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李尔王
不列颠国王李尔（King Lear）膝下有三个女儿：大女儿贡纳莉（Conerill）嫁给了奥本尼公爵（Duke of Albany）；二女儿吕甘（Regan）是康沃尔公爵（Duke of Cornwall）的夫人；三女儿考狄莉娅（Cordelia）还待字闺中，法兰西国王（King of France）和勃艮第公爵（Duke of Burgundy）都在热情地追求她，并为了求婚一直住在李尔王的宫里。
年迈的李尔王早已厌倦了每日忙于政务、操劳不休的生活，决定在八十岁时退位让贤，好安享舒适无忧的晚年。一天，他叫来三个女儿，要她们亲口告诉他，究竟她们之中哪一个最爱他；而他将会根据她们的回答，看看谁最有孝心，就分给她最多的财产和国土。
大女儿贡纳莉说，她对父亲的爱，不是言语所能表达的；她爱他胜过自己的眼睛、整个的空间和广大的自由。尽管这些都是夸大之词，却深得老国王的欢心，他天真地相信女儿每一句动听的表白，高兴地将王国的三分之一送给了大女儿和女婿。
轮到二女儿吕甘说话了。她表示自己也跟大姐一样，真心地爱着父亲，而大姐的那番话还不能充分表达出她对于父亲的崇拜：她厌弃世界上一切能以知觉感受到的快乐，只有爱自己的好爸爸才是自己无上的幸福。
李尔王为能有这样深爱自己的好女儿庆幸不已，于是又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王国的另外三分之一送给了二女儿和她的丈夫。
接下来，就只有小女儿尚未开口了。李尔王最是疼爱这个孩子，把她当作自己幸福和欢乐的源泉，所以满心以为会从小女儿考狄莉娅那里听到更多的溢美之词。然而考狄莉娅对于两个姐姐的阿谀奉承早就反感至极，她深知两个姐姐向来心口不一，对父亲说那么一套漂亮话也不过是想从他手里骗得更多的财富和土地罢了，所以她异常冷静地回答——她爱父亲只是按照她的名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最喜爱的小女儿竟说出如此忘恩负义的话来，李尔王感到十分震惊。他生气地警告她，如果不将刚刚说出口的话修正一下，她就要自毁前途了。
考狄莉娅却回答道，既然李尔是她的父亲，生下了她，就应该把她教养成人，爱她。她受到这样的恩德，只有恪尽自己的责任，服从他、爱他、敬重他，但是她不会像姐姐们那样，许诺将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的那种爱献给他。如果姐姐们是用整个的心来爱父亲，那为什么还要嫁人呢？假如她有一天出嫁了，那自然要使丈夫得到她一半的爱、一半的关心和责任；假如她只爱着父亲，她就不会像两个姐姐一样再去嫁人了。
考狄莉娅对父亲的爱其实并不比两个姐姐夸张的形容少几分。如果换到一个寻常的时间和场合，她会很愉快地将自己的这份爱表现出来，也不会说出这种听上去确实显得十分冷酷的话语。可是在两个姐姐天花乱坠地说了一通奉承话，并因此得到一份那样丰厚的奖励之后，她觉得最好还是不声不响地爱父亲，这样才能证明她仅仅是为了爱而爱，而不是为了得到什么酬报。
她的这番真诚坦白的话语，却被李尔王视为狂妄之词。年老的君王怒不可遏——长久以来养成的暴躁脾气使他听不进一句逆耳的忠言——在一腔怒火的焚烧下，他将原本要留给小女儿的国土一分为二，全部送给另外两个女儿和她们的丈夫，并当着所有在场朝臣的面，将自己的王冠以及君主的一切特权赐给两位公爵，只给自己保留一个国王的名义和尊号，还有一百名骑士。而他从此将在这两位公爵的宫殿里按月轮流居住，由女儿们负责供养。
这个决定是如此盲目、如此草率、如此不负责任，使得王宫中所有的臣子都心痛不已，可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敢于向恼怒的君王提出任何异议，只有肯特伯爵挺身而出，为考狄莉娅申辩。可他刚开始替考狄莉娅说几句好话，暴跳如雷的李尔就叫他住嘴，不然就要他的命。善良的肯特并没有被威吓住。他一向都对李尔忠心耿耿，把他当国王来尊敬，当父亲来爱戴，当主人来追随。为了保卫国王的安全，他甚至从来不看重自己的生命，心甘情愿地像个士兵一样同国王的仇敌战斗。如今，李尔所做的一切，恰恰是对他自己最不利的。为了使疯狂的李尔王回心转意，忠实的肯特只好不顾君臣的礼节，把坦率的话全说了出来。一直以来，他都是国王最忠实的谏臣，在许多重大事情上国王都曾经听从他的意见，这一次他也请求国王再次接受他的意见，收回自己草率的命令。他敢用性命担保，小女儿的孝心绝不逊于姐姐们，尽管她不会口若悬河，说得天花乱坠，但绝非薄情寡义。肯特只想尽到自己的责任，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因此不管李尔王如何恫吓、威胁，他就是不肯住口。
可这位忠心的肯特伯爵的直言劝告，只不过叫国王更生气罢了。就像一个疯子会杀害他的医生，却对那会令他送命的病症却依依不舍一样，李尔王宣布放逐这个忠实的臣仆，限他五天内动身离开。假如他所痛恨的这个人第六天还留在不列颠的国土上，就会被立即处死。于是，肯特向国王告辞，说国王既然不知悔改，他留在王宫也不过像困在囚笼。走之前，他又祈祷神明保佑考狄莉娅这个心地纯洁、说话真诚的姑娘，并祈愿她的两个姐姐能用孝顺的行为来证实她们说过的大话。说完，肯特离开了，表示要到新的国土去重新开辟一片天地。
法兰西国王和勃艮第公爵此时被召来听取李尔关于小女儿的决定，并且得知，如今考狄莉娅已经失去父亲的宠爱，什么财产也分不到，只剩下孑然一身。勃艮第公爵立即谢绝了这桩婚事，表示在这种情形下已无意娶她。而法兰西国王却理解考狄莉娅，明白她只是不愿假意虚言，不愿像姐姐们那样鼓起舌簧来献媚。他拉住年轻姑娘的手，称她的品德是比王国还要贵重的嫁妆。他叫考狄莉娅跟两个姐姐告别，也向父亲告别——尽管他待她那样坏；然后，请她跟自己走，做自己锦绣法兰西的王后，她统治的王国将要比姐姐们的更加灿烂。他又用轻蔑的口气管勃艮第公爵叫“如水公爵”，因为他对这位年轻姑娘的爱就像流水，一眨眼就不见了。
于是，考狄莉娅洒泪向姐姐们道别，同时嘱咐她们要好好爱父亲，要照她们所表白的那样做。姐姐们却绷着脸说，她们会尽自己的本分，用不着她指点；她们还嘲笑道，既然丈夫把她当作命运的施舍，考狄莉娅还是小心侍候丈夫去吧。考狄莉娅心情沉重地离开了。她知道姐姐们为人刁滑，把父亲交托给她们，她始终有些放心不下。
考狄莉娅刚走，姐姐们恶魔般的本性就显露了出来。李尔王跟着大女儿贡纳莉的第一个月还没过完，就发现她的行为跟她的诺言是两回事。这个刁妇已经得到了父亲所能赏赐的一切，甚至连他头顶的王冠都摘了下来，这时却不能容忍父亲为了保留国王的尊严而残留的一点皇家排场。她讨厌看到国王和他那一百名武士。每逢看到老父亲，她总是愁眉苦脸的，而且，每当老人家要跟她说话，她就装病，或者想方设法躲开他。显然她是将老李尔当作一个累赘，将他的侍从当作一种浪费。不但她自己对国王越来越怠慢，而且由于她的榜样，甚至可能还由于她暗地里的唆使，连仆人们也对老人冷淡起来，常常不听他的吩咐，或者更轻蔑地装出没听见他在说什么的样子。李尔王对女儿一言一行的改变自然也能看出几分，可他还是尽量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因为人们总是拒绝相信由于自己的错误和固执所造成的不幸。
一个人的爱和忠诚若是真实的，你待他如何冷酷也不能使他疏远，正如你无论如何仁慈也不能感化一个心地虚伪之人一样。这一点在高尚的肯特伯爵身上又一次得到了证明。他虽然被李尔王流放，却宁愿冒一切危险留下来（假使他在不列颠被人发现，就会送掉性命），只求对国王还有一点用处。看哪，忠实的可怜人有时候被情势所迫，得化装成多么低贱的样子来掩盖自己的身份呀！然而这绝不是下贱或者卑微，因为他这样化装只是为了尽到自己应尽的责任。好心的伯爵就这样放弃了尊严和排场，乔装成一个仆人，请求国王雇用他。国王没有认出乔装的肯特，却很高兴听到他直爽甚至可以说有些粗鲁的言谈——这跟他女儿那油腔滑调的献媚大大不同，而他对那种奉承也早就感到厌恶了。于是，他们很快就谈妥了。李尔收下了这个自称为卡厄斯的人做仆人。他丝毫也不曾想到，这就是当年他最宠爱的臣子，那位位高权重的肯特伯爵。
没多久，这个卡厄斯就以实际行动表现出对老国王的忠诚和敬爱。那一天，贡纳莉的管家对李尔十分傲慢，言语和神情都很无礼，这无疑都是基于女主人私下里的唆使。卡厄斯看到他这样公然侮辱国王，就干脆绊了他一跤，让这个没礼貌的奴才滚到了阴沟里。因为这个友好的举动，李尔跟卡厄斯更加亲近起来。
跟李尔亲近的还不单肯特一个人。照当时的习俗，国王或大人物身边都带着个被称为“弄臣”（fool）的人。弄臣负责在主人忙完一天的繁重公事以后，为主人逗乐解闷。李尔还拥有自己的王宫时，宫里也有这么个可怜的弄臣。这个地位低微、无足轻重的人对李尔很是敬爱和忠诚。在李尔放弃王位后，这个可怜的弄臣仍然跟着他，用他那诙谐的口才逗老国王开心，只是有时候他不免也会讥笑国王放弃王位，把一切都给了不孝女儿的这种轻率举动。他还编曲唱道：
她们高兴得眼泪盈眶，
我只好唱歌自遣哀愁，
可怜你堂堂一国之王，
却跟傻瓜们做伴嬉游。
他的滑稽话和俏皮歌词总是源源不断。甚至当着贡纳莉的面，这个愉快、正直的弄臣也毫不避讳地讲自己的真心话，用尖锐的讥讽直刺贡纳莉的心坎。他把国王比作一只篱雀，那篱雀养大了幼小的杜鹃鸟，反过来却被杜鹃咬掉了自己的头。他还唱道，马儿颠倒过来给车子拖着走，就是一头蠢驴也看得清。（意思是：李尔王的女儿本应站在父亲后边，如今却站到前面去了）他又说，李尔已经不是李尔了，他只是李尔的影子。因为这些放肆之词，弄臣也受到过一两次吃鞭子的警告。
李尔只是觉得不肖的女儿对他越发冷淡、越来越不尊敬他，然而这个糊涂而溺爱女儿的父亲将要遭受的还远远不止这些。大女儿现在明明白白地说，如果一定要保留那一百名武士，她的王宫就不能再给他住了。她认为那种排场既没用处，又很费钱，这些武士到处吵吵嚷嚷，大吃大喝，把她的宫里闹得不成体统。她还要求裁减人数，只留一些像李尔那样上了岁数的人，这样才跟他相称。
李尔起初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也无法相信说这样刻薄话的正是自己的女儿。他不能相信由他手里得到王冠的贡纳莉，居然会连他晚年应享受的这一点点尊贵都要夺去。可是贡纳莉坚持她那不肖的要求。老人不禁大发脾气，骂她是只“可恶的鸢”，指责她满口谎言。事实上，那一百名武士都品行端正，绝不会胡作非为，他们一举一动都恪守礼节，从来也不像她说的那样吵吵嚷嚷，大吃大喝。然后，他吩咐备马，要带着一百名武士到二女儿吕甘家里去。他痛斥忘恩负义的行为，认为这种德行就像铁石心肠的魔鬼，把一个孩子变得比海怪还要可怕。他诅咒大女儿贡纳莉永远不能生儿育女，即使生养，子女长大了也会用同样的嘲弄侮辱来报答她，让她也感受到一个负心的孩子就像毒蛇的牙齿一样令人痛入骨髓。这时候，贡纳莉的丈夫奥本尼公爵站出来替自己解释说，他并不赞赏这种不义的行为。可李尔王根本不等他把话讲完，就大吼着命人将马鞍备好，带着侍从动身到二女儿吕甘家里去了。李尔心想，考狄莉娅的过错（如果那是过错的话）和她这个姐姐的行为相比，是多么微不足道啊！想到这里，他不禁流下了眼泪。当他想到像贡纳莉这么个东西，居然叫他这个大丈夫像女人一样流泪哭泣，又感到十分羞愧。
吕甘和丈夫正在王宫里大肆摆阔。李尔王派仆人卡厄斯带着信去见她，好让她在父亲和侍卫没到前可做好接待准备。而贡纳莉却派人先送了信来，责备父亲固执任性、脾气乖张，劝妹妹不要收容他带来的这么多侍从。这个送信人跟卡厄斯同时到达。冤家路窄，他刚好就是贡纳莉的那个管家，即曾经因为对李尔态度蛮横，被卡厄斯绊过一跤的那个对头。卡厄斯很不喜欢这家伙的神气，也猜出了他的来意，于是就破口大骂，要跟他决斗。那家伙不肯决斗，卡厄斯气愤不过，就把这制造祸端、传递恶信的家伙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吕甘和丈夫听到这件事，尽管知道卡厄斯是父王派来的，应该受到最高的礼遇，却吩咐给他戴上脚枷。于是，老国王走进王宫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忠实的仆人卡厄斯正坐在那里备受屈辱。
然而，这不过是老国王将要遭到的不幸的一个预兆罢了。紧跟着，更坏的事情发生了：当李尔要求见自己的女儿女婿时，后者却拒绝跟他说话，并回复道，他们前一天晚上走路辛苦，不能见他。最后，由于老国王怒气冲天，坚决地表示非见到不可，他们才出来，而陪他们一道来见李尔的不是别人，偏偏就是可恨的贡纳莉。她跑来向妹妹加油添醋地讲了一通自己的遭遇，并且挑拨妹妹也反对父王。
老人家望到这情景，十分生气，尤其看见吕甘握着贡纳莉的手。他质问贡纳莉，看看父亲这一大把白胡须，她难道不觉得惭愧？吕甘却在一旁劝他仍然回到贡纳莉家里去；建议他把侍从裁掉一半，向贡纳莉赔个礼，老老实实地跟她在一起过日子；而且，因为他年纪大了，缺乏辨别是非的能力，必须有一个比较有见识的人来约束他、引导他。李尔表示，要自己低声下气地向亲生的女儿去讨吃讨穿实在是太荒唐了，他永远不会再回到贡纳莉那里去，他和那一百名武士要留下来跟吕甘一道过日子。他认为吕甘还没有无情地忘记他把半个王国都给了她的事实，他认为吕甘的眼睛是温和善良的，不像贡纳莉的那么凶狠。与其把侍从的人数裁掉一半，回到贡纳莉那里去，他宁愿到法兰西去，向那个不要嫁妆娶了他小女儿的国王请求一笔微薄的养老金。
可李尔又错了。他以为吕甘待他会比姐姐好一些，可吕甘却像有意要赛过她姐姐的忤逆，说她认为用五十名武士来侍候父亲太多了，二十五名就足够了。此时，李尔的心都要碎了。他转过身来向贡纳莉表示愿意跟她回去，毕竟五十还是二十五的双倍，证明她对他的爱还比吕甘的多一倍。可这时大女儿又变了卦。她说道，为什么要用二十五名这么多呢？连十名、五名也用不着，因为他尽可以使唤她和她妹妹家里的仆人。这两个坏心肠的姐妹，在虐待老父亲方面像是在拼命比赛似的，最后竟想全部取消能证实他曾经作为国王的那点尊严和那些侍从（作为曾经统治过一个王国的人来说，他剩的已经很少了）。虽然不是说非得有一群衣冠华丽的侍从侍候左右才算幸福，但从统治几百万人弄到没有一个侍从，从国王沦落成为乞丐，这种巨变未免太过让人难以接受。使可怜的国王伤透了心的还不是缺乏侍从，而是女儿竟然忘恩负义地拒绝他的要求。李尔一方面受到双重的虐待，一方面又懊悔自己不该糊里糊涂地把王国抛弃，所有这些打击使得他的神志开始有些不正常。他一面说着连自己也不明白的话，一面发誓要向不孝的妖妇报仇，要她们遭到使全世界都震惊的报应。
他正这样信口恫吓，要做他那软弱的胳膊力所不及的事情，夜色降临了，来了一场又是雷鸣又是闪电的暴风雨。此时，女儿们仍然不肯让李尔的侍从进宫殿去。李尔就吩咐把马拉过来，他宁可到外面去承受狂风暴雨的袭击，也不愿跟这两个无情无义的女儿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而她们则狠心地表示，刚愎自用的人不管遭到什么伤害，只要是自找的，那就是罪有应得。于是，她们就关上大门，听凭李尔在风雨交加中离去。
风刮得很猛，雷雨也更大了，但风雨的袭击也比不上女儿们的狠毒叫人寒心。老人家冲出去，走了好几英里路，也没看见一片可以遮蔽风雨的树丛。老国王就在黑夜里迎着狂风暴雨，在一片荒原上彷徨、嘶吼。他呼吁狂风把大地吹下海里，叫泛滥的波涛吞没陆地，好让叫作人类的这种忘恩负义的动物绝迹。此时，老国王身边只剩下那个可怜的弄臣。弄臣依然跟着国王，竭力想拿诙谐和怪诞的话来排遣这种不幸的遭遇。他讲道，在这样糟糕的夜晚来漫游真没意思，老实说，国王还不如回去向女儿们去乞求祝福呢！
只怪自己糊涂自己蠢，
嗨呵，一阵雨来一阵风，
背时倒运莫把天公恨，
管它朝朝雨雨又风风。
他还声称这是宜于叫一个傲慢的女人懂得谦虚的晚上。
曾经是堂堂一国之君的李尔，如今只剩下孤零零一个侍从。这时，他的忠实仆人、乔装成卡厄斯的好心的肯特伯爵终于找到了他。虽然老国王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他却一直形影不离地跟着国王。肯特说道：“唉！陛下，您在这儿呀？喜爱黑夜的东西，也不会喜爱这样的黑夜。狂怒的天色吓怕了黑暗中的野兽，使它们躲在洞里不敢出来。人类的心灵经受不起这样的折磨和恐怖。”李尔反驳道，一个人要是身染重病，就不会感觉到小小的痛楚。人只有在心绪宁静的时候，肉体才是敏感的；而他内心的暴风雨已经夺去了他的一切感觉，只剩下心头的热血还在那儿搏动。他谈到女儿的忘恩，说那就像一张嘴把喂她的手咬了下来，因为对于儿女来说，父母就像是手，是食物，是一切。
好心的卡厄斯一再请求老国王不要在露天待着，最后终于把他劝到荒原上一间破草棚子底下。弄臣刚一进去，就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嚷着说看见了鬼。仔细一看，这个“鬼”原来是一个可怜的疯乞丐，他爬到了这没人住的草棚里来避雨。那时候，有这样一些人，给自己起名叫“可怜的托姆”，或是“可怜的屠列古德”，他们要么是真疯，要么就是装疯，好逼着软心肠的乡下人施舍。他们在乡下到处漂泊，嘴里嚷着：“哪位赏点儿什么给可怜的托姆吧！”然后把针、钉子或是迷迭香的刺扎到胳膊上，使胳膊汩汩地流着血。他们一面祈祷，一面疯疯癫癫地诅咒，就靠这种可怕的动作使那些无知的乡下人见了感动或者害怕，不得不周济他们。这个可怜的家伙就是这种人。李尔看见他这样穷苦，浑身一丝不挂，只在腰上围着一条毯子，就断定说，这个人一定也是把自己所有的财产都分给了女儿们，所以才落到这般田地，因为他认为除非是养了狠毒的女儿们，再没有别的原因可以把一个人弄得这样悲惨了。
好心的卡厄斯听到他说的这许多疯话，就看出老国王已经神志失常，女儿们的虐待也真的把他气疯了。可敬的肯特伯爵在紧要关头表现了最大的忠诚。天亮时，一些仍忠于国王的侍从帮助他把国王送到多弗城堡去。在那里，他的朋友特别多，作为肯特伯爵，他的势力也特别大。而他自己则搭船到法国，匆匆赶到考狄莉娅的王宫，叙述了她父王的悲惨遭遇，生动地描述了她那两个姐姐惨无人道的行径。这个善良孝顺的孩子听后流下泪来，要求法兰西国王准许她坐船前往英国，带上足够的人马去讨伐那两个残忍的姐姐和她们的丈夫，把老父王重新扶上王位。丈夫同意后，她就带着一支王家的军队出发，在多弗登了陆。
李尔发疯以后，好心的肯特伯爵派了些人守护他。可老人却抓了个空子从那些人手里逃了出来，他正在多弗附近的田野里流浪，却被考狄莉娅的侍从撞见了。当时李尔的情况真是凄惨，他已经完全疯了，一个人大声唱着歌，头上还戴着用稻草秆、荨麻和从麦地里拾到的野草编成的王冠。
遵照大夫们的劝告，急于要见到父亲的考狄莉娅强忍心痛，决定暂时先不见面，好让睡眠和药草发挥作用，使李尔完全镇定下来。考狄莉娅许诺，只要能治好老国王，她愿意把自己所有的金子和珠宝都送给那些精通医术的大夫。在精心治疗下，李尔不久就清醒过来，重新见到了小女儿。
父女团圆的情景十分动人。可怜的老国王一方面为重新见到自己钟爱过的孩子而欢喜，一方面又感到惭愧，因为当初他为了那么一点点过错就责怪她，把她遗弃，如今却受到她这样的孝敬。这两种感情和尚未痊愈的疾病，在他那半疯狂的头脑里纠缠在一起，使他一时记不清身在何处，又是谁这么好心地吻着他，跟他说话。然后他说，这位夫人想来是他的女儿考狄莉娅，假如他弄错了，请旁边的人不要见笑。接着他跪下来，向女儿告饶。而那位好心的夫人也一直跪在那里请他祝福，并且说这是她应尽的孝道，因为她是他的孩子，他自己的、真真实实的考狄莉娅！她一面吻他，一面说希望这一吻可以拭去姐姐们对他的伤害。姐姐们把白发苍苍的慈父赶到寒冷的暴风雨底下，应该觉得羞愧。她气愤地表示，哪怕是敌人的狗，哪怕它曾经咬了她，在那样的夜里，她也还要让它卧在火炉旁暖暖身子呢。考狄莉娅告诉父亲，这次她从法国赶来是特意为了搭救他。李尔说，过去的事一定要请她忘记，请她原谅，因为他老了，糊涂了，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事；她的确有理由抛弃他，而她两个姐姐却没有理由。但考狄莉娅说，她跟姐姐们同样没有理由不孝敬他。
这样，我们暂时把老国王托付给这位孝敬他、爱他的孩子去保护吧。因为考狄莉娅和她丈夫的努力，被两个狠毒女儿的行为弄得神经错乱的国王，终于在睡眠和药草中渐渐康复了。现在我们回过头来谈一谈他那两个狠毒的女儿。
这两个无情无义的妖魔既然对父亲那么虚伪，那么对自己的丈夫自然也不会忠实。没过多久，她们连表面上也不屑装出守本分和恩爱的样子了，公然表示她们已经另有所爱。刚巧她们两个的情人是同一个家伙，就是已故的葛罗斯特伯爵（Earl of Gloucester）的私生子爱德蒙（Edmund）。他使出诡计，剥夺了应该由哥哥埃德加继承的爵位，凭着这种卑劣的行为成了伯爵。这样的小人，跟贡纳莉和吕甘这两个刁妇勾搭，倒正好是半斤对八两。吕甘的丈夫康沃尔公爵恰巧这时候死了，吕甘马上就宣布要跟葛罗斯特伯爵结婚。贡纳莉得知了他们即将结婚的消息，嫉妒极了，竟设法毒死了吕甘。丈夫奥本尼公爵发觉了此事，并听说了她跟伯爵的暧昧关系，就把她关进了监牢。她又气又恼，不久就自尽而死。上天的公道就这样降到了这两个坏女儿的身上。
当大家都在关注这件事，说这两个女人死得公道时，忽然又移开视线，惊愕地看到同一股力量是怎样不可思议地施加于年轻、品德高尚的小女儿考狄莉娅身上，令她命运悲惨。她行为端正，本应获得美好的结局，但事实却是残酷的：纯洁和孝顺之人不一定总能得好报。贡纳莉和吕甘派去的那个卑鄙的葛罗斯特伯爵率领军队俘虏了考狄莉娅和老国王李尔。这个坏伯爵不愿意有人妨碍他篡夺王位，就在监牢里杀害了考狄莉娅。
从李尔王最初受到女儿的虐待，到悲痛欲绝的此刻，好心的肯特伯爵一直紧紧伴随着老主人。考狄莉娅死后不久，肯特想让国王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可是这时候李尔已经因为小女儿的死伤心得发了疯，根本不能理解那样奇怪的事：肯特和卡厄斯怎么会是一个人。肯特想，此时再解释也是多余的了。不久，心碎的李尔王就去世了。而国王这位忠实的臣仆，也因为上了年纪，并为了老主人的痛苦而悲伤，不久也跟着进了坟墓。
上天的公道终于还是降临到卑劣的葛罗斯特伯爵头上，他的阴谋败露，在和哥哥埃德加的决斗中被刺死。贡纳莉的丈夫奥本尼公爵没有参与害死考狄莉娅之事，也从来没鼓励过妻子那样虐待她父亲。李尔死后，他就当了不列颠的国王，对此就不再赘述，毕竟这个故事讲的只是李尔王和他三个女儿的经历，而他们，都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