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鸦之影1: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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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可怜虫奈萨。”索利斯懒得多骂,“下一个,叫什么来着,邓透斯。”

邓透斯有一张尖脸,头发细软,四肢瘦长。他带着浓重的仑法尔西部口音,是乡下土话,索利斯很受不了。“你战斗的能耐和说话差不多。”当他如此作评时,灰色的剑身已经撞上邓透斯的肋骨,疼得他在地上缩成一团。“耶书亚,你是下一个。”

巴库斯设法躲过了闪电般的第一下突刺,但他的反击没能碰到宗师的剑,于是被一记奔向下盘的横砍扫翻在地。

很快,又有两个男孩先后倒地,接下来的诺塔也一样,虽然他差一点闪过突刺,但索利斯完全不为所动。“你们要干得更像样点。”他转向维林,“轮到你了,索纳。”

维林在索利斯身前站定,等待。索利斯与他视线交会,用冰冷的凝视攫取他的注意力,那双苍白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维林没有思考,只是行动,侧身一步,抬起剑,剑身弹开索利斯的突刺,发出一声脆响。

维林退后一步,握剑准备防御下一击。他设法不去在意周遭冰封般的沉寂,集中精力思考索利斯宗师下一次攻击可能使用的手段,那一击无疑会倾注宗师出丑后的愤怒。但没有攻击袭来。索利斯宗师只是收起木剑,叫他们收拾好东西,跟他去餐厅。维林随众人穿过操场进入庭院,一路上用心盯着宗师,防备突如其来的变故,搜寻杖子即将落到头顶的征兆,但索利斯阴沉的举止没有任何变化。维林难以相信宗师会任由此事过去,他打定主意,一定要保持警惕,随时准备迎接这躲不掉的惩罚。

用餐的场面倒是挺让人吃惊。餐厅里挤满男孩,人声嘈杂,全是孩子惯常的胡话和闲话。餐桌上的座次按年龄分,最小的孩子靠门坐,因为那边风最大;最大的孩子坐最靠里的桌子,就在宗师的餐桌旁。宗师大约有三十名,个个眼神严厉,大多都很沉默,身上挂着许多伤疤,有几人还露出烧伤所留下的铁青色疤痕。有个坐在桌子尽头的宗师不声不响地嚼着盘子里的面包和奶酪,他的整块头皮似乎都被烧焦了。只有格瑞林宗师的脸上喜气洋洋,笑容开怀,肉球似的手捏着一只鸡腿。他不时蹦出两句俏皮话,其他宗师或无视,或礼节性地点点头。

索利斯宗师领他们来到门边的餐桌,叫他们坐下。一些与他们年纪相仿的孩子已经就座。他们早来几周,一直在其他宗师手下受训。维林发现有些孩子显露出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不时推搡、冷笑,令他很是反感。

“你们可以自由交谈。”索利斯对他们说,“吃东西,别扔。用餐时间有一小时。”他弯下腰,对维林轻声说:“如果要打架,别打断骨头。”说罢,他向宗师的餐桌走去。

一盘盘食物把餐桌摆得满满当当,有烤鸡、馅饼、水果、面包、奶酪,甚至蛋糕。与维林迄今为止所见到的苦修环境相比,这场盛宴形成了截然的反差。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二次见到这么多食物堆在一个地方,上一次是在王宫,而那时候他几乎不被允许吃任何东西。男孩们默默干坐了一会儿,一来是被桌上山一般的食物惊到了,但主要还是怕羞。在这里,他们毕竟还是生面孔。

“你怎么办到的?”

维林抬起头,见身板结实的巴库斯正隔着糕点堆成的小山跟他说话,那个男孩来自尼塞尔。“什么?”

“你怎么挡住攻击的?”

其他男孩热切地看着他,诺塔用餐巾纸轻抹流血的嘴唇,那是索利斯送给他的教训。维林分不清众人的眼神是嫉妒还是愤恨。“是他的眼睛。”他拿起水罐,往自己餐盘边的锡制水杯里倒了一点。

“他的眼睛咋了?”邓透斯问道。他拿了一个圆面包,正掰成小块往嘴里塞,面包屑随着他的话不住地往外喷。“你想说他的眼睛带黑巫术?”

诺塔笑了,巴库斯也跟着笑,但其他男孩都被这句话吓得够呛,只有凯涅斯除外。他往餐盘里盛了分量不多的鸡肉和土豆,正专注地嚼着,显然对这场对话毫无兴趣。

维林局促地挪挪屁股,不喜欢被人关注的感觉。“他会用眼神定住你。”他解释道,“他盯着你看,你也盯回去,这就被定住了。当你还在猜测他的盘算时,他已经出手了。别看他的眼睛,看他的脚和剑。”

巴库斯啃了一口苹果,含混不清地说:“他说得对,我觉得他那时想对我催眠。”

“啥是催眠?”邓透斯问道。

“有点像魔法,但只是一种把戏。”巴库斯答道,“去年的夏令集市上有个耍戏法的男人,可以让人以为自己是猪。他能让人趴在地上学猪叫,在大粪里滚来滚去。”

“怎么办到的?”

“我不知道,肯定是什么把戏。他在人眼前晃动一个小物件,对他们小声说话,过一会儿,他们就全听他的了。”

“你觉得索利斯宗师有这种本事?”叶尼斯问。索利斯说他长得像头驴。

“信仰在上,谁知道呢?听说宗会的宗师对黑巫术懂得挺多,特别是第六宗。”巴库斯抓起一只鸡腿,满足地看了几眼,咬上一大口,“看来他们也挺会做菜的。让我们睡稻草,天天挨揍,可也想让我们吃好。”

“是啊。”邓透斯赞同,“像我叔叔锡姆的狗。”

一阵沉默,所有人都在思考。“你叔叔的狗?”诺塔追问。

邓透斯点点头,嘴里塞满馅饼,嚼得不亦乐乎。“哮犬,在咱们西部是最棒的斗犬,给他赢了十场,去年冬天被啃断了喉咙。锡姆叔叔可爱这狗了,他有四个娃,三个妈生的,可还是最爱狗,先喂狗再喂娃。狗吃得也最好。给娃喝粥,给狗吃牛扒。”他咯咯直笑,笑得很冷,“臭老头子。”

诺塔没明白:“仑法尔贱民拿什么喂狗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那样的狗更能打。”维林说,“吃得好,肌肉会更发达。所以战马都吃上等玉米和燕麦,不会在牧地里放养。”他朝桌上的食物点点头,“他们让我们吃得越好,我们就越能打。”他迎向诺塔的视线,“而且,你不该叫他贱民。在这里,我们都是贱民。”

诺塔冷眼回视:“你无权以领袖自居,艾尔·索纳。就算你是战争大臣的儿子……”

“我不是谁的儿子,你也不是。”维林拿起一只圆面包,他的胃开始抱怨了,“今后再也不是。”

众人猛然坠入沉默,只顾闷头吃饭。过了一会儿,另一张桌上爆发了一场争斗,好一阵拳打脚踢间,餐盘和食物一片狼藉。有些孩子马上加入混战,有些孩子在一旁呐喊助威,大部分孩子待在原来的座位没动,有人甚至连头也没抬。激烈的斗殴持续了几分钟,直到那个头皮被烧焦的宗师上前制止。他挥舞一根粗棍,下手极有效率,而且冷酷无情。他检查身处混战中心的孩子有没有受重伤,擦去他们鼻子和嘴上的血迹,叫他们坐回桌旁。有个孩子被打昏了,他命令两个男孩扛他去医疗室。须臾间,餐厅里又恢复喧闹,孩子们继续交头接耳,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不知道我们以后要打多少仗。”巴库斯说。

“老多老多的。”邓透斯应道,“你们都听见那个胖宗师说啥了。”

“人们说,战争在疆国已经成为历史。”凯涅斯说。这是他第一次开口,他对发表看法似乎非常谨慎,“也许不会有战争让我们去打。”

“总会有战争的。”维林说。这是他从母亲那里听来的一句话,实际上,是她和父亲争吵时喊出的一句话。那场争吵发生在父亲最后一次出征前,也是母亲得病之前。那个早晨,国王的信使抵达,带来了封蜡的信函。读完信,父亲开始收拾兵器,命马夫给他最好的战马上鞍具。维林的母亲哭出了声,两人前往她的起居室,好在维林看不到的地方尽情争吵。他听不见父亲说的话,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安慰。但母亲根本不听。“回家别上我的床!”她断喝,“你的血腥味叫我作呕。”

父亲又说了些什么,依然是抚慰的语调。

“这话你上次说过。再上次也是。”母亲答道,“以后你还会说。总会有战争的。”

过了一会儿,她又哭起来,然后是沉默。父亲走出房间,拍拍维林的脑袋,走向等候的战马,跃上马背。经过漫长的四个月,父亲回家了,维林发现父母睡到了不同的房间。

用餐后是惯常的宗会仪式。餐桌被清理干净,男孩们默默地坐着,听宗老诵读信仰之文。他的声音清澈洪亮,填满整座餐厅。虽然心情灰暗,维林却觉得宗老的话语有种奇怪的、振奋人心的力量,令他想起母亲,想起她的信念是如何坚定,在遭受病痛折磨的漫长时日中也从不动摇。如果她还活着,他会不会被送到这里来?他略一思考,马上有了十分肯定的答案:母亲绝不会容许。

诵读完毕后,宗老让他们进行个人冥想,感谢逝者的赐福。维林忍着泪,在心中向母亲传达爱意,祈求她为今后的考验提供指引。

最年幼的孩子承担最脏最差的杂务,这似乎是宗会的第一会规。于是,仪式结束后,索利斯把他们领到马厩,在熏天的臭气中掏了几个小时的粪。然后,他们必须用小车把马粪运到斯蒙提宗师的菜园,倒入肥料堆。他个子非常高,好像没法说话,双手被泥土染黑。他用抽风似的手势加上喉咙里的古怪音节,来指示他们,以音调的高低表示他们做得对不对。他和索利斯用其他方法沟通,是一种宗师能瞬间理解的复杂手语。菜园在高墙外,面积很大,将近一顷,卷心菜、大头菜和其他蔬菜排成长列,栽得规规整整。他还种了一小片果园,园子用石墙围起。时值晚冬,他正忙着给果树修枝,孩子们的杂活之一就是收集剪下的枝杈用来生火。

在他们提着装满柴火的篮子返回主楼的路上,维林鼓足勇气,向索利斯宗师提问:“斯蒙提宗师为什么不能说话,宗师大人?”

他准备挨揍,可索利斯的责罚仅止于瞪了他一眼。他们的脚步都很沉重。片刻沉默后,索利斯低声说:“罗纳人割了他的舌头。”

维林不禁发起抖来。他听说过罗纳人,没人不知道。父亲收藏的剑中,至少有一把曾用于对抗罗纳人的战役。那些山里的野人栖息在遥远的北地,热衷于劫掠仑法尔一带的村庄,强暴、偷盗、杀人,以残暴的行径为乐。有人叫他们狼人,据说他们有毛皮和利齿,能生吞敌人的血肉。

“他咋能活下来啊,宗师大人?”邓透斯过来打听,“我叔叔塔姆跟罗纳人打过,他说罗纳人从来不留活口。”

索利斯射向邓透斯的目光比瞪维林的时候更吓人:“他跑了。斯蒙提宗师有勇有谋,为宗会立过汗马功劳。这事不必再提。”他一棍子抽到诺塔腿上,“别慢吞吞的,森达尔。”

干完杂活又是练剑。这一次,索利斯演示了几个动作,让他们照学。如果有人出错,就得绕操场全速奔跑。起先,他们几乎没有做对的时候,一直跑个没完,但最终把成功率提高到五成以上。

天色渐暗,索利斯宣布结束练习,众人返回餐厅,晚饭是面包和牛奶。几乎没人说话,他们都累坏了。巴库斯开了几个玩笑,邓透斯讲了一些他某个叔叔的故事,但大家都兴致寥寥。餐毕,索利斯逼着他们列队跑步回房,他们沿着台阶往上跑,气喘吁吁,筋疲力尽。

“你们在宗会的第一天结束了。”他对男孩们说,“明早,你们想走就走,这是宗会的规矩。以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苦,好好想清楚。”

说完,他走了。他们在烛光下喘个不停,思索明天的决定。

“你们说早饭会不会给蛋吃?”邓透斯一脸好奇。

夜里,维林在草褥里蜷成一团,尽管累成那样,却无法入睡。巴库斯在打鼾,但这不是他睡不着的原因。他的脑袋被这一天里发生的人生巨变塞满。父亲不要他了,把他推到那扇门前,推进这个满是殴打、学习死亡的地方。他敢肯定,父亲恨他,见到他会想起亡妻,所以宁可眼不见为净。他也可以去恨,恨是简单的,如果母爱不能给他力量,恨可以。忠诚即我们的力量。他对这句话报以无声的冷笑。忠诚是你的力量,父亲。对你的恨将是我的力量。

有人在黑暗中哭泣,在稻草上洒泪。是诺塔,还是邓透斯,凯涅斯?他无从分辨。啜泣声与巴库斯锯木头般的鼾声形成鲜明对比,一个凄凉孤独,一个漠然反复。维林也想哭,想流一流眼泪,纵情于自怜自艾的深渊,可眼泪就是出不来。他无法平静,恨和怒的狂涛此起彼伏,令心脏随之猛跳,他简直怀疑会从肋骨间蹦出来。恐慌让心跳更快,汗珠挂满额头,打湿了他的胸膛。这太可怕了,根本无法忍受,他必须出去,必须离开这个地方……“维林。”

黑暗中传来一声呼唤,清晰而真实,他狂跳的心立刻缓了下来。他挺身坐起,两眼在房间的暗影间搜寻。他一点也不害怕,因为这声音是如此熟悉。是母亲。是她的灵魂来找他,抚慰他,拯救他。

她没有再次显灵。虽然他竖起耳朵守了一个小时,但没有再传来任何话语。可他知道那一声呼唤是真真切切的。她来过。

他重新躺回如针扎般令人难受的草褥,终于被疲劳感压倒。啜泣声已经停止,连巴库斯的呼噜都仿佛不那么刺耳了。他遁入一片无梦无忧的睡乡。

第2节

进入修道会一年后,维林杀了第一个人。这一年,他们在严厉的宗师手底经历艰苦的训练,生活是日复一日的折磨,没有尽头。他们的日程从五点开始,先是在操场上用木剑对着柱子挥砍几个小时,然后尝试抵挡索利斯宗师的攻击,最后模仿他教的剑招,招式一天比一天复杂。格挡索利斯的攻击时,维林依然是最有办法的那个,但宗师经常能找到突破防御的法子,让他身负瘀青、沮丧倒地。大家充分掌握了不被宗师的眼神定身的技巧,可索利斯还会很多把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