她此行依然疑虑重重。他们真的愿意抛却数百年的纷争,但求和平相处吗?

塔楼外候着一名宗将,此人四十来岁,一头银灰短发,眉毛带疤,瞳色苍白。他嗓音粗哑,显然是久经沙场磨砺,鞠躬之深合乎礼仪。“公主殿下。”

“是索利斯宗将吧?”她从黑貂的鞍上翻身下来,臀部早就坐麻了,她忍着没有动手摩挲。

“正是,公主殿下。”他站直了身子,指着身边两位兄弟说,“这两位是赫维尔和艾文兄弟,也将一同护送您北上。”

她挑起一边眉毛:“只有三个人?你们宗老向国王保证说尽全力支持这次行动。”

“这道关卡一共只有六十位兄弟把守,公主殿下。我分不出更多人手了。”他的语气不容商量,那意思是此事已定,反正他软硬不吃。莱娜对他当然有所耳闻,这位名声赫赫的第六宗剑术宗师、罗纳人和恶徒的克星、玛贝里斯城沦陷时的幸存者……以及,维林·艾尔·索纳的老师。

父亲,我恳求您……

“悉听尊便,兄弟。”她面露微笑。她已经竭尽所能,笑容亲切随和,恰到好处,眼神中饱含对这位兄弟尽忠职守的钦佩之意。“当然了,这种事情,我岂能质疑你的判断。”

这位尽忠职守的兄弟只是用苍白的眸子盯着她,脸上仍不动声色。

至少此人与众不同。“向导来了吗?”

“来了,公主殿下。”他退到一边,向塔楼的方向一摆手,“我备好了食物。”

“你真周到。”

塔楼内部显然匆忙打扫过,但仍有一股臭烘烘的汗味往鼻子里钻。她看到壁炉前的桌上摆满了简单却堪称丰盛的食物,椅子全是空的,房里也没人。“向导呢?”她问索利斯。

“这边请,公主殿下。”他走到后头,站在一扇厚实的房门前,取出钥匙打开挂在门上的大锁,“我们没办法,只能把她安置在楼下。”

他拉开门,只见里面有一段向下的石阶。他从墙上的铁架子里取下一支火把:“请您跟我来,当心脚下。”

莱娜扭头对娜莎和茱莎说:“两位小姐,请候在此处,享用兄弟们好心准备的饭菜。领军大人,请你跟我来。”

她和斯莫林跟随索利斯,沿着盘旋而下的石阶来到一间小房。房内开了一扇装有铁栅的小窗用以透光,角落的阴影里坐着一个女人,只有套着暗红色皮裤的修长双腿暴露在光亮处,双目在黑暗中一闪一闪。她一看到莱娜就惊了起来,换成蹲伏的姿势,脚踝上的链子在石头地板上刮擦出刺耳的声响。

“这就是我们的向导?”她问索利斯。

“是的,公主殿下。”索利斯瞪着阴影之中的女人,神情极为严肃,无意间透露出他对这次冒险行动的想法,“她是两天前到的,带来了大祭司本人的口信。我们按照要求给她安排了食宿,但是当晚她就用刀刺伤一位兄弟的大腿。我认为有必要限制她的行动。”

“她为什么攻击那位兄弟?”

索利斯局促不安地轻叹一声:“因为他拒绝满足这女人的……欲望。这在罗纳人的习俗里,显然是极大的侮辱。”

莱娜走近罗纳女人,索利斯始终趋前两步之遥,双手垂在身侧。“你有名字吗?”她问那女人。

“她不会疆国语,公主殿下。”索利斯说,“罗纳人几乎都不会。学习我们的语言是对他们灵魂的玷污。”他扭头问罗纳女人:“Esk gorin ser?”

她没理会,身子往前挪了一点点,他们总算能看清她的长相了。这女人皮肤光滑,面庞棱角分明,颧骨高耸,脑袋几乎剃光,唯独头顶有根乌黑的长辫子垂过肩部,辫梢的钢箍闪闪发亮。她穿着无袖的薄皮短装,从左肩到下巴布满文身,红绿相间,图案错综复杂。她从头到脚地打量莱娜,缓缓露出微笑。她用罗纳语含混不清地说了句话。

“Ehkar!”索利斯吼道,上前一步,狠狠地瞪着她。

女人也瞪着他,笑得更灿烂了,露出一口白牙,在黑暗中闪现寒光。

“她说什么?”莱娜问。

索利斯又局促不安地叹了口气:“她……呃……要吃的,公主殿下。”

莱娜所学的罗纳语主要来自于一本书,那是大图书馆里所能找到的最全面的介绍了。第三宗有位上了年纪的宗师,教过她罗纳语的各种发音,以及影响词意或句意的重音转换。他坦承自己对狼人的语调理解不全面,年深日久也早已生疏——他年轻时去过北方,是从几个愿意通过聊天换取自由的罗纳人俘虏那里零散学来的。不过,莱娜对这种语言掌握得差不多了,可以大致理解女人的话,但她决定听一听这位尽忠职守的兄弟怎么解释。

“告诉我,她到底说了什么,兄弟。”她下令,“我一定要知道。”

索利斯清了清嗓子,尽量不带情绪地说道:“当罗纳男人出去打猎时,罗纳女人晚上就互相……安抚。如果您是她所在部落的一员,她希望男人们永远别回来。”

莱娜扭头望向罗纳女人,嘴唇紧抿:“真的吗?”

“是的,公主殿下。”

“杀了她。”

罗纳女人猛地一缩,慌忙举起双手之间的链子,警惕地瞪着索利斯,以防对方动手——但索利斯并没有反应。

“看来她会说疆国话,”莱娜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恼羞成怒地瞪着她,忽然纵声大笑,然后站起身来。她个子很高,比索利斯和斯莫林还高上一两英寸。“达沃卡。”她扬起下巴说道。

“达沃卡。”莱娜轻声复述。在古语里是长矛的意思。“大祭司给了你什么指示?”

达沃卡说话带浓重的口音,但语速很慢,完全可以理解。“带梅利姆赫的女王进山,”她说,“务必使她完整无缺地活着。”

“我是公主,不是女王。”

“她说是女王,你就是女王。”女人断然答道,那意思是再纠缠这一点实属徒劳。大图书馆里有关罗纳人历史文化的作品十分有限,而且语焉不详,常常自相矛盾,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大祭司的话不容置疑。

“如果我放了你,你还会刺伤这儿的兄弟,或是提出侮辱他们信念的不当要求吗?”

达沃卡轻蔑地瞟了索利斯一眼,用罗纳语咕哝了一句:才不让这帮软蛋玷污我呢。“不。”她对莱娜说。

“很好。”她向索利斯点头,“她可以跟我们一起进餐了。”

晚饭时,达沃卡坐在莱娜旁边,瞪着茱莎,把她逼走了。女官脸色惨白地退开,向莱娜行过屈膝礼,便匆匆走出去,回到她和娜莎共用的房间。明早我就命她回去,莱娜暗自决定,她的性子还是不如我希望的那般强悍。相比之下,娜莎似乎为达沃卡着了迷,隔着桌子偷偷瞟她,结果招来了好一顿白眼。

“你服侍大祭司?”莱娜问达沃卡,这个高大的女人正用窄刃小刀切下苹果送进嘴里。

“罗纳人全都服侍她。”达沃卡口齿不清地答道。

“可你在她家里?”

达沃卡大笑一声。“家?哈!”她吃完苹果,把果核扔进壁炉,“她拥有一座山,不是家。”

莱娜笑了,倒也不急躁:“但你在那里有一席之地?”

“我保护她。只有女人保护她。只有女人可以相信。看到她,男人就发狂。”

莱娜读过有关大祭司神奇魔力的记载。根据一本内容有些惊悚、名为《罗纳人血礼考》的典籍所述,无论多么体面的男人,只要看她一眼,即丧失理智,神魂颠倒。无论真相如何,所有的记载都印证了她拥有黑巫术之力。其实,相比王兄的请求,这才是她愿意进行此次远征的真实原因。

经过多年的潜心研究、暗中调查、反复对照,莱娜依然没有证据。到西城区打听独眼男人的故事,他说。那天在夏令集市上,他冷不防献上一吻。于是她去找了。几个派出去的心腹前往城内最贫穷的地带,带回了那个故事,最初听来着实荒诞不经。独眼是恶徒之王,仅凭意念就可以约束他人。独眼依靠啜饮敌人的鲜血以获取力量。独眼在地底陵寝中举行邪恶的仪式,亵渎孩童的身躯。唯一确定的是故事的结局——独眼被第六宗兄弟所杀,有人说是艾尔·索纳亲自干掉的。在这个问题上,所有的说法都是一致的,其他方面则甚少重合。

因此她不断地寻找,从疆国各处收集奇闻逸事。尼塞尔有个女孩可以召唤风,南塔有个男孩能与海豚对话,库姆布莱有个男人曾经复活过死人。还有上百个稀奇古怪的传说,经过进一步的调查,其中大多数都是夸大其词、牵强附会、以讹传讹,甚至纯属胡说八道。没有证据。她为此几近疯狂,细节的缺失、答案的遥遥无踪,促使她一发不可收拾地调查下去。她经常拜访大图书馆,要求提供年代更古远的书籍,馆长为此颇为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