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这一段小小插曲令纽兰·阿切尔顿时好不尴尬。
就在吸引了纽约绅士一致目光的那个包厢里,自己的未婚妻正坐在母亲和舅母之间,这很令他气恼。他一时认不出那位约瑟芬皇后装束的少妇,也想不出为何她的出现会引发如此骚动。突然,他恍然大悟,不由一阵愤慨。的确,没人以为明戈特家会耍诡计!
但他们真这么做了,毫无疑问。身后其他人的窃窃私语使阿切尔认定那少妇正是梅·韦兰的表姐,这家人口中那个“可怜的艾伦·奥兰斯卡”。阿切尔知道就在一两天之前她突然从欧洲返回,他甚至已经听韦兰小姐说她去明戈特老夫人那儿看过可怜的艾伦了(对此他并不反对)。阿切尔完全赞同家族团结,而明戈特家最令他钦佩的品质也正是他们坚决捍卫玷污其清白家世的那几个不肖子。这年轻人既非生性刻薄也绝不肚量狭窄,相反他很高兴自己未来的妻子没有故作正经,她是应该(私下)善待不幸的表姐;家族中可以接纳奥兰斯卡伯爵夫人,但让她抛头露面,又偏偏将她带到歌剧院,与他纽兰·阿切尔的未婚妻——他们几周之内就会宣布订婚——坐在同一个包厢,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的确,他的反应同老西勒顿·杰克逊一样,他原以为明戈特家的人不至于会耍诡计!
他自然明白,凡是男人(在第五大道范围内)敢做的事,这位女族长曼森·明戈特老夫人都敢做。他素来敬重这位傲慢强势的老夫人,早先她不过是纽约南郊斯塔腾岛上的凯瑟琳·斯派赛,没有足够的财富或权势让人忘记自己那个名誉扫地的神秘父亲,但她竟与富有的明戈特家的首脑成功联姻,把两个女儿嫁给了“外国人”(一个是意大利侯爵,一个是英格兰银行家),还在中央公园旁的偏远荒地里建起一幢乳白色砖石宅邸(而当时人们造房子都只用棕色砂岩,就像午后都只穿双排扣常礼服),至此她的惊世骇俗算是到了顶点。
明戈特老夫人那两个远嫁海外的女儿已然成为传奇人物。她们从没回来看望过母亲,而她们的母亲,则同许多思维活跃、意志强大的人士一样,安于静养发福,泰然自若地再不踏出家门。但那幢乳白色的宅邸(据说是仿照巴黎贵族的私宅而建)却成了她正义勇气的明证;那是她的王座,摆着独立战争前的家具以及拿破仑三世杜伊勒里宫的纪念品(她中年时曾在那里大出风头),而她安之若素,仿佛这幢位于三十四街之外、装了门一般的法式落地窗而非普通推拉窗的大宅并没有任何不寻常。
谁都说老凯瑟琳从来就不是美人(连西勒顿·杰克逊先生也不例外),而在纽约人看来,天赋的美貌是每一个成功的缘由,也是某一些失败的借口。苛刻的人说,她就跟那位同名女皇一样,取得成功依靠的是强力意志、铁石心肠,以及某种傲慢无礼——但她的私生活极其正派稳重,这也就能够理解了。曼森·明戈特先生过世时,她不过二十八岁。她丈夫同所有人一样不信任斯派赛家族,因此特别谨慎地“冻结”了遗产。可这位胆大妄为的年轻寡妇我行我素,随心所欲地混迹于外国社交界,将女儿嫁进天知道何等堕落时髦的圈子,与公爵、大使把酒言欢,与天主教徒过从甚密,结交歌剧名伶,甚至和塔利奥尼夫人成了密友;而与此同时(正如西勒顿·杰克逊率先强调的),她的清誉却没有丝毫瑕疵;杰克逊先生认为,这正是她与另一位凯瑟琳的唯一一点不同。
曼森·明戈特夫人在多年以前就成功解冻了丈夫的遗产,过了半个世纪的富裕日子,但她并没有忘记早年间的拮据,因此格外俭省,虽然添置衣裙、家具时刻意要最好的,却绝不会为餐桌上的短暂享受而多破费。因此,她吃得跟阿切尔夫人一样差,尽管两者的原因完全不同,而喝的酒也无法略作弥补。亲戚都认为她的寒酸饭菜有损明戈特家的声誉,因为他们向来是与锦衣玉食相连的;但人们还是愿意到她这儿来,即使吃的是“杂烩”,喝的是走了气的香槟。儿子罗维尔为此强烈抗议,并打算聘请纽约最好的厨师以挽回家族声誉,对此,明戈特老夫人只是哈哈大笑说:“一家请两个好厨子有什么用?既然女儿都出嫁了,我又吃不来酱汁。”
纽兰·阿切尔心里想着这些事,目光再次转向明戈特家的包厢。他看见韦兰夫人姑嫂俩正以老凯瑟琳传授家人的那种沉着直面那些个批评者,只有梅·韦兰面色绯红(也许是因为知道他在看她),透露出事态的严重。而引起这场骚乱的主角却优雅地坐在包厢一角,眼睛凝视舞台,身体微倾,肩膀和胸脯袒露得比纽约人看惯的略多一些,尤其对那些有理由希望不被注意的女士来说。
在纽兰·阿切尔看来,几乎没有什么比有违“品位”更糟糕的了。“品位”是一种不可即的神性,而“得体”只是它的有形代表和替身。他认为,奥兰斯卡夫人苍白的面色和严肃的神情的确适合现在的场合与她不幸的境遇,但她的袍子(没有领纱)就那样从薄削的肩头披垂下去,着实令他震惊而不安。他不敢设想梅·韦兰有可能受到这样一个对品位约束如此满不在乎的女子影响。
“到底,”这时候他听见身后一个岁数比他更小的人发话了(在演梅菲斯特和玛莎的戏时,大家都在交谈), “到底出了什么事?”
“哦,她离开他了。没人试图否认这一点。”
“他是个混账,不是吗?”那年轻人又说。他是索利家的人,非常坦率,显然正准备加入为她辩护的行列。
“极其糟糕。我在尼斯见过他,”劳伦斯·莱弗茨以不容置疑的口吻答道,“一个半瘫子,脸色苍白,总是一副讥诮的表情,挺漂亮的脑袋,但眼神太飘忽。这么说吧:他不跟女人在一起的时候,就是在找男伴。而且据我所知,对两者都不惜代价。”
众人大笑起来。那年轻人继续说道:“后来呢?”
“后来,她就跟他的秘书跑了。”
“哦,我明白了。”辩护者脸色一沉。
“但那没持续多久。几个月之后我就听说她独自住在威尼斯了。我猜罗维尔·明戈特去接她来的。他说她非常伤心。那倒没什么——可让她这样在歌剧院招摇就是另一回事了。”
“也许,”年轻的索利先生脱口而出,“她太伤心,不能一个人留在家里。”
一听这话,众人都嘲讽地大笑起来,窘得年轻人脸都红了,佯装自己本打算说一句聪明人所谓“双关语”的。
“不管怎么说,把韦兰小姐牵扯进来就颇为奇怪了。”有人低声说着,瞥了阿切尔一眼。
“哦,那是行动的一部分,毫无疑问是祖母的命令,”莱弗茨笑道,“老太太要是想做一件事情,就会做得彻彻底底。”
这一幕临近尾声,包厢里依然议论纷纷。突然,纽兰·阿切尔感到有必要果断行动。他要第一个走进明戈特夫人的包厢,向所有已抱期待的人们宣布自己与梅·韦兰订婚,表姐的处境不同寻常,无论那会给她带来什么麻烦,他都要帮助她渡过。这一冲动刹那间压倒了一切疑虑与迟疑,驱使他匆匆穿过红色走廊,赶往剧院另一边。
当他踏进明戈特家的包厢,恰与韦兰小姐四目相遇,他看出她立即明白了他的意图,尽管两人都极为看重的家族尊严并不允许她向他挑明。他们这个圈子里的人都生活在心照不宣的微妙气氛中,那年轻人觉得,既然他与她不用语言就能互相理解,那么他们的默契已超越了任何解释所能达到的程度。她的眼睛在说:“你明白妈妈为什么带我来了吧。”他的眼睛回答:“我绝不会让你离开。”
“你认识我的侄女奥兰斯卡伯爵夫人吗?”韦兰夫人一边同未来的乘龙快婿握手,一边问道。阿切尔依着引见给女士时的礼节,欠一欠身;艾伦·奥兰斯卡则微微颔首,戴着浅色手套的双手握着一把巨大的鹰羽扇。阿切尔又问候了罗维尔·明戈特夫人——满头金发,身材高大,一身绸缎窸窣作响——然后在未婚妻身边坐下,悄声说:“我想你已经告诉奥兰斯卡夫人我们订婚了?我想让大家都知道——我希望你允许我今晚在舞会上宣布。”
韦兰小姐的面庞泛起晨曦般的玫瑰色,双眸熠熠地望着他。“如果你能说服妈妈,”她说,“不过,已经说定了,又何必改变呢?”他没有作声,却用眼睛回答了。她愈发自信地微笑着,说道:“你自己告诉我表姐吧,我允许你。她说你小时候经常同她一起玩。”
她将椅子往后挪了挪让出路,阿切尔便立刻起身,有意让剧院上下都看见,来到奥兰斯卡伯爵夫人身边坐下。
“我们的确经常一起玩,对不对?”她严肃地看着他,说,“那时候你很讨人厌,有一次在门背后吻我,可我爱的是你的堂兄范迪·纽兰,他却从来不看我一眼。”她扫视那环抱着的包厢,“啊,真是把我带回到了过去——我见过这儿每个人穿灯笼裤和长衬裤的样子。”她说,略带拖长的外国口音,目光最后回到他脸上。
尽管两人的对话显得很愉快,却似乎不合时宜地令人想到威严的法庭,眼下她的案子正在审理。没有什么比不合时宜的轻浮更有伤品位的了,于是他生硬地说道:“是啊,你离开太久了。”
“噢,都几百年了,那么久那么久了,”她说,“我觉得自己都已经死了,葬了,而这亲爱的故乡便如同天堂。”出于某种无法言明的原因,纽兰·阿切尔觉得她如此形容纽约反而愈加不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