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鸦之影1: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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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没法数清数量,它们游得飞快,在海里极为自如,不时跃上海面,喷出一柱水汽,复又下潜。靠得更近一点后,我才看清它们的个头有多大——全长超过二十英尺。我在南部海域见过海豚,那些银色生灵性情活泼,能学会一些小把戏。而杀人鲸不一样,这些在水下穿梭的巨大黑影令我不安,就像自然界的冷漠和残酷的化身。船员的感受显然不太一样,他们挤在船舷边欢呼雀跃,仿佛在招呼老朋友,连船长惯常的阴沉脸色似乎也缓和了不少。

一条杀人鲸跃出水面,泛起一大片水沫,在半空扭了扭腰后轰然入水,船身为之撼动。那些梅迪尼安人一阵喝彩。噢,塞利森,我心想,看到这种景象,你应该会诗兴大发吧。

“在他们眼里,杀人鲸是神圣的。”我转过身,见希望杀手来到身旁,“他们相信,当梅迪尼安人死在海上,杀人鲸会驮着他们的灵魂游向世界尽头之外的无尽大洋。”

“怪力乱神。”我嗤之以鼻。

“你们也有信奉的神吧?”

“我的同胞信,我不信。神是虚构的,用来哄孩子的。”

“我故乡的人爱听你这种话。”

“这里不是你的故乡,北方人。我也永远不想去那个地方。”

又一条杀人鲸跃出海面,腾空足有十英尺,然后扎进水里。“奇怪,”艾尔·索纳若有所思,“当我们的船经过这片海域时,杀人鲸并不理会,它们只为梅迪尼安人现身。也许它们和梅迪尼安人有共同的信仰。”

“也许吧,”我说,“又或许是因为它们喜欢免费的午餐。”我朝一边努努嘴。船长正往海里抛鲑鱼,杀人鲸蜂拥而至,快得我的眼神都跟不上。

“为什么是你,佛尼尔斯阁下?”艾尔·索纳问,“为什么皇帝派你来?看管囚犯并不是你的职责。”

“是我要求来亲眼见证你将面临的决斗,皇帝陛下体恤臣心,同意了我的请求。当然,我还要护送艾梅伦夫人回去。”

“你是来看我死的。”

“我是来为皇室卷宗撰史的。我的身份是御前史官,别忘了。”

“我听说了。我的看守叫格里希,他非常钦佩你为这场战争所著的史书,认为那是阿尔比兰文学的无上瑰宝。作为一个在地牢里度过一生的人,他懂得很多。他会坐在牢房外,为我读上几个小时的书,一页接着一页,尤其是战役部分,他喜欢那些内容。”

“准确的研究是治史的关键。”

“那很遗憾,因为那本书里有太多的错误。”

我再一次渴望拥有战士的力量:“错误?”

“很严重。”

“很好。也许你可以用你那野蛮人的头脑思考一下,告诉我哪些地方错得很严重。”

“哦,在小细节上,你的记述基本是对的。但你说我指挥的是一支狼军团,这就错了。那其实是第三十五步兵团,被疆国禁卫军称为奔狼。”

“我一定会在返回都城的途中赶出一份修订稿。”我讥言道。

他闭上眼,开始回忆:“‘雅努斯王对北海岸的侵略只是第一步,他有更大的野心,那就是吞并整个帝国。’”

背得一字不差。他的记忆力令我叹服,但这种话实在说不出口。“那是单纯的事实。你们是来窃取帝国的。竟然以为这种计划能够得逞,雅努斯是个疯子。”

艾尔·索纳摇摇头:“我们为北海岸的港口而来。雅努斯想要的是艾瑞尼安海上的贸易航线。他不是疯子。他老了,走投无路,但不疯。”

他话语中流露出的同情令我吃惊。雅努斯是个大叛贼,这是希望杀手的传奇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你又怎么会知道他的想法?”

“他告诉我的。”

“告诉你?”我笑了,“我写了上千封信去询问,给我能想到的每一个使节和疆国官吏都发了函。愿意回函的人不多,但所有的回信都认同一点:雅努斯从不向任何人透露他的计划,哪怕是家人。”

“可你却断言他打算征服你们的整个帝国。”

“根据现有的证据,这是合理的推断。”

“合理?也许,但错了。雅努斯拥有一颗王者之心,必要时,可以坚强而冷酷。但他并不贪婪,也不做不切实际的梦。他知道疆国永远不可能征服这个帝国,我们无法聚集所需的人力和财力。我们为港口而来。他说,这是我们保障未来的唯一办法。”

“他为什么把这些机密透露给你?”

“我们……有一个约定。他把很多不能言说的事告诉了我。有一些命令,需要他的解释才能执行。但有时,我想他只是想找人倾诉。每个王者都会孤独。”

我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诱惑:这北方人知道一些我所渴求的信息,也能告诉我。我对他有了更多的敬意,以及更多的厌恶。他在利用我,他有一些必须讲述的故事,想让我记述下来。至于理由,我猜不到。但我知道这和雅努斯有关,和他将在岛上进行的决斗有关。也许他需要释放自己,在最后时刻来临前,为后世留下一份真相,让历史铭记他作为希望杀手之外的另一面。这是最后的尝试——为了救赎他的灵魂,也救赎他死去的国王的灵魂。

我盯着杀人鲸,任凭沉默蔓延,直到它们吃够送到嘴边的鲜鱼,向东方远去。最后,当太阳沉向海底,暗影渐渐拉长,我开口道:“那好,说吧。”

第1节

那个早晨,当父亲送维林去“第六宗”时,地上蒙着一层凝重的雾。他策马在前,两手抓紧鞍环,享受这难得的驰骋。父亲很少带他骑马。

“父亲大人,我们要去哪儿?”父亲带他去马厩时,他问。

高大的男子一言不发,但正在给坐骑装配鞍具的手有一瞬间的停滞。维林没有多想,他的大部分问题都被父亲无视,已经习惯了。

他们骑马离家而去,马蹄铁敲打卵石,嘚嘚响个不停。过了一会,他们穿过东门,两旁立着刑台,吊着装死人的笼子,腐烂的气味氤氲着,让人作呕。他早就学乖了,不去问这些人受罚的原因,这是父亲始终都愿意回答的极少数问题之一,他讲的故事会让维林夜不能寐,冷汗涟涟,被窗外的一切动静吓哭,生怕盗贼、暴徒或是受黑巫术荼毒的绝信徒来把他抓走。

石子路很快被城墙外的草地取代,父亲夹紧马腹,让马儿越跑越快,维林兴奋地绽开笑颜,这份愉悦让他心底里一阵羞愧。母亲两个月前刚过世,父亲的哀愁就像黑云,笼罩整栋家宅,仆人都战战兢兢,也鲜有人敢来做客。可维林才十岁,还在用孩子的眼睛看待死亡:他想念母亲,但死亡是他无法理解的概念,是成人世界的终极秘密。尽管他哭过,却不知道原因,也照样去厨房偷点心吃,在园子里玩木剑。

让马儿撒开蹄子跑了几分钟后,父亲收紧缰绳,可对维林来说,这太短暂了,他想一直这么跑下去。他们停在一扇巨大的铁拱门下。栏杆很高,比三个人叠罗汉还高,杆顶有闪着寒光的尖铁。门拱顶部立着一座铁雕像,是个战士,持剑在手,剑尖朝下,握于胸前。雕像的脸毫无生气,是骷髅的脸。两侧的围墙差不多和门一样高,左边横着一道木梁,悬着一口铜钟。

维林的父亲下马,把他从马鞍上抱下来。

“这是哪儿,父亲大人?”他压低了嗓门,可听起来却像吼叫。寂静和迷雾令他不安,他不喜欢这扇门,还有门上的雕像。凭一个孩子的直觉,他可以肯定,那双空洞的眼眶中藏着欺骗和诡计。它正注视着他,等待着什么。

父亲没有回答,径直走到铜钟旁,从腰带里抽出短剑,以剑柄敲打。在寂静的笼罩下,敲打声大得可怕。维林捂住耳朵,直到钟声荡去。他抬起头,见父亲站在一旁俯视着他。

“维林,”他用战士特有的粗哑嗓音说,“记得我教你的话吗?我们家族的信条。”

“记得,父亲大人。”

“说给我听。”

“‘忠诚即我们的力量。’”

“不错。忠诚即我们的力量。记住这句话。记住,你是我的儿子,我希望你留在这里。在这里,你会学到很多东西,你会成为第六宗的一员。但你永远是我的儿子,也要遵从我的意愿。”

门后传来一阵鞋底和碎石路的摩擦声。维林定睛一看,围栏后立着一个高高的人影,身披斗篷。他一直在等他们。他的脸隐藏在雾中,但维林感到某种局促不安,仿佛在被人打量和评鉴。他抬头看着父亲,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身材健硕、相貌非凡的男子,胡须夹杂银丝,皱纹深嵌在额头和脸颊上。他的表情中有一些新的东西,一些维林从未见过、无法言状的东西。在以后的人生中,他将从上千人的脸上读到这种表情,像熟悉老朋友一样熟悉它:恐惧。他被父亲眼里非同寻常的黑暗吓了一跳,那比妈妈的眼睛都黑得多。这将是他一辈子都不会忘掉的眼神。在别人眼里,他是战争大臣、疆国第一剑士、贝特里安的英雄、国王的救星,他的儿子因他出名。但在维林眼里,他永远是一个可怕的人,是一个在这扇门前抛弃骨肉、把他丢给第六宗的父亲。

他感到父亲的大手按住了自己的后背:“走,维林。到他那边去,他不会伤害你的。”

骗人!维林在心中大喊。他拖拖拉拉地不肯挪步,被父亲推向大门。随着距离的缩短,披斗篷那人的脸显得越来越清晰,那是一张狭长的脸,有着淡蓝的眼睛和两片薄唇。维林不知不觉盯住了那双眼,长脸男人专注地回应他的目光,仿佛他的父亲不存在。

“你叫什么名字,孩子?”他的声音轻柔如烟,像是迷雾中的一声叹息。

维林始终不明白,当时他的声音为何毫无颤抖:“阁下,我叫维林,维林·艾尔·索纳。”

两片刀锋般的嘴唇划出一道微笑:“我不是什么阁下,孩子。我是盖涅·阿尔林,第六宗的宗老。”

维林回想起母亲教导的无数礼仪:“对不起,宗老大人。”

身后传来一声响鼻。维林转过身,父亲已策马而去。雾色很快吞没了他的坐骑,蹄声入土,渐行渐远,陷入沉寂。

“他不会回来了,维林。”长脸的宗老说道,他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你知道他带你来此地的原因吗?”

“来学很多东西,成为第六宗的一员。”

“不错。但每一位兄弟都要凭自己的意愿入会,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

他突然想跑,想遁入雾色。他能逃走。他会碰上一群让他入伙的逃犯,然后住在森林里,经历一次次伟大的冒险,假装成一个孤儿……忠诚即我们的力量。

宗老看着他,面沉似水,可维林知道,他能看穿眼前这孩子脑袋里的每个想法。后来,他曾好奇,那些被不负责任的父亲拖来或骗来的孩子当中,究竟有多少人真的逃跑了。还有,他们后不后悔。

忠诚即我们的力量。

“我想进去,请收留我。”他告诉宗老。他眼中含泪,使劲眨了几下,好把泪挤走。“我想学很多东西。”

宗老伸手打开门锁,维林看到那双手上有很多伤疤。他打开门,示意维林进来:“来吧,鹰崽。你是我们的兄弟了。”

维林很快发现,第六宗的宅邸可不是什么宅子,而是一座城堡。宗老领他前往主门的途中,他看到的尽是如峭壁般耸立的花岗岩石墙。黑色的人影在城垛上巡逻,手持强弓,用蒙了雾霭的空洞眼神俯视他。入口处,一道拱形闸门徐徐升起,让两人通过。两名矛兵在站岗,都是十七岁的高年级学员,他们向经过的宗老鞠躬,姿态充满敬意。宗老仿佛没有看到他们,径直领维林穿过庭院。另一些学员正在清扫圆石路上的稻草,铁锤击打金属的鸣响从铁匠铺传来。维林见识过城堡,父母带他去过一次王宫,他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被裹得动弹不得。第一宗的宗老用他那催人入睡的嗓音喋喋不休,诉说国王有一颗多么伟大的心,让他无聊得浑身发痒。王宫就像一座金碧辉煌的迷宫,到处是雕像、织锦、光洁的大理石,士兵的胸甲亮得可以照出你的脸。王宫里没有粪臭和烟味,但有上百条阴暗的走廊,毫无疑问,其中蕴藏着种种孩子不该知道的黑色秘密。

“告诉我,你对本宗有多少了解,维林。”领他前往主楼的途中,宗老问道。

维林回忆着母亲的教诲:“第六宗执掌正义之剑,对抗信仰和疆国的敌人。”

“非常好。”宗老似乎有些意外,“看来你学得不错。但你是否知道,和其他宗会相比,有哪些职责是本宗所独有的?”

维林搜肠刮肚地思索答案,直到两人走进主楼,看到两个十多岁的男孩用木剑对战,以飞快的速度进行一连串刺劈和格挡,木剑噼啪作响,溅起一片碎屑。他们在一个用白粉笔画出的圆圈里对战,旁边站着一名握着手杖、瘦骨嶙峋的光头男子,想必是教官。每当有人被逼到圈边,手杖就会落到他身上。男孩对挨打毫不在意,完全专注于眼前的比试。其中一人突刺过猛,头上挨了一击,伤口血流如注。他踉跄后退,重重摔出圈外,又引来教官当头一棒。

“你们会战斗。”维林对宗老说,暴力和血腥的场面令他的心猛跳不已。

“对。”宗老停下脚步,低头看他,“我们战斗,我们杀戮。我们迎着箭矢和火海攻上城头。我们面对冲锋的战马和长枪寸步不退。我们在如林的枪尖矛锋中杀出血路,夺下敌人的战旗。第六宗的职责是战斗,可我们为什么战斗?”

“为了疆国。”

宗老蹲下身子,平视着他:“不错,疆国,但比疆国更重要的是什么?”

“信仰?”

“你似乎不太肯定,鹰崽。也许你学得不如我想象的那么出色。”

在他身后,教官一把拉起倒下的男孩,嘴里骂个不停:“笨手笨脚,低能,吃屎的猪!回圈里去。再敢摔倒试试,我叫你再也起不来。”

“‘信仰蕴含着我们的全部历史和灵魂,’”维林背诵道,“‘当我们进入往生,我们的精魂将和逝者的魂魄为伍,为来世寻求他们的指引。作为回报,我们要向逝者奉上荣誉和信仰。’”

宗老扬扬眉毛:“你深谙教理。”

“是的。母亲经常教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