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身记: 一部虔诚的小说(新编增补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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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魔诀

我记得很清楚,九月里那一天我们坐在树林中一条毯子上。

那是秋天,森林变颜色的季节。难以捉摸的思绪掠过我的内心深处,像朵朵浮云拂过水面上半明半暗的夜空。我,好像是荒岛上的鲁滨孙,坐在自己的影子上,坐在柯斯马依山脚巴贝村附近一片草地中的毯子上。我头上的山坡上有一座1943年留下的德军碉堡,完全隐蔽在灌木和小杉树丛中。我的身边是我的妻子丽莎·斯威夫特和我的老同学蒂奥多·伊里奇·契息亚。有趣的是他和一位十八世纪的画家同名同姓此处提到的是一位同名同姓的塞尔维亚巴洛克风格画家(1742—1793),作品以宗教题材为主。。蒂奥多正在盯着丽莎看。男人打量她的眼光,她已经见多不怪。有一次她为我准确地描绘过那种眼光,那是一种介于给女人做妇科检查和给纯种母马估价两者之间的眼光。

我认识蒂奥多的时候,他父亲在巴贝村有个铁匠铺。儿子蒂奥多像铁砧一般壮实,挣来的钱按庄稼人的规矩分“女人钱”(来自家禽、牛奶、乳酪、鸡蛋和蔬菜的收入)和“男人钱”(来自马、麦子、烧酒和鱼的收入)。蒂奥多过日子不靠女人钱也不靠男人钱。据说他情场失意后去意大利跟姑妈住,后来的信是从巴黎寄来的。他最后回到老家,在巴贝村继承祖父和父亲的行当,经营了一段时间铁匠铺。我们分别整整十年之后终于相会,现在正坐在一起。我刚把他介绍给我的妻子。好长时间以来我们第一次有机会谈天,她在场一点不碍我们的事。我们谈着,她在一旁奇怪地看着。我们谈得兴高采烈的事,她基本听不懂,她还在学我们的语言。

我先问他在干什么营生,因为他的铁匠铺子早就关门了。他说他在做买卖。

——你做什么买卖?

——我买卖诗歌。

——你写诗?

——哪里,我才不写呢!

——那么,你印刷诗歌集子?

——也不干那事。我卖口传的诗歌。

——你说的口传诗歌是什么意思?你弹古斯里琴古斯里是斯拉夫行吟歌手伴唱用的一种拨弦琴。

——古斯里是什么意思?——丽莎听不懂,开口问。

——不容易解释——我这样向她解释。现在轮到蒂奥多给我们俩作解释:

——我在意大利从一个远房堂姐那儿继承了好几句诗。天知道是谁传给她的。

——几句诗够你过日子?

——够了,因为每一句都贵比黄金。在意大利的家庭中,父亲临终前会分一部分诗歌给每个儿子(像《圣经》一样),或者给女儿留下一句诗作嫁妆,像船锚一样。

——它们是什么样的诗价值黄金?——丽莎加入我们的谈话——莎士比亚那些没有付印的诗?

——不是,不是那种诗。口传的诗歌更古老,古老得多。口头相传,像民谣一样。

——那些诗是什么语言?——我问。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可以告诉你,那些诗我一点都不懂。语言总是比诗歌更古老。

——等等,等一下——丽莎打断我们——你们说的,我一点都听不懂。说慢点。

虽然我们换用英语,但是我也听不懂,所以我问:

——听不懂的诗管什么用?

——你们说英语,我还是听不懂——丽莎又一次打断我们的话——那意思是不是说,就是买主,比如是我,也不能理解你这些诗,蒂奥多?

——听不懂的诗我买来干吗?——我问他。

——不用你懂,重要的是你老婆会懂。打个比方,这边丽莎会懂。我讲的那种诗有实实在在的用处。白天值得,晚上更值得。你花点钱,我也能让你有一句。

——我要它干什么用?

——那种诗,男人都需要。女人也大有用处。

——到底干什么用?——丽莎想知道。

——念诗的时候,嘴里舌头翻转,女人感到痛快,高潮就来了。

——等等,等等——丽莎又在大叫——他在说什么?

——女的同样能让男人痛快?——我的全部注意力被吸引住了。

——对,我给你说了,不过我自己没试过。

——有女人买你的诗吗?——丽莎在打听。

——有,但不如男的多。

——女的你要价多少?——我问。

——稍许便宜一点,我给你也同样便宜一点。

——即使我不是女人?

——你不是女人,但你是老同学,而且你有老婆。

听了这话,丽莎抱住我,在我耳边轻声说:

——给我买一句,请你买了吧。给我买一句!

——打了折,还要我多少钱?

——要花你两千欧元。

——两千欧元一句诗?

——对啊。想想它会给你带来什么,不算贵。再说,那是给你的价,我说了的。给别人的价钱还要高呢。你买还是不买?

——我不买,多谢你了。你是我的老同学。这句神奇的诗你可以免费给我,低声在我耳边说一下就是了!

——没这种好事,别做梦了。

——你说实话,你是在开玩笑。

——我当然在开玩笑。实际效力比这大得多呢。女人吻你,嘴里要是念着这个秘诀,那就意味着她要你跟她生娃娃,肯定怀胎。这句魔诀称作“吉佩拉的笑靥”,你要给它起个别的什么名称也可以。

——给我买下!给我买“吉佩拉的笑靥”!——丽莎·斯威夫特大声插嘴,但我对此的反应是默不作声。蒂奥多转个弯,换了话题:

——你现在在干什么?还在写小说?——他问。

——我当然写小说,你知道得很清楚。

——我得告诉你。你以前的书好多了。

——算了——我回答说——类似的话以前有人对拜伦说过。

——对拜伦说过什么?——丽莎想知道。

——威尼斯人说他们的城市以前更美丽,这话说了几百年。十九世纪初,他们对拜伦这么说。他回答:“没有关系。现在的威尼斯有一种新的俏丽。”

——你书里的那些话我一窍不通——蒂奥多说。

——你怎么会懂?我的书好比自助餐。你想要什么,你就从书里取什么;你想要多少,你就拿多少,不管从桌子哪一头开始都可以。我给你选择的自由。有丰盛的食品任你随意挑选,你就茫然不知所措了,像颇列旦让·颇列旦,十四世纪法国哲学家,生卒年份不详。的驴子一样,在两垛草之间无法决定先吃哪一边的草,最后饿死在两个草垛的中间。

——我不是光说你,我说的是你们作家这个行当。在今天,你们是个多余的行业,被淘汰的老古董。眼下文学能起到的作用最多不过是在小说中效仿电视中的“现实节目”。十八、十九世纪浪漫小说的作用,今天由色情电视频道承担。赤条条一个男人身上挂一个女的,下面是什么戏,我们大家一目了然。有好戏当场看,还要书本干什么用?再说,时下流行庸才。作家写书不再靠才华。所以,有才还是无才,分辨不出个高低。这样一来,写书的当然有利,读书的当然晦气。读者因此不敢拜读。你跟你那班文学同仁……

——不过我还是喜欢上床带本书,出门休假带本书。我喜欢花不多几个钱在一部小说中吃住半个月——丽莎·斯威夫特在这场事关二十一世纪文坛的辩论之中加进她的看法。

我起身告辞。在树下的毯子上坐久了,双腿酸疼。分手时,我再次对蒂奥多说:

——至于你那些秘诀,我可以告诉你,除非有其他东西配合,我知道秘诀不会有效。

——要配上什么东西?——丽莎问。蒂奥多神秘地缄口不语。

——听土耳其那边的人说,那些秘诀要配上智慧的泉水才会产生充分的效果。

——是我带来送你的那种智慧的泉水?——丽莎惊诧不已。

——就是那种水,但是还不够。智慧之水和魔诀的传说起源于许多世纪前,我亲爱的蒂奥多……

听到这话,蒂奥多也突然站起身来。他彬彬有礼地向我们告别,带着他的秘密和毯子走开了……

* * *

又剩下我们俩。丽莎领我去附近一家小饭馆。她双手抓着我,把我按在花园里一把椅子上。我们在等咖啡的时候,她突然开口说:

——讲,快讲。把你知道的全告诉我,那些你还没告诉我的事。

——什么事我还没有告诉你?

——你什么也没有告诉我。你心里全明白。你知道要留几步余地才能完全脱身……戒指为什么在你身上不起效果?只在你身上不起效果?

——我不知道。但是我有两个设想。

——马上给我说个明白!——丽莎插嘴——开始设想!

——有次在非洲,我们被领到一个柏柏人生活在非洲西北部的土著居民。的村落。有个巫婆颈上挂着一条活蛇给我们算命。轮到我,她看了我的掌相和耳朵就跑掉了。

——什么意思?

——我想我的能量跟她的能量相互抵消。我也搞不明白。

——你意思说,你的能量与戒指的能量也相互抵消?

——也许是这样吧。

——你真以为戒指怕你,像那个非洲算命婆子一样怕你?莫名其妙。

——不是戒指的缘故,是我的缘故。我阻止自己身体释放能量进入戒指。

——你干吗这样?

——不是我有目的地、有意识地阻止。就是这么回事。实际上,我知道戒指的事太多,对我有妨碍。在威尼斯玛齐亚纳文史馆位于威尼斯圣马可广场的圣马可国立图书馆的前身,始于十六世纪中期。和莫斯科的罗密亚契夫图书馆莫斯科最早的公共图书馆,始于1861年,现属俄罗斯国家图书馆。文稿部做研究的时候,我看到过有关的内容,知道这种戒指以前用作巫术。

——你到现在才告诉我?关于戒指,你写过什么,你会告诉我吗?

——不会。

——为什么不会?

——因为我什么都没写过,也不打算写。

——为什么?难道这不是你专业范围内研究的事吗?

——是又不是。那种事,按古代作家的说法,是“皇上的机密”。他们说,“皇上的机密”断然不可泄漏。

——但是你会把秘密告诉你的夫人,对不对?

——对,但不是因为你是我的夫人。

丽莎生气了,不解地看着我问:

——那又是为什么?”

——因为有了这枚戒指和从圣母泉取来的水,你自己很快会发现其中的奥秘。我们从今以后一起尽我们的能力,在可能的限度内探索其中的奥秘。这个奥秘被称为第二个身体。

——请你快快说来!

——首先,我能告诉你一件你们英格兰人特别感兴趣的事。“圣杯”的传说只是我说的奥秘的一部分。你当然知道“圣杯”的故事。只要看一眼“君士坦丁堡奥斯曼帝国在1453年占领君士坦丁堡后在此建都,改名为伊斯坦布尔。1923年,土耳其迁都安卡拉。裹尸布自中世纪以来在欧洲广泛流传有关“圣杯”的传说。所谓“圣杯”,一般的说法是耶稣在最后的晚餐中使用的杯子。也有人认为“圣杯”是留有耶稣尸体印记的裹尸布,现在收藏在意大利的都灵大教堂。”——那块布现在在意大利,称作“都灵裹尸布”——你会注意到布上似乎有基督身体正反两面的印迹。我肯定你知道,这块裹尸布古时候被当作“圣杯”展示。目睹布上印迹的人害怕极了。印子的形象是一个人,有四条手臂、两个头和四条腿。不管这块裹尸布是真是假,圣杯的传说可以有不同的理解,是基督身体两重性的象征。也就是说,这个故事说明基督还有第二个身体这个事实。再说,这一点在《圣经》里写得一清二楚,你只要用心读就会懂。

——你在文献档案中发现了什么?

——以前有人研究过我们是否也有两个身体,像基督一样。1770年前后,威尼斯有个女人研究过。在圣安德烈圣安德烈是现匈牙利北部佩斯地区的一个城市。在十七世纪后期,大批塞尔维亚人移居圣安德烈。,在匈牙利境内,有位修道士在1749年前后研究过这个问题。也许可以设想那些城市里当时还有别人研究过。举个例子说,有史料证明威尼斯有个弹大键琴现代钢琴的前身。大键琴的键盘受指击后勾动琴弦发声。的,为计时钟和街头风琴谱曲的人,曾经用戒指、圣水和魔诀施行过巫术,但是没有成功。他想要确定人有没有第二具人身。那些人的尝试都极其幼稚,但是我相信他们作出的努力有其价值,至少可以说他们在一条长满荆棘的路上迈出了勇敢的步伐。

——他们求助于妖术最后得到什么结论?

——戒指发出的信息令人费解。在场的人觉得戒指在说谎。

——那么戒指是不是在说谎呢?

——我来给你讲个故事,你自己判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