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首次抗争,我要继续上学
在封建家长面前,她毫不示弱。她为求得继续上学而奋起反抗。她不甘平庸,她不愿一生像寻常女子一般,只会相夫教子,只会守着自己的一方灶台。她要做新时期的五四青年,她崇尚民主自由,她渴望获得更多的知识,她誓死要与封建恶势力斗争到底。她是一个外表柔弱,实则一身傲骨的人。
她的反抗成功了,获得了求学的权利,毅然离开家乡,开始新的求索里程。在哈尔滨,她看到了新潮的文明,收获了人生的挚友,告别了呼兰河落后无知的环境。
1.不上学,便出家
1926年夏天,16岁的萧红结束了小学生涯。她的成绩非常好,而且她是一个不甘平庸的人,她想要成为一个优秀的知识分子。毕业之后,萧红想了很多,她以后的路该怎么走?在小城的中学读一些书,之后谈婚论嫁?诚然,这并不是她所愿意的。当时,张家子弟多是去哈尔滨上学,甚至还有在北京上大学的。萧红满怀企盼去向往已久的哈尔滨上学,但是家里人却极力反对。在这次冲突中,萧红爆发了。她毅然决然地喊出口号:“不上学,便出家!”
张家为什么不让她去哈尔滨读书?在此后的日子里,她本人也一直不曾说明,后来人们做出种种的猜测。更令人费解的是,在家里,一向对萧红疼爱有加的大伯父,也站到她父亲的同一立场。他算得上萧红幼年时的启蒙老师,教了她很多的文章与诗歌,其中不乏做人的大道理。他甚至曾说,萧红尽管是女儿身,在读书做人方面,比许多男儿还要强。
那么,大伯父为什么反对萧红继续读书呢?从后来的《镀金的学说》中,我们大体可以知道,大伯父反对的理由是:“不用上学,家里请个先生念念书就够了!哈尔滨的学生们太荒唐。”“女学生们靠不住,交男朋友啦,恋爱啦,我看不惯这些。”
由此看来,尽管在家里大伯父算得上是开通的人,但是还未接受得了新潮的思想与作派。尤其对于男女生的交往,他还局限于女子该矜持,不能与其他男子有接触。那种平等的、自由的、纯洁的男女同学关系,他无法接受。
从中也可以推测出,张家不让萧红去哈尔滨读书并不是经济问题,而是他们骨子里觉得女子读书没什么用。更何况,萧红一贯叛逆、任性,这种刚烈不受礼规束缚的性格,也让长辈们害怕。在那更自由、更开放、没有束缚的哈尔滨城里,萧红如果做出有伤风化的事,该是多么令人担忧。如果发生这种事,会让整个家族蒙羞。当然,他们的担忧也并非无中生有,在以后的日子里,萧红的某些做法的确与那个时代有些离经叛道了。最终造成她的离家出走,并且与家里断绝关系。
但是在当时,性格刚烈、顽强、坚韧、任性的萧红哪里听得了家里的安排,她果敢地起来抗争了。最初,她只能以硬对硬、以冷对冷,这也使她与继父的关系降至冰点。在后来的回忆里她这样说:“父亲在我眼里变成一只没有一点热气的鱼类,或者别的不具有情感的动物。”同时,她与大伯父也近乎冷漠了,并且这样说道:“从那时起伯父同父亲是没有什么区别,变成严凉的石块。”
毕竟正值年少,萧红的愤怒波及了张家大宅的所有人,她像一头小兽般张开利爪,彰显着自己的反抗。在那个家里,她几乎藏起了所有的笑容,再也不愿理会任何一个人,因为他们都是阻碍她前途的人。张家大院,遮住了她生命中仅有的阳光,那就是求学的梦想,以及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的志向。
此时的萧红,没有了灵魂,成了张家的闲人。那段日子,她没有笑容,没有声音,只是翻翻闲书,或者到后花园坐坐。不久,萧红病倒了,天天躺在炕上。偶尔收到同学的来信,信中的校园生活是那样美好,各种新奇的东西,尽管她从未见,但她从脑海里几乎能想象出来,深深地吸引着她。此时的她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斗争到底,她要上学,一定要上学。
1927年,发生了一件事,给萧红很大启发。当时,同班的班长田慎如正在齐齐哈尔读师范。她长得很漂亮,被当时县里的教育局长看中,要纳为妾。开木匠铺的父亲胆小怕事,虽不愿意却不敢回绝,托人写信把女儿骗回家。田慎如回来后得知实情,一不做二不休,跑到局长大人的宅第破口斥责:“你身为教育局长,专挑女学生作小,娶了一个白净稚嫩的还不够,又打我的主意,我问你,你是人不是?”骂声惊动了四方乡邻。据说,教育局长碍于脸面,中止了这件婚事,还羞怒攻心得了肋膜炎,开刀取出两条肋骨。他不甘心,又怂恿当时的高县长娶田慎如,结果也挨了田家小姐的骂。
这样一来,田慎如的父亲害怕了:“你把县长、局长都骂了,我这个木匠铺还怎么个开法?”事到如此,田慎如心一横说:“我不连累你,我出家去。”她果真去教堂当了修女。那座建于1913年的基督教教堂离张家大院不远。得知同学的遭遇,萧红非常愤怒,于是前去了解情况。
寒假里,同班的傅秀兰、吴鸿章、李玉梅回来看萧红,并对她的遭遇深表同情。几个人在一起就谈起了田慎如当修女的事,萧红当即说:“我爸不让我外出读书,我也出家当修女!”
此话一出,就如一阵风儿似的传遍呼兰小镇。当地人都说,张廷举的大女儿也要当修女去了。这一招真灵!祖父张维祯首先跳起大骂张廷举,并表示荣华(萧红)要去当修女,就死给他们两口子看。最后,萧红反抗成功了,她为自己争取到了继续求学的机会。
在后来的日子里,萧红回忆说:“当年,我升学了,那不是什么人帮助我,是我自己向家庭施行的骗术。”1927年秋天,萧红进入哈尔滨的“东省特别区区立第一女子中学校”,开始了崭新而重要的人生阶段。
从少年时,萧红对读书就有着强烈的热爱与渴求,骨子里就是想要闯荡,想要成为出色的人才。上学无疑是一个人成才成人的必经之路,在那个战火纷乱的年代,不是所有人都有离家求学的勇气,我们可以想象,她当时是抱有怎样的毅力与决心啊!
2.哈尔滨从德女子中学
萧红来到哈尔滨,就读于哈尔滨东省特别区立第一女中。这所中学的前身便是“从德女子中学”。在1926年以前,哈尔滨的文化教育是由俄国人垄断的。1923年,辽宁发起收回日本人控制教育权的活动,在当时引发了很大的反响。随后,东三省的很多爱国人士,也纷纷发起收回教育权的活动。这时,哈尔滨百姓也纷纷强烈要求当局收回由俄国人控制的教育权,之后大力兴办民族教育,由此创办了“许公纪念储材学校”“从德女子中学”等私人学校。1926年8月,当局收回中东铁路沿线教育权后,对哈尔滨的学校进行了整顿和改革。从德女子中学由此改为哈尔滨东省特别区立第一女中。
可以说,这时的萧红是幸运的。因为有这样的教育环境,让她可以充实自己,学到真正的知识。“从德兮,松江滨,广厦宏开,气象新,学子莘莘,先生谆谆。莫道女儿身,亦是国家民,养成勤朴敏捷高尚德,方为一完全人。”这是当时从德女子中学的校歌,“从德”一词很显然是取自儒家之道的女子的三从四德。诚然,这是封建社会约束女子行为的标准,但是细读校歌的内容不难发现,“从德”仅仅取自儒家的育才之意,并非是旧社会的女子约束标准。这是一所新兴的现代中学,它想要培育的是有理想,有文化,有报国之志的新时代女性。
该女子中学的校长名叫孔焕书,是一个有思、有才识的新潮女性。她对萧红日后的影响是巨大的。这所中学,不是贵族学校,像萧红一样清贫的学子,依旧可以拥有学习的资格。在哈尔滨的教育史上,这所女子中学有很重要的地位,培育了很多有理想有抱负的新时期女性,成为哈尔滨的骄傲。
萧红进入中学后,贪婪地吸取着资产阶级自由、民主、博爱的精神营养,把反帝反封建作为人生的伟大追求。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中国的资产阶级革命空前高涨。与此同时,她因为从天地窄小的呼兰县城刚刚迈入繁华喧嚣的大都市,时刻被各种新知识新气息强烈地吸引着。对一个有志向的女子来说,外面的世界、文化与新潮的思想,都深深吸引着她的目光。而在学校开设的各门功课中,起初她最热爱的却是美术。
1928年11月9日,萧红刚好在女子中学度过了两年时光。她的美术教员是高仰山先生,一位风度翩翩、温文尔雅的学者。高老师最推崇的人就是鲁迅先生,也就是当时新文化运动的领军人物。众所周知,鲁迅先生也非常重视绘画艺术,尤其推崇版画艺术。从那一刻开始,鲁迅这个名字便深深印在了萧红的脑海里,以至在后来,他成为萧红最尊敬的人,也是影响了她一生的恩师。
在此时,萧红赶上了一次运动,对她影响深远。原来,日本帝国主义为了加紧对我国东北的侵略和掠夺,强迫东三省的反动当局在东北修筑五条有利于日军武装侵略的铁路,并签订了“满蒙新五路密约”。消息传开,东北三省群情激愤,抗日浪潮空前高涨。为了响应中共满洲临时省委提出的“反五路”号召,哈尔滨成立了“学生维持路权联合会”,并于11月9日这一天,实行了全市大中小学生总罢课。一时间,全体学生出动,上街举行声势浩大的游行示威。
作为一所女子中学,有严格的校训和纪律。当时的校长孔繁书认为,女学生不宜与男学生混杂上街,故竭力封锁消息,拒绝罢课,关闭校门,强行维持上课秩序。但是没想到,“学联会”组织的童子军竟然翻墙进校,砸开了校门。
据说,当时的情景十分浩荡。一群男生冲进教室,呼吁女生们行动起来。于是,在高仰山和一些进步老师的带领下,四百多名女学生冲破校方的重重阻力,迅速集中到操场上,加入到游行这支生力军中,浩浩荡荡地走出了校门,开始了声势浩大的游行。
萧红更是勇敢,她担任起宣传队员,大声地宣读起她刚刚得到的传单。“我们要国家主权!”“我们决不当亡国奴!”“不让日本人在中国修铁路!”
而此时,“学联会”主席苏宏手持话筒大声宣传着:“诸位同学们!我们是不是有血性的中国人?我们愿不愿意丧失主权?我们怕不怕死?”“不怕!”势如排山倒海的声浪回应着。
“我们要国家主权!”“我们决不当亡国奴!”同学们喊着口号,迎着警察的枪口和高压水龙头,冲了上去。而在此时,那些如强盗一般的警察,简直是丧尽天良,泯灭人性,他们将枪口对准这些以热血捍卫家国的学子。枪声震惊了一些女学生,她们吓得后退了。
而萧红却勇敢地冲到这几名女同学的前边,向警察大喊,说那些警察不配做中国人,他们家里也有父母和妻小,更应该将枪口对准侵略我国主权、杀害我们同胞的日本关东军,而不是对自己的同胞开枪,做卖国贼。当时,竟然真的有一些警察,被萧红的一席话打动了,唤醒了良知,放下了手中的机枪。
但是丧尽天良的警察长,见事不妙,立即带头向学生队伍开枪,又有几名同学倒在血泊里,有些学生吓得退缩了。但是,萧红还是义无反顾地向前冲。在队伍中,她还结识了同样义无反顾冲在游行队伍中前列的学生陆振舜。他们一同赤手空拳向前与警察争斗,誓死要与这些出卖家国的走狗斗争……
遗憾的是,为期三天的学生爱国运动最终被镇压下去了,那五条铁路还是修成了。但这次事件让萧红成熟起来,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本质和军阀的卖国行为有了更具体而深刻的认识。从此,她封闭式的学生生活被打破了,社会接触面扩大了,她与陆振舜之间的来往也多了起来。大家常在一起探讨文学、哲学以及人生的诸多问题。他们发现,彼此之间竟有那么多共同语言,彼此都将对方视为知己。渐渐地,他们成了一对心心相印、亲密无间的情侣。
在几十年后,萧红清楚地描述了这段经历:“那时我觉得我是在这几千人之中,我觉得我的脚步很有力,凡是我看到的东西,都已变成严肃的东西,无论是马路上的石子,或是那已经落了的叶子的街树。”在女子中学的萧红,已经蜕变成满腔热血的战士。她为民族尊严而战,为水深火热的国人而战,更为中国这片养她的土地而战。
3.没有实现的画家梦
萧红,最初的梦想并非是成为一个作家,而是成为一个画家。当然,她很有绘画的天赋。小学时,她就画房画鸟,得到祖父的夸奖,她会高兴地说:“我长大了要当个画家。”
偏爱大自然,也是萧红的一大喜好。这大概是她自幼和祖父一起在后花园游戏的缘故。那些虫鱼鸟兽、花草树木,在她的眼睛里,不是简单的动植物,而是陪她嬉戏的玩伴。或许是儿时家里的人太过冷漠,才让她有这样的追求。
喜欢与大自然的小生灵欢聚在一起,成了萧红的一个爱好。在《后花园》里,她有过这样的描写:
六月里,后花园更热闹起来了,蝴蝶飞,蜻蜓飞,螳螂跳,蚂蚱跳。大红的外国柿子都红了,茄子青的青、紫的紫,溜明湛亮,又肥又胖,每一棵茄秧上结着三四个、四五个。玉蜀黍的缨子刚刚才出缨,就各色不同,好比女人绣花的丝线夹子打开了,红的绿的,深的浅的,干净得过分,简直不知道它为什么那样干净,不知怎样它才那样干净的,不知怎样才做到那样的,或者说它是刚刚用水洗过,或者说它是用膏油涂过。但是又都不像,那简直是干净得连手都没有上过。
然而这样漂亮的缨子并不发出什么香气,所以蜂子、蝴蝶永久不在它上边搔一搔,或是吮一吮。
却是那些蝴蝶乱纷纷地在那些正开着的花上闹着。
后花园沿着主人住房的一方面,种着一大片花草,因为这园主并非怎样精细的人,而是一位厚敦敦的老头,所以他的花园多半变成菜园了。其做种花的部分,也没有什么好花,比如马蛇菜、爬山虎、胭粉豆、小龙豆……这都是些草本植物,没有什么高贵的。到冬天就都埋在大雪里边,它们都死去了。春天打扫干净了这个地盘,再重种起来。有的甚或不用下种,它就自己出来了,好比大菽茨,那就是每年也不用种,它就自己出来的。
美丽的后花园,在萧红的记忆里,有着世界上最艳丽的色彩。她喜欢绘画更多的原因是,有油画的色彩,可以让她记忆里的天空永远保持那样湛蓝,记忆里的云朵永远那样纯白,那片花也不会褪色与凋零。
骆宾基写过一篇《萧红小传》,文中谈到萧红是一个沉默严肃而且非常孤独的女孩子,无论是她到哈尔滨前或是日后的生活,都表现出这种个性。她在学校最喜欢的科目是美术,老师是一位从上海回来的吉林青年高仰山。同时,她也喜欢历史,教这门功课的是一位来自北京大学的大学生姜寿山。这是一个有独到见解的老师,他喜欢新文学,也爱研究一些新的思想文化。除了教书外,他会把当时最好的新文学作品介绍给学生。
但是对萧红来说,她在校期间并没有对新文学产生很高的兴趣,而是在日后的漂泊生涯中,逐渐培养出对新文学的热爱。她在校第一年的大部分时间及精力,全都用于绘画上。她认为,绘画能将眼中的风景记录下来,就如日记一般,记录下生活。萧红热爱绘画的最主要的原因是源于她对大自然的美有着特别的喜好。产生这种偏爱的原因,在于她逃避现实的心理,也就是想逃避在呼兰家中所见到的一切狰狞丑恶。那个处处充斥着令人厌恶的腐朽气息的封建家庭,与她骨子里的叛逆形成强烈的反差。唯独大自然的纯净之气,才能荡涤她的情怀,而后花园和爷爷则守护住了她的纯净之心。因此,萧红的才气表现在对于自然景物的描写。当然,她对自然的爱好也不能全是对周围人物厌恶的反抗心理,毕竟,对于美好的事物,所有的人爱美之心都是一样的。大自然的美足以吸引每一个懂得欣赏它的人。
不论爱好绘画的动机是什么,萧红将自己完完全全地陶醉于美术中,却是不争的事实。只要是天气晴朗,只要功课不忙,她总是徜徉于郊外和公园中,到处作画写生。其中她最爱去的一个地方是城里的马家花园。那里可谓是绘画者的天堂,美丽的风景,醉人的花香,还有什么比得过这呢?随后,萧红还与其他同学组成了野生采风绘画协会。在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中,大家互相交流绘画心得与技巧。这段日子,她过得无比惬意与快活。每个人在做自己爱好的事,都会感到无比满足。
萧红在美术小组里学习西洋画,而导师高昆先生是一个很严苛的人。他自己对绘画也很有独到的见解与技巧。他指导学生,一年学素描,二年学水彩,三年才学油画,绘画是不能凭空想象的,要有真实的事物去临摹。因此,高昆先生带他们常去公园、郊外、江边、太阳岛等处写生。可能是受油料、画布费用的限制,萧红不太画长幅作品,以及繁琐的山水花鸟,而是总画一些静物小品。就如她初中毕业的绘画作品,许多同学以花草入画,唯独她画的是石头、烟斗、烟荷包。对此,高昆先生为其取名《劳动的恩物》,并且对萧红有很高的评价。先不说绘画的技巧,单从绘画的灵性来看,萧红就高人一筹。静止的平凡的事物会给别人呈现不一样的效果,越平凡的东西,越有更深的内涵。因此,高昆先生认为萧红很有思想,有绘画的灵气。高先生在晚年回忆说:“萧红作的画,多半是一些平凡的东西,如萝卜、烟荷包、烟斗、破帽子等。油画气味浓厚,调子较为沉闷,但却有清新之感。”
后来,萧红于1936年只身去了日本,仍然不忘自己的这份挚爱:“我对绘画总是很有趣味的,将来一定要在那上面用功夫的。我有一个到法国去研究绘画的欲望。”可见,这种画家梦她一直从未放弃过,这是她最初的热爱,尽管没能坚持到最后。可能是时代的原因,萧红认为笔杆子更适合书写,并想记录一下曾经发生过的真实生活,记录下东北那片土地上受封建迫害的劳苦大众。
也许,绘画能让她的内心平静一下,让她在心中的凄苦无法诉说时能接近大自然,从而忘却忧愁,乃至抛开所有的烦恼。然而从骨子里,萧红不是一个安于平凡的人,她不能忍受安稳平庸地度过一生,有自己的追求与理想。她想要留下点什么,警醒世人也好,批判一些丑陋也好。所以,她想拿起笔杆子,像鲁迅先生一样去战斗,捍卫自己的家与国。
没有实现画家梦,只为成全一个新的梦,文学梦。这就是萧红,在抗争中坚持自我的新时代女性,在一路狂奔中创造着属于自己的那个黄金时代的传奇。
4.萧红和她的小伙伴们
进入女中的那段日子,是萧红过得最惬意的时光。她遇到了很多志趣相投的朋友,大家在一起玩,一起学,一起向着各自的理想进军。当时,萧红分在一年级四班。入校时班上学生四十几人,但是真正上完学业的仅有其中的半数人,到了毕业时也就仅剩20人左右,大多数都中间退学或回家结婚了。当时,和萧红同班的同学有刘俊民、沈玉贤、徐淑娟、徐薇、迟伯昌、林楚芳等,班长是郭淑媛。
在同学的眼中,初中时代的萧红是沉静的,不太爱说话,沉默的时候居多。据同学刘俊民回忆,萧红是这样的:“中等身材,圆圆的大脸盘,浓浓的黑头发,两个很粗很粗的大辫子,垂得她仰着脸。白皙的脸上,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她很沉静,平时不太爱说话。”
萧红和刘俊民算得上是很要好的朋友,大家都是由外县市考入的学生,所以都是在校内住宿的,大家平时都很相互照顾。另外,在哈尔滨市里的同学是可以走读的,比如徐淑娟。当然,离校远的也可住校,比如沈玉贤。
在校期间,发生了很多趣事,这也增加了萧红的人生阅历。同时,为她以后的文学创作之路,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谈起萧红与鲁迅先生的缘分,就不得不说起一个人,那就是萧红的国文教师王荫芬。这个教员是鲁迅作品的爱好者。萧红一向喜爱文学,在老师的引导下,她在三年学业生涯中把学校图书馆里鲁迅、茅盾、郭沫若、郁达夫和莎士比亚、歌德等人的著作逐一拜读了一遍,其中有《野草》《呐喊》《彷徨》《伤逝》《女神》《星空》《复活》《猎人日记》《屠场》《娜拉》等。
当然,萧红本就是一个不受约束的学生,对新奇的事物好奇心很重。所以,她和朋友们也看了不少校方禁止的通俗小说。据当年的同班同学徐淑娟回忆,“我成了全班写恋爱信的‘大秘书’,除张乃莹外,全班同学凡给未婚夫写的信,几乎都来请我‘润色’或‘审稿’。”为了提高写恋爱信的水平,她们看了不少张资平、叶灵凤的小说。冰冷的校规在青春萌动的少女面前,无声地融化了。
1930年,萧红在女中校刊上发表了《吉林之游》,文中提道:“以前,我们都是很要好的朋友,为什么在北山上却你争我吵了?啊!原来是爬山爬累了!”此时署名为“悄吟”。据沈玉贤回忆,这笔名就是那时开始用的。问她为什么?她淡笑不语,大家想是:“悄悄地吟咏吧!”
可以说,当时的萧红已经是女校里的才女了,她总有一些奇思妙想,时常在学校的校刊和黑板报上发表散文和诗歌。据张秀琢回忆,曾亲眼“看到过她中学时期的作文簿。全册都是用毛笔书成,封面端端正正地写着她的名字”。这样的才气,是萧红从小就养成的。
校园生活是相对平静、单调和封闭的,这与萧红活泼俏皮的性格又有着茅盾。再加上萧红住校,她的活动空间更是狭小,只有课堂、宿舍、操场、图书馆和食堂等极有限的活动范围。这显然无法满足她的玩心,呆板枯燥的生活,完全不符合她的性格。因此,她和小伙伴们在女中就作为特立独行的一群人,想尽办法让生活变得有趣,表面沉默不语的萧红和她几位好同学被人称为“调皮的一群”。更为突出的是,她们为了表现出“男性化”,特意将头发剪得极短,有时为了表现得有个性,还刻意做出有违校规校训的事。在课堂上,也少不了与教员争执。
当时,她们给教员起了绰号,就连校长都被说成“孔寡妇”“孔大牙”等,她们的手工课教员也被戏称为“老鸭子”。不仅如此,有一次,她们在手工课堂上故意不完成刺绣作品。被问及原因时,大家义正言辞地说,是教员的思想不对,说女红是女子的必修功课之一。她们认为,那是过去的说法了,现在这个时代每个人追求自由,主张男女平等,女子不一定要在家做衣服、烧饭。最后,虽然大家都被批评了,也罢课了,但是这群女孩子却自得其乐。她们敢于反抗封建思想,她们新潮,她们追求民主自由,她们是新时期的五四青年。
还有一次,大家在上公民课时,老师照本宣科,枯燥无味。结果,众人都没了兴趣,就在课堂上给教员挑错。最后惹得课堂鸡飞狗跳,教员没法教学下去了。这是一群那样俏皮的女孩子,她们风趣幽默,她们既大胆又真诚,她们敢于挑战权威,也勇敢地捍卫心中的信仰。在平静的女校里,正因有了萧红她们这样一群任性率真的女孩子,才显得生机勃勃。
尽管平时表现出顽皮的一面,但是在国难面前,每一个人都是战士,毫不退缩。她们都有一颗爱国的赤诚之心。1928年冬,萧红经历了生平以来第一次反帝学生运动。一切还要从1927年6月说起。日本以“中国征服派”闻名的田中义一首相,在东京召开策划侵华的“东方会议”,张作霖在日方诱逼下签订《满蒙新五路协约》(草案),由日方贷款修建长春至大赍、吉林至五常等五条铁路干线。“五路”一旦修成,就与“南满”“中东”两线贯通,日本可迅速沿线占领东北三省,直达西伯利亚。尽管已经签署了条约,但是张作霖没有立即行动,而是采取拖延战术,等待时机。
1928年6月4日,日军制造“皇姑屯事件”炸死张作霖,乘张学良刚主政东北,威逼其践约。消息传开,延边、奉天、吉林、长春、齐齐哈尔等地相继掀起反日护路示威,反帝情绪空前高潮。
11月5日,哈尔滨市两千余名大中学生上街游行。游行队伍里也包括萧红和她的伙伴们。后来,萧红在《一条铁路的完成》中用生动和幽默的笔调,描述了他们参加示威游的情形:“那时我觉得我是在这几千人之中,我觉得我的脚步很有力,凡是我看到的东西,都已变成严肃的东西,无论是马路上的石子,或是那已经落了的叶子的街树。”
萧红和同学们是一群热血战士,她们为自己的家国,声嘶力竭地呐喊。让我们用心聆听,那样一群女学生在战火纷乱的年代里,既悲哀又愤怒的口号声:“我们要国家主权!”“我们决不当亡国奴!”
为期三天的学生爱国运动最终被镇压,那五条铁路还是修成了。但是,这次事件却让萧红和伙伴们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本质和军阀的卖国行为有了更具体而深刻的认识。她们不再是一群与教员争执,违反校规的淘气孩子。那是平生第一次直面国难国耻,她们的眼界与情怀都扩大了,装的不再仅仅是自己,而是家国。她们常在一起探讨文学、哲学以及人生的诸多问题。萧红与伙伴们在今后的日子里也时有来往,她们的友谊在女校里生长,并且根深蒂固。
5.家族的没落和祖父的逝世
萧红说,一生有两个男性给过她温暖,一个是童年时的爷爷,一个是青年时遇到的恩师鲁迅先生。在《永久的憧憬与追求》中,萧红这样写道:“从祖父那里,知道了人生除了冰冷与憎恶之外,还有温暖和爱。所以我就向着‘温暖’和‘爱’的方面,怀着永久的憧憬与追求。”可以说,是爷爷的爱,给了萧红温暖的灵魂,呼兰河在萧红的笔下,才有了欢声笑语。在那样沉重的环境里,充斥着腐朽与死亡的气息,然而,正是爷爷的爱与呵护让她笔下的呼兰河有了一丝生气。也正是爷爷给予的那份爱,让一个作家有了怜悯的情怀,振兴民族的抱负。这是一个作家的良心。
在那个缺乏爱的家庭里,祖父是唯一疼爱她的人。萧红出生时,祖父便六十岁了,是一个闲赋在家的乡绅,早年读过书,有一些学识。他是一个善良慈悲的人,喜欢和小孩子相处,因此他给了萧红温暖的爱护。在以后的日子里,萧红依旧怀着无限的深情与感激,深深地怀念着慈祥的祖父。在书中,她这样写道:“等我生下来,第一个给了祖父无限的欢喜,等我长大了,祖父非常的爱我,使我觉得在这世界上,有祖父就够了,还怕什么呢?虽然父亲的冷淡,母亲的恶言恶色,和祖母的用针刺我手指的这些事,都觉得算不了什么。”
萧红出生前,祖父母膝前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小孩子了。这个聪颖女孩的问世,或许对父母来说不算什么,但是对年迈的祖父看来却是天大的喜事。她不只给老祖父带来了无限的欢乐,萧红的灵气与俏皮也给这个原本死气沉沉的家带来了生气。原本就闲赋在家的老祖父,有了小萧红的陪伴,更是多了很多快乐。他把萧红当作自己的心肝宝贝、掌上明珠、欢乐的象征,娇惯她、溺爱她,让她在这个家里有了欢乐的小天地。
当年,在祖父病重时,萧红已在哈尔滨求学。回到家中,她发现祖父一天一天地起了变化,变得健忘、多病,而且喜欢流泪。开学前夕,她想到离家便非常痛苦,结果把回校的时间推迟了四天。当祖父睡着的时候,她就陪着,躺在旁边哭,仿佛他刚刚死去不久似的;一面哭着,一面抬头看他凹陷的嘴唇……
她家离哈尔滨不算太远,但是平时并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想到回家;即使在暑假,也因为规定不能住校,才带了行李回去的。在学校里,她常常孤凄地觉得自己是一个无家的人。所谓家,对她来说,其实就是祖父一个人。
1929年的6月7日,最亲爱的爷爷病故了。一封加急电报送到了萧红手中。如晴天霹雳一般,她觉得自己的世界坍塌了,顿时感觉天旋地转。她趔趄了一下,支撑着没有倒下去,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涌出,在地上摔碎。她含泪向校方请了假,立即登上去呼兰的夜车。一路上,回想起爷爷生前对自己的疼爱,萧红哭成了泪人……
爷爷享年80岁高龄,也算是个有福气的人。当时,临街搭了80丈长的灵棚,请了40名和尚、40名道士同时念经超度亡灵。当萧红回到家门前时,天色已蒙蒙亮,但见冥品摆满长街。院门两侧,悬挂着用黑纱扎成的挽花。挽花下面是一副特大的白纸黑字挽联:
业著功垂,亲寿考永留世考;
德高望重,老先生虽死犹生。
对于这段离别之痛,有这样一段中肯的描述,给我们提供了想象的空间。从中,不难发现萧红与爷爷的感情是多么深厚。
自从乃莹去哈尔滨念书以来,她每次回家,总要给爷爷买回一些老人家爱吃的东西,比如俄罗斯奶酪和奶油。爷爷也总会在门前翘首以待。谁料这回竟是奔丧而来!人去屋空,再也见不到爷爷倚门而望的身影了,一颗心焉能不碎!
此刻,她痛哭失声地走进了灵棚,“扑嗵”一声跪在爷爷的灵前,爷爷静静地躺着,千呼万唤已不再应!而香烛缭绕,薤露蒿歌,一榻横陈,幽明永隔,风愁雨泣!半盏明灭之灯随风摇曳于灵前,若愀然助人以哀!呜呼!流水夕阳千古恨,凄风惨雨一天愁!
爷爷出殡的这天,雨霁云开。送殡队伍一列长阵。披麻戴孝的张廷举走在前列,乃莹和弟弟秀珂也身着重孝尾随其后。哀乐声声,纸钱儿漫天飞扬。呼兰县的政要、显贵、富豪和名流,大都来参加了葬礼,也算是十分哀荣的了!
爷爷故去后,乃莹觉得这个家更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了,还怕睹物思人,触景伤情呢。因之她很快返回了哈尔滨女一中。
祖父的去世,给了萧红沉痛的打击。在那个走向衰败的家里,她已经没有什么留恋,毅然走上了自己一直向往的道路。
萧红在多年的漂泊之后,在人生的末端,重新回顾童年的生活,动情地提笔写下《呼兰河传》。她回味以往的历程,用笔杆描绘出那片生她养她的土地,让心灵寻找归属。诚然,呼兰河城并不是安详宁静的天堂,尽管那里充满着无知和愚昧、苦难和悲凉,荒凉的土地上四处弥漫着绝望。但是萧红还是用平和、淡泊的语气叙述了故乡的种种,以一颗包容的心将一切的不美好都包容了。她信手而又仔细地拈来一片片记忆的碎片,将其一一摆出来,并在抒写的过程中一一回味那份独属于童年、独属于乡土的气息,呼兰河小城就是萧红心灵的家。书里慈爱的祖父和后花园的动植物是萧红生命中至为重要的一抹暖色,是她生命的慰藉和源泉所在。
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以前住着我的祖父,现在埋着我的祖父。我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长到四五岁,祖父就快七十了。我还没有长到二十岁,祖父就七八十岁了。祖父一过了八十,祖父就死了。从前那后花园的主人,而今不见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那园里的蝴蝶,蚂蚱,蜻蜓也许还是年年仍旧,也许现在完全荒凉了。小黄瓜,大倭瓜,也许还是年年地种着,也许现在根本没有了。
那早晨的露珠是不是还落在花盆架上,那午间的太阳是不是还照着那大向日葵,那黄昏时候的红霞是不是还会一会工夫会变出来一匹马来,一会工夫会变出来一匹狗来,那么变着。这一些不能想象了。听说有二伯死了,老厨子就是活着年纪也不小了,东邻西舍也都不知怎样了。至于那磨房里的磨倌,至今究竟如何,则完全不晓得了。
以上我所写的并没有什么幽美的故事,只因他们充满我幼年的记忆,忘却不了,难以忘却,就记在这里了。
祖父去世后,萧红变得阴郁起来。因为祖父的离世,带走了她在世界上唯一的温暖与热源。她的大眼睛常常红肿着,孩子一般的圆脸上再也看不见往日的阳光。对于学业,她也懈怠了。到了星期天,她还会一个人躲起来喝酒,也是在这个时候学会了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