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们往南走,”艾萝娜说,“梅林斯湾的夏令集市年年都有钱赚。”听她的语气有所防备,显然对黑刃的到访不大欢迎。聪明,知道哪儿有他,哪儿就有死亡,瑞瓦心想。
“我们往北去。”诺林淡淡地说,然后对艾尔·索纳笑道,“我敢说,瓦林斯堡的夏令集市一样好赚钱。”
“我们付路费。”维林对艾萝娜说。
“不要说这种话,大人,”诺林信誓旦旦地说,“有您的剑随行,我们还要什么路费。现如今歹人不少。”
“说到歹人,我们在几里外的林子里发现了他们干的好事。那一家子惨遭劫杀。其实,我们来这儿是为他们讨公道的。今晚有没有看到可疑的人物?”
诺林思索了片刻:“下午的时候,酒馆来了一帮吵吵闹闹的家伙。他们衣着打扮很不体面,却有钱喝麦酒。其中一人戴了条串有金戒指的项链,引起了我的注意。要我说,那枚戒指太小了,不像是男人戴的。由于酿酒师拒绝卖一个闺女给他们,还引发了一阵骚乱。卫兵们要他们闭嘴,不然就滚出去。这条河下游一里多远的地方有一处流浪者聚居地,如果他们没有钻回林子里,我们估计能在那边找到他们。”
艾萝娜听到他说“我们”,不由瞪了他一眼。
“如果他们喝醉了,肯定要好好睡一觉,”艾尔·索纳说,“我敢说他们这一觉能睡到天亮。说起来,讨公道就要牵扯到卫兵,可我不想引人注意。”
“讨公道可不止这一种方式,大人。”诺林提醒,“我记得清楚呢,剿匪这事儿咱们以前经常干。”
艾尔·索纳瞟了一眼马车的角落,那儿的帆布包裹着他的长剑。“不,如今我不是领军将军,也不再侍奉国王。看来是没办法了。明早我去找卫队长。”
晚饭过后,诺林坐在马车的梯子上,弹着曼陀铃唱起了歌儿,身边的艾萝娜随声应和。戏子们纷纷聚拢过来,希望听到他们最喜欢的歌。瑞瓦和艾尔·索纳引来了不少好奇的目光,从他们敬畏的眼神可以看出,有些人显然猜到了他的身份。不过,诺林只说瑞瓦以及他在奔狼的老朋友现在是家里的客人,请各位尊重他们的隐私,这样一来,也就没人问什么了。
“他看上去不像当兵的。”瑞瓦对艾尔·索纳说。他们安顿在距离戏班子不远的地方,为了抵御夜晚的寒冷,火堆已经生起来了。
“他以前就像歌手多一点。”艾尔·索纳说,“不过在必要的时候,也是坚强不屈的斗士。我很高兴他拿到了抚恤金。看来他和这些人在一起很开心。”
瑞瓦飞快地瞟了一眼艾萝娜,她正微笑着枕在诺林的膝盖上。那是当然,她心想。
天色渐晚,戏班子成员慢慢散去,回到了各自的马车,诺林和艾萝娜也上床歇息。垫在身子底下的是厚毯子和软毛皮,其舒适程度令瑞瓦大为惊讶。她只知道睡在硬实的地上是什么滋味。舒适是陷阱,牧师如是说,是对圣父大爱的阻碍,因为舒适令我们软弱,屈从于异教徒的统治。她曾在谷仓里藏了一袋稻草用来垫着睡觉,因此挨了好一顿打。
她等了足足两个钟头。艾尔·索纳睡觉从不打鼾,甚至不怎么出声,而且纹丝不动。他的胸脯在毯子底下平稳地起伏,她看了好一会儿才放心,然后钻出毯子,提着鞋,赤脚走向河边。她来到岸边,掬了几把水泼在脸上,洗去残存的倦意,接着穿上鞋子,跟随奔流的河水往下游走去。
流浪者聚居地并不难找,闻着木柴的烟味寻去,就能看到一座座棚屋和帐篷。营地里只燃了一堆火,有人发出刺耳的笑声。是四个男人,正轮流喝一瓶酒。其余的流浪汉肯定被他们吓跑了,她心想。她爬近了些,直到能听清他们的交谈声。
“我说凯拉,那婊子都死了你还在搞她!”一个男人笑道,“奸尸啊,你这狗日的家伙。”
“至少我没搞那个小男孩,”另一个人回敬道,“那才是天理不容。”
瑞瓦觉得没必要藏着了,时间耽误不起。必须速战速决,赶在艾尔·索纳发现她失踪之前处理完。
她刚刚走进营地,四个男人全都闭了嘴,酒也忘了喝,满脸讶异之色。
“找地方睡觉吗,小美人?”个头最大的男人问道。他头发蓬乱,形容枯槁,一看便是漂泊不定、风餐露宿的憔悴样儿。他还戴了条项链,上面串着一枚金戒指。要我说,那枚戒指太小了,不像是男人戴的。瑞瓦想起了林子里那个女人,还有那根断掉的手指。
她没说话,只是瞪着他们。
“我们这儿地方多着呢,”男人晃晃悠悠地走过来,“他们都滚了,搞不懂怎么回事。”
瑞瓦与他对视,一语不发。虽说他烂醉如泥,却也觉察到事情有些不对劲,在离她几英尺远的地方站住了,眯起眼睛问道:“你来干什么,丫——!”
小刀瞬间出鞘,她矮身前突,紧接着行云流水一般起身挥手。刀刃划开他的脖子,扭转而出,与此同时,他轰然倒地,鲜血从指缝间喷涌如泉。
第二个死在她手里的人彻底惊呆了,眼看着她一跃而起,双腿缠住他的胸膛,小刀深深地刺进他的肩膀,一刀,又一刀。她跳将下来,疾冲向第三个人,那人正慌里慌张地摸索插在腰间的棍子。他只来得及挥动了一次,她轻而易举地俯身躲过,就地一滚,回手割断了他的腿筋。他当即倒地,惨叫连连,嘴里骂个不停。瑞瓦转身面对第四个人。他握着一把长刃匕首,抖抖索索地瞧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眼中流露出莫可名状的狂热。但他到头来只是惊恐地看了瑞瓦一眼,然后丢掉匕首,转身就逃。没等他钻进火光照射不到的暗处,飞射而至的小刀扎进了他的肩胛之间。
瑞瓦走到大个子男人的尸体旁边,把他翻了过来,取下挂在脖子上的戒指。他腰间还插了一把锻造精良的猎刀,刀柄上刻有疆国禁卫军的兵团标志。她拿走猎刀,收好戒指,走向被割断腿筋的男人,此时他哭得满脸鼻涕眼泪,连声求饶。
“别担心,凯拉。”她说,“我保证不奸你的尸。”
艾萝娜给他们做了早餐,是黄油煎鸡蛋和蘑菇。她跳舞好看,做饭也好吃,瑞瓦一边想,一边狼吞虎咽。等到艾萝娜和诺林去照料拉车的马匹,她从口袋里掏出戒指,扔给艾尔·索纳。他瞧了许久。“日月教。”他轻声说道。
瑞瓦皱起眉头:“什么?”
他拿起来给她看,戒指的内圈刻有两个圆环,其中一个周围环绕火焰。“他们是绝信徒。”
她耸耸肩,接着吃早餐。
“那些尸体……”艾尔·索纳说。
“绑了石头,丢进河里了。”
“真有效率。”
她感觉对方话里有话,于是抬起头,看到了他眼里的某种东西,不禁令她怒火重燃。那是失望。“不是我想来这儿,黑刃,”她说,“我来这儿是为了拿到真刃之剑,好打垮你们邪恶的疆国,赢得圣父的大爱。我不是你的朋友,也不是你的妹妹或徒弟。我完全不需要你来认可。”
简利尔·诺林咳了两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该去找卫队长了,大人。不然今天未必能办好。”
“不必了,简利尔。”艾尔·索纳把戒指扔回给瑞瓦,“留着吧,是你赢来的。”
第二节 弗伦提斯
剃光头的男人往沙地上咳了一团污血,有气无力地呜咽一声,当场毙命。弗伦提斯把手中的剑扔到尸体旁边,一动不动地等待。他沉默不语,唯有沉重的喘息声。这次比往常辛苦不少,一次对阵四个敌人,而以前只有两三个。奴隶们从坑壁内黑漆漆的凹室里跑出来,清理血污,拖走尸体,并收回了那把剑。他们小心翼翼地与弗伦提斯保持距离。督头施加给他的杀戮之气,有时需要好一阵子才能消退。
“精彩。”上头有人说话。今天有三名观众,督头旁边的是主人,还有一个弗伦提斯没见过的女人。“真不敢相信,他确实大有长进,瓦斯提尔。”主人接着说道,“恭喜你。”
“我全心全意为您效劳,议员大人。”言辞之间,督头奴态尽显,倒也并不过火。这家伙颇有心机,阿谀奉承这一套向来拿捏得恰到好处。
“怎样?”主人对身边的女人说,“我们的盟友满意否?”
“我不代表盟友发言。”女人说。弗伦提斯注意到了她的语气,不仅没有讨好的意思,连尊敬也算不上。“不过,他合我的意。”
弗伦提斯受到强有力的束缚,未经督头的允许,他无法做出吃惊的样子,什么表情也显露不出来。但当那女人纵身跃下十英尺之高、轻轻松松地落在面前时,他不由浑身一震。女人姿容雅致,身着倭拉贵族礼袍,黑发束在脑后。她从头到脚地打量弗伦提斯赤裸的身躯,眼里闪耀着饶富兴味的光彩。“比我想象的漂亮。”她喃喃自语,然后抬头望向督头,提高嗓门说:“他脸上怎么没伤疤?”
“他从没受过伤,尊敬的夫人。”瓦斯提尔回答,“这些年来有几次险些挂彩,不过他的武艺在来这儿之前已经相当高强了。”
“漂亮小子,你的武艺很高强吗?”女人问弗伦提斯,结果对方没有回答,她顿时花容失色。“让他说话!”她对督头喊道。
瓦斯提尔站在坑边看了一眼弗伦提斯,他即刻感到束缚之力稍有减弱。“可以说话了吗?”女人问道。
“我是第六宗的兄弟。”他说。
居然不用敬语,她不由扬起一边眉毛。
“我诚挚地向您道歉,尊敬的夫人。”瓦斯提尔唾沫横飞地讲了起来,“不管我们怎么惩罚他,他就是不肯好好说话,还顶撞我们说,如果要死,他也只会死在坑里。”
女人一摆手,示意他住嘴。“拿剑来!”她命令。
一时间,上头的人不知如何应对,主人和督头窃窃私语,弗伦提斯只听清了几个字。“瓦斯提尔,照办吧!”片刻之后,两把短剑飞进坑内,落在女人和弗伦提斯之间的沙地上。
“好了。”女人轻快地说了一句,然后甩掉礼袍。竟跟他一样赤身裸体。她体态轻盈,肌肉线条极为优美,显然是多年苦练而成,不论以多么苛刻的眼光来看,都是相当赏心悦目的。但最吸引弗伦提斯的并不是她玲珑的美腿和丰满的双乳,而是从脖子到腹股沟之间的漩涡状伤疤,这种图案他再熟悉不过了。他也有一模一样的伤痕,那是在西城区的一间地窖里,兄弟们救出他之前,独眼划破他的皮肉刻出的奇异图案。
“很漂亮吧?”女人注意到他的目光在伤疤上游移。她走过来,伸手抚摸他胸前那块漩涡状的标记。“珍贵之礼,诞于苦痛。”她张开手掌,按在他胸膛上,掌心暖意融融。她吁了口气,闭上眼睛,手指微微发颤。“真强壮,”她低声叹道,“再强壮不过了。”
她睁开眼睛,退了一步,收回手掌,温暖随即消失。“让我见识一下你的宗会教了你什么本事。”她说着俯身拾起两把剑,扔给他一把。“给他松绑!”她命令瓦斯提尔,“彻底松绑。”
弗伦提斯觉察到督头有些犹豫。他困在这儿已有五年多,唯有一次完全放开手脚,造成了难以收拾的后果。
“尊敬的夫人,”瓦斯提尔终于开口说道,“请原谅小人不肯从命,只是为您着想……”
“照办就是,你这坨臭狗屎!”女人头一次展露笑颜,视线却没有离开弗伦提斯。那笑容充满了渴望与喜悦。
紧接着,他只觉浑身一松,仿佛忽然卸下枷锁——那是他年幼时的记忆,至今难忘。自由的感觉突如其来,令他喜不自胜,但兴奋转瞬即逝。
女人疾步冲来,长剑一递,灵若游蛇,快如闪电,直取他的心脏。剑尖距离胸口仅数寸之遥,他方才抬剑,堪堪挡开,然后一旋身,脚蹬坑壁,借力跃起,弓腰避过横扫而来的剑锋,然后双手撑地,落在深坑中央,继而翻身立定。
女人欣喜若狂地大笑一声,再次攻来,这次是一套颇有讲究的剑法。他之所以认出来,是因为几个月前他杀死的一个柯利泰使过。这是他接受训练的方式:每一次都要面对全新的招式,从而不断地锤炼技艺。此时,他见招拆招,化解了对方的攻势,然后发起反击——招数是从一位宗师那里学来的,他曾以为那时的生活严酷不堪,如今回忆起来却尽是温馨美好。
显而易见,女人不大熟悉这套剑法,只能勉力挥剑招架,远不如进攻时流畅自如。弗伦提斯渐渐把她逼到坑墙边,作势欲取双目,忽然挽了一朵剑花,劈向她的大腿。两剑相击,金铁大震,她竟然挡下了这一击。
弗伦提斯稍稍退后,与女人四目相对。她依然笑靥如花。刚才的格挡速度实在惊人,快得不可思议。
“你终于注意我了。”女人说。
弗伦提斯也笑了。他早已不习惯做出这种表情,脸部的肌肉因此酸痛难忍。“我没杀过女人。”他说。
她一抿嘴:“噢,没必要这样说吧。”
弗伦提斯转过身,背对着她,走到坑中央。他们头一次给他选择权,他自然要接受。
“这是个问题。”女人轻声说道,看来她情不自禁地透露了内心的想法。
“尊敬的夫人,您怎么样了?”瓦斯提尔喊道。
“给我扔根绳子下来!”她应道,“这儿的事办完了。”然后指着弗伦提斯说:“这家伙可以见大场面了。”
“那是当然,他肯定能在庆功会上大显身手。”主人说。弗伦提斯感到奇怪,听上去他似乎松了口气。
“说真的,小人深感荣幸。”瓦斯提尔一边说,一边拖着绳梯走到坑边,“要是我的努力全白费了,那我可失望——”
弗伦提斯的短剑扎进他的脖子,刺破血管,穿透脊柱,剑尖钻出了后脑壳。瓦斯提尔摇摇晃晃地撑了片刻,瞪圆的眼珠子里满是惊恐和不解,嘴巴和伤口涌出汩汩鲜血,然后他向前栽去,绵软无力地摔在深坑的沙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弗伦提斯恢复了投掷之前的姿势,然后面朝女人站定。死亡即将降临,杀死督头是不可饶恕的大罪,无论他价值几何。可他发现女人又笑了起来。
“唉,阿克里夫,”她对主人说,后者正满脸惊骇地瞪着弗伦提斯,“我想我改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