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她朝维林的方向投来一瞥,眼里满是戒备。他回以微笑,舔舔手指上的油水。
如果他知道真相,会不会杀了我们?她问艾林。
别忘了,是他救了我们。艾林停下手势,维林有种感觉,他正在抑制往这边看的冲动。他不一样。他的手势说。他和第六宗的其他兄弟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他有更多的内在,更会感受。你感觉不到吗?
她摇摇头。我只感觉到危险。这些天来,这是我唯一的感觉。她顿了顿,眉头皱紧,把光洁的前额拧出了沟壑。他有战争大臣的家姓。
对。我想就是大臣的儿子。听说他在妻子过世后把儿子奉献给了宗会。
她的手势变得狂乱而执拗。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艾林朝维林这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冷静,否则他会起疑。
维林站起身,到溪边清洗手上的油腻。逃亡者。他想。为什么逃呢?他们所说的其他信仰又是什么意思?破天荒的,他希望有个宗师在这里指点他,索利斯或是胡提尔会知道该怎么做。他在想,是不是该设法把他们困在这里,制服两人,然后绑起来。他不能确定是否办得到。那女孩不成问题,但艾林是个成年人,还很强壮。而且维林怀疑,就算他不以战士为职,也懂得战斗的技巧。眼下,他能做的就是继续观察两人的对话,获取更多信息。
他是无意中发现的,是转向的风把它带到维林身前,很淡,但绝对没错:马的汗味。如果能闻到,那一定很近了。不止一匹。来自南面。
他急忙攀上溪谷南坡,扫视南方的山岭。他很快就发现了目标,是一队黑衣骑士,排成纵队从东南方奔来,距离还有一里多。总共有五六人,还有三只猎犬。他们停下了,从这么远的距离很难判断停下的理由,但维林估计是在等猎犬寻味指路。
他强迫自己慢慢走回营地,见那女孩阴着脸,捏着棍子捅火,艾林正在给自己的背包重新扎口。
“我们马上就走。”艾林让他宽心,“我们已经带给你够多麻烦了。”
“往北?”维林问。
“嗯。去仑法尔海岸。那里有瑟拉的家人。”
“你不是他的家人?”
“只是朋友,也是同路人。”
维林走进掩体,拿起弓,试了试弓弦,把箭筒甩到肩上,说道:“我得打猎了。”他感觉到女孩的紧张感不断攀升。
“当然。真希望能分你点食物。”
“试炼中不允许接受他人的帮助。何况,我相信你们也没有余粮。”
女孩的双手急切地比划:对。
“我想我们该走了。”艾林说罢,欠身伸出手来,“再一次感谢你,年轻的朋友。如此高尚的灵魂可不常遇见。相信我,我知道……”
维林比划起手势,虽然和他们相比显得笨拙,但意思足够清楚:南面有骑手接近。带着狗。为什么?
瑟拉抬手捂嘴,恐惧让苍白的脸变得几近煞白。艾林的手慢慢摸向腰带上的弯刃匕首。
“别这样。”维林喝止他,“告诉我,你们为什么逃跑?追兵又是什么人?”
艾林和女孩惊恐地对视了几眼。她的双手不知所措地抽动着,想和艾林沟通,又知道必须克制。艾林抓住她的手。是想帮助她冷静下来,还是不让她表达?维林不能确定。
“看来他们教过你手语。”他波澜不惊地说。
“他们教我们很多东西。”
“有没有跟你们讲过绝信徒?”
维林皱起眉头,回忆起某个罕有的时刻,父亲为他解答了疑问。那时,他第一次见到城门和城墙上悬下的牢笼,还有笼子里腐烂的尸体。“绝信徒是亵渎者、异端。他们否认信仰的真实。”
“你知道绝信徒的下场吗,维林?”
“他们会被处决、放进笼子、挂在城墙外示众。”
“不,他们被活生生关进笼子,挂在那儿活活饿死。他们的舌头被割走,以免惨叫声打扰过路人。这仅仅是因为他们追随不同的信仰。”
“没有什么不同的信仰。”
“有的,维林!”艾林的口气不容辩驳,满怀激愤,“我告诉过你,我去过世界每个角落。世上有无数种信仰,无数个神明。敬神的方式多不胜数,浩如星海。”
维林摇摇头,觉得这场辩论与眼前的事情无关:“这就是你们的真实身份?绝信徒?”
“不。我追随和你一样的信仰。”他一声苦笑,“毕竟没什么选择。可瑟拉走的路不一样。她的信仰不同,但就和你我的信仰一样真实。但如果被追捕者抓到,她会被折磨、被残杀。你觉得这对不对?你觉得所有绝信徒都活该如此下场?”
维林端详起瑟拉。她的面容被恐惧夺占,双唇颤抖,但眼中没有一丝惧意。这双眼睛与他对视,一眨不眨,直入心底,仿佛在探寻什么,让他想起索利斯宗师在第一堂剑术课上的眼神。“这种把戏对我没用。”他告诉她。
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挣脱艾林的手,比划道:我没有对你耍把戏。我是在寻找某种东西。
“找什么?”
我以前没见过的东西。她转向艾林。他会帮我们。
维林张开嘴,想要反驳,但话都憋死在了心里。她说得对:他会帮他们。这个决定并不复杂。他知道,这是正确的决定。他会帮他们,因为艾林诚实而勇敢,因为瑟拉在维林身上找到了特别的东西,而且她很美。他会帮他们,因为他知道,这两人不该死。
他走进掩体,取出崖灵根。“接着。”他把根抛给艾林,“切成两段,把汁液涂到你的手脚上。他们追的是谁的气味?”
艾林面有疑色地闻了闻树根:“这是什么?”
“可以掩盖你们的气味。他们在追谁?”
瑟拉拍拍胸口。维林注意到围在她脖颈上的丝巾。他指了指丝巾,示意瑟拉递过来。
是我母亲的。她抗议。
“能救你一命,她应该高兴。”
片刻犹豫后,她解下丝巾,递给维林。他把丝巾系在手腕上。
“太恶心了!”艾林一边往靴子上涂抹崖灵汁,一边抱怨,那味儿熏得他面容扭曲。
“狗也这么想。”维林告诉他。
待瑟拉也在手脚上涂好汁液,他带领二人钻进附近最密的林地。离营地几百码的地方有一个山洞,洞很深,足以让两人藏身,但躲不过行家的眼睛。不管追捕者是谁,维林希望他们别靠得太近。他们在洞里坐定后,他从瑟拉手中接过崖灵根,把能榨出的所有汁液都滴在周围的地面和植被上。
“待着,别出声。如果听见狗叫,躲着别动,不要跑。如果我一个小时后没有回来,往南走两天,转向西行,再沿着海边的路往北走,别靠近城镇。”
他准备离开,瑟拉探出身子,手悬在他身边。她似乎不敢碰他。两人再次四目相对,这一回,她的眼眸中没有探询,只有感激的光芒。他回以浅笑,然后全力朝追捕者的方向奔去。稀疏的林木在他风驰电掣般的身影旁闪过,疼痛蚕食着饥饿的躯体。他驱走痛楚,脚步不停,腕上的丝巾破空飞扬。
狂奔了无比漫长的五分钟后,他听到尖锐的狗叫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刺耳,压迫感也越来越强。维林找到一株横倒的桦树干,决定在此迎敌,便迅速取下腕上的丝巾,围住脖子塞进衣服,确保丝巾不会被人发现。他拈上一支箭静静等待,大口吸气,努力抑制四肢的颤抖,吐出一团团白雾。
猎犬到得比他预想的更快,三条黑影从坡下向他飞速逼近,只有二十码了。它们咆哮着,呲着发黄的尖牙疾速冲来,搅得积雪纷飞。维林定睛一看,心下大骇。这些狗不是寻常品类,他从未见过体格如此硕大、筋骨如此壮实的猎犬。跟它们比,就连宗会圈养的仑法尔猎犬都只能算是宠物。最可怕的是它们的眼睛,像一团团注满仇恨的火焰。它们逼到维林身前,两眼发光,唾液从狂吠不止的喉咙里直往外淌。
领头的猎狗被他一箭正中咽喉,发出一声惊诧的呜咽,一头栽进雪里。他还想再来一发,但还未拔出箭杆,第二只狗已经欹到身前。它猛扑过来,利爪直拍胸口,头摆向一侧,闪着寒光的牙口正对维林的脖颈。他顺势一滚,把弓一扔,右手拔出腰带里的匕首,在背部着地的同时向上一送,刀刃借着冲力埋入它的胸口,劈开肋骨,扎入心脏,一团浓郁的黑血从狗嘴里喷射出来。维林忍住想吐的冲动,一脚把还在抽搐的狗尸蹬开,翻身而起,面朝第三只狗平举匕首,准备应付冲击。
可它没上来。
那只狗两腿一坐,耳朵一垂,头耷拉下来,眼神游移不定。它一边低声哀叫,一边把壮实的身子往前挪了挪,又乖乖坐下,朝维林瞄了一眼,眼神怪异,带着恐惧又期待的神色。
“小子,你最好是有钱人!”背后传来一声极度愤怒的暴喝,“你欠我三条狗!”
维林猛一转身,匕首严阵以待,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矮男人从灌木里钻出来,胸膛剧烈起伏,看来是追狗追得够呛。他的后背绑着一把阿斯莱长剑,藏蓝色的斗篷满是泥尘。
“是两只狗。”维林反驳。
男子瞪了他一眼,朝地上啐了一口,驾轻就熟地拔出长剑。“这是倭獒,倭拉奴隶犬,你个小杂种。剩下的那只对我已经没用了。”他步步逼近,踏雪而行的步法宛如舞蹈,剑尖朝下,手肘微沉。维林觉得很眼熟。
狗发出阵阵低吼,像是威吓。在这间不容发的当口,维林还是忍不住瞟了它一眼,以为会看到狗再次逼近,可那双充满恨意的黄眼珠却对准了持剑的男子,嘴唇翕动,露出森森的牙齿。
“你瞧!”男子冲他大喊,“瞧瞧你干的好事。在狗圈里耗了整整四年,才训好这帮畜生。”
维林一个激灵。他应该一眼就认出来的。他抬起左手,慢慢摊开,表明手中空无一物,然后探进上衣,摸出吊坠,悬在身前,让男子能看个清楚。“抱歉,我的兄弟。”
男子的脸上闪过刹那的疑惑,维林知道,他的迟疑并非来自吊坠,而是在思量是否依然可以下杀手,哪怕对方是宗会的人。事态的发展替他做了决定。
“收起你的剑,马克里尔。”后方传来一声清啸。维林转过身,见林中跑出一人一马。马背上的男子五官分明,向他友善地点点头,同时策马上前。这是一匹灰色的阿斯莱马,来自南方,这种长腿马以耐力而非侵略性见长。男子在几步开外收住缰绳,俯身看着维林,带着似乎发自真心的善意。维林注意到他的斗篷是黑色的:第四宗。
“日安,小兄弟。”男子向他致意。
维林点头作答,匕首落鞘:“日安,宗师大人。”
“宗师大人?”他淡淡一笑,“应该不算。”他看了看剩下的那条狗,现在正冲他狂吠。“小兄弟,恐怕这个不好相处的家伙以后就是你的跟班了。”
“跟班?”
“倭獒可不是普通的猎犬。它有时野蛮得超乎想象,但严格遵循等级法则。你杀了它的头领犬,还有头领替补,现在,它把你认作头领了。它还小,不能挑战你的地位,所以会对你忠心不贰,至少目前是这样。”
维林看向那只狗,那简直就是一堆嗷嗷乱叫、口水横流的精肉和利齿,大鼻头遍布伤疤,皮毛沾满粪土。“我不要。”他说。
“太晚了,小混账。”马克里尔从他身后哼道。
“噢,别啰唆啦,马克里尔。”马上的男子不温不火地数落,“不过是几条狗而已,我们再养就是了。”他俯身向维林伸出手:“我是滕吉斯·艾尔·佛尼,第四宗的兄弟,为异端缉罪庭效力。”
“维林·艾尔·索纳。”维林和他握了握手,“第六宗的新人,还未正身。”
“是,那是自然。”滕吉斯重新坐正,“野外试炼?”
“是的,兄弟。”
“我对贵宗的试炼是完全羡慕不来的。”滕吉斯报以同情的微笑,“还记得你的试炼吗,兄弟?”他问马克里尔。
“只有做噩梦的时候记得。”马克里尔绕着空地兜圈,视线紧盯地面,偶尔蹲下身,仔细观察雪中的某个痕迹。维林见过胡提尔宗师做同样的事,但动作要优雅得多。搜寻痕迹时,胡提尔会散发出一种冷静的气场。马克里尔则截然相反,躁动不休,片刻不停。
伴随咯吱作响的马蹄踏雪声,又有三个第四宗的兄弟现身了,都和滕吉斯一样骑着阿斯莱猎马,拥有大半生涯在追猎中度过的人特有的坚毅和沧桑。滕吉斯介绍维林时,他们挥了挥手算是招呼,然后下马搜索附近区域。“他们可能经过此地。”滕吉斯说,“狗一定嗅到了什么,就在这里,而且绝不只是这位年轻兄弟身上的肉味。”
“请问你们在找什么?”维林问道。
“疆国和信仰的祸害,维林。”滕吉斯悲叹,“那些背信者。这是我,还有与我同行的兄弟所负担的使命。我们追捕那些背弃信仰的人。竟然有那种人存在,也许你会吃惊,但请相信我,确实有。”
“这儿啥也没有。”马克里尔说,“没有痕迹,没有能吊起狗鼻子的东西。”他踩着厚厚的积雪,站到维林身前,“除了你,兄弟。”
维林皱眉道:“你的狗为什么要追我?”
“你在试炼时遇见过别人吗?”滕吉斯问,“一男一女?”
“他们叫艾林和瑟拉?”
马克里尔和滕吉斯对视一眼。“几时?”马克里尔追问。
“两天前。”谎言张口就来,维林不禁有些自得,他对欺骗是越来越驾轻就熟了,“雪很大,他们需要找个掩体。我就让他们进来了。”他看着滕吉斯,“兄弟,我是不是做错了?”
“善良和慷慨永远不是错,维林。”滕吉斯笑言。维林有些不安,因为那笑容似乎是真诚的。“他们还在你的宿营地吗?”
“不,第二天就走了。他们的话很少,女孩压根没开口。”
马克里尔阴沉地冷笑一声:“她说不了话,孩子。”
“她给了我这个。”维林从衣服里扯出瑟拉的丝巾,“那男人说是为了表示感谢。我觉得无伤大雅,就没拒绝。虽然也没法保暖。如果你们在追捕他们,狗闻到的可能就是这个。”
马克里尔凑上前,嗅了嗅丝巾,鼻孔大开,死死盯住维林。维林知道,他连一个字都不信。
“那人有没有说要去哪里?”滕吉斯问道。
“往北,去仑法尔。他说那边有女孩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