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
来自以弗所的三股智慧之泉
一辆漂亮的黄色公交车,日本政府的赠品,在贝尔格莱德的街道上来回行驶。车上有一只手机发出信号,是莫扎特的音乐。一位中年妇女赶紧开始在提包和口袋中摸索。她戴着一顶羊羔皮帽,拳曲的羊毛与她乌黑的头发配合得天衣无缝。手机不知在哪里,又在喊人接电话。再次传来莫扎特的音乐,音乐来自站在妇人身边一个男孩的口袋里。
——是我的手机在你的口袋里响——丽莎·斯威夫特说(说话的便是她),带一点外国口音。
——看你说的!——男孩气鼓鼓地回她一句,恰好从他口袋里又传出莫扎特的音乐。
——要是你的手机,先生,你为什么不接电话呢?——丽莎嘲讽地问,用同样的奇怪口音。
男孩子犹豫片刻,好像在等候着什么。公交车正在减速,快要到特拉兹耶广场了,等车子一停,男孩就从口袋里掏出女式诺基亚手机回话:
——喂!谁啊?
他随即下车,把手机递给丽莎说:
——找你,你丈夫打来的!
丽莎尖叫一声,说的像是外国话。在车子启动前的最后一刻,她蹿出车门接过手机,慌慌张张地对着手机大声喊叫:“喂!”那一头无人答话。
来电话的当然不可能是我,她的丈夫,因为四十天前我已经在罗斯福街五十号贝尔格莱德公墓下葬入土。
* * *
服丧几周后,伊丽莎白·斯威夫特,我的妻子,应该说我的寡妇,举办了一场纪念仪式。随后她去柯斯马依山脚的巴贝村。那儿有我老家的一栋房子,我在那儿的产业得由她办理一些法律手续。她正在房子前面的门廊上用早餐,门廊窗框中的小块玻璃五光十色。我们俩共同生活的种种回忆在她脑中闪现。首先再现的是我们相识和结婚时不同寻常的情景。
所有这一切是这样发生的。
首先,我得说明我已经到了那把年纪,大家知道,那把年纪的老人年年会有不好过的日子。我那些不好过的日子在生日前后。那几天,我又变成一个娃娃,脑子里想事情跟逮苍蝇一样。在那些不好过的日子里,一天我打开电子邮件,看到有封来信,像是女人自荐求欢的那种信。对此我已经习以为常。信上署名的是一个名叫伊丽莎白·斯威夫特的人,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她还加上了她的电邮地址。斯威夫特小姐写道:
嗨!
我想我们很久以前通过信。如果你没有与我通过信,我向你道歉。要是确实是你,我那时没法回信,因为我电脑上的Mozilla软件管邮件的部分出了问题,好长时间通不了,朋友中没人会修,帮不上忙,所以我已经没有你的地址了。
我希望你,跟我通过信的人,还有意思,尽管从那时起已经过了很久。
我真的不知该从何说起。
或许你现在能给我介绍一点你的情况。我丢失我们以前那些信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你现在是什么模样,多大年纪,有什么业余爱好,是否还在寻找?
要是你真是我写信要找的人,而且有意进一步了解我,我有一份简历在网上,http://ermo.org.
我现在确实不知道还有别的什么可说,希望你的地址没错。有意思的话,告诉我。但愿你看到我的照片不会逃之夭夭。
再见。
你忠实的读者
伊丽莎白·伊摩拉·斯威夫特
读完信,我就把这事忘了,无非是以作家留给女读者的那副笑脸一笑了之。可是丽莎·伊摩拉·斯威夫特没有忘记。没过多久,她就现身在我的人生之中。
你要是一位作家,也许你就知道,有些女读者会醉心于你在故事中描述的脉脉深情,有些男读者会被你引入小说的境界,流连忘返长达月余,而他们的花费不过几百第纳尔,这些读者会送你一份小小的礼品。论表面价值,他们的礼品全是小意思,但是它们有巨大的虚拟价值。多年来,我积累了各种各样的礼品:一座守护家宅的俄罗斯彩色石像、希腊念珠、玻璃弯刀、瓶装的格鲁吉亚科涅克酒、一幅可折叠的神像画、一位法国读者的烟斗(我不用那个烟斗,因为别人的烟斗是抽不得的)、一盒优质哈瓦那雪茄等等。雪茄,我倒是美美地享受了一番,虽然我知道南美洲女人是在她们丰腴的大腿上把烟叶揉搓成雪茄的。
收信之后,我就忘了。过了六个月,斯威夫特小姐再次与我联系,问能不能见个面,她有一件礼物要给我。她人在贝尔格莱德。我们在彼得大帝街上一家名为“怎么样?”的咖啡馆会面。丽莎·伊摩拉·斯威夫特实际比我预料的年轻,一副有条不紊的样子。她在事业上很有成就,家庭背景也同样出色。她的眼睛用黑线勾描,看上去好像镶嵌着洁白的石英、水晶和松香,与古埃及第四王朝那些著名雕像的化妆十分相像。论她的专业,这不可能是巧合。她的真实名字可真是拗口不好说:阿玛瓦·阿佐格·艾乌洛伊亚·伊哈-斯威夫特。伊摩拉是她的别名,伊丽莎白则是她的名字。她母亲世出阿拉贡贵族伊哈世家。从母亲那儿,丽莎继承了捧起书本就打瞌睡的习惯。她的祖父来自英格兰。在英格兰的时候,他有一天灵机一动买下了剧院中皇家包厢边上的包厢。有种人上剧场要让人看到自己坐在皇家包厢边上,他就把那个包厢出租给那种人,赚了大钱。从她的男性祖先身上,丽莎得知她的生活、行动和人际关系可以像园林一样由她自己安排,恰如一座果园,可以按照她的设计栽培、灌溉以至嫁接……
我当时听她说这些,知道她是一位考古学家,我还以为她是对我的历史研究感兴趣。实际不是那么回事。她在桌子上放下一堆我写的小说要我签名。这才是她来的原因。
她有时去土耳其挖掘古城遗迹。从那儿,她给我带来了一件礼物。我以为那个小瓶里装的是小亚细亚的什么香油,打开瓶子嗅一下却闻不出香味。我的那位读者哈哈大笑。
——那是水——她说——是给你喝的。
瓶子里真的是水。我喝下瓶子里的水,然后听她讲那瓶水的故事。那个故事确实值得一听。
——以弗所是小亚细亚的一座古城,在爱琴海岸边——伊丽莎白告诉我——它是一个有名的海港。许多世纪以来,商队的货物在那儿转到船上运过浩瀚的大海。大家知道那座古城长期以来还是朝拜几位“众神之母”的圣地。那儿最早有一座供奉吉佩拉的神殿。她是弗里吉亚众神和大自然的母亲。神殿被毁之后,留下的石头被用来修建希腊女神阿耳特弥斯的神庙。阿耳特弥斯是永远贞洁的女神、大自然和儿童的保护者。就是在这座以弗所城里,圣母结束她在这个世界上的生命。《约翰福音》(19章25至27节)说:
“站在耶稣十字架旁边的,有他母亲和他母亲的姐妹,并革罗罢的妻子马利亚和抹大拉的马利亚。耶稣见母亲和他所爱的那位门徒站在旁边,就对他母亲说:‘母亲,看你的儿子。’又对那门徒说:‘看你的母亲。’从此那门徒就接她到自己家里去了。”
那就是事情的经过。基督遇难复活之后,他的母亲圣母马利亚和他的门徒约翰,即见证这番经历的圣徒,一起到了以弗所,在那儿住下。他们在这个世界上的生命在那儿告终。后来在阿耳特弥斯神庙的地基上,利用先前那座神庙的石材修建了一座教堂,以后盖了一座大教堂。它的遗迹留存至今。穆斯林在同一地点盖了一座清真寺。这是一座世上罕见的没有光塔的清真寺。这座清真寺同样只保留“女性”特征,因为光塔显示阳刚之力冲天勃发,而拱顶则象征奉献给星辰和月亮的乳房。就这样,“众神之母”的石材从上一位女神传给下一位,延续千百万年之久。
然而丽莎的故事到此并没有结束。一位德国修女,安娜·卡特丽娜·埃穆里克,在十九世纪某一天梦见以弗所。她从来没有亲眼见过这座城,却在梦中看到圣母马利亚的屋子埋在地下的确切位置。就是在这栋房子里,圣母度过她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年。那位修女出版了一本书讲述她的梦。根据她的书,遣使会教士在她指明的地点发掘出她在梦中见到的屋子,大家便相信那是圣母住过的屋子,是圣母向以弗所居民显示她本人的屋子。她的屋子有个厨房,厨房后边是一间卧室。屋子旁边有一股具有神奇功能的泉水,大家称之为“圣母泉”。泉水分三个出水眼,各有一个精心堆砌的石头壁龛,三股泉水各有各的秘密。据说,其中的一股泉水赐予饮者健康,另一股赐予幸福,第三股赐予爱情。但是传说中没有说明哪个泉眼会带来幸福,哪个会赐予健康,哪个奉送爱情。三股泉水都喝是不管用的,因为只有第一口解渴的水才有效应。
丽莎喝了中间的那股泉水,又在左边的泉眼接了一小瓶水带来给我作礼物。不过这还不是故事的结尾。往瓶里灌水的时候,她注意到有张纸条塞在两块石头中间。她想更多了解泉水的秘密,便把纸条抽出来读。纸条上有一个数字,像是一条密码:
Sorriso di Kebela:1266
她感到有些失望,把小瓶卷在纸条中走开了。
由于工作的需要,她要路过慕尼黑,在凯宾斯基四季酒店住几个晚上。她决定好好享受一番。她的早餐是香槟和草莓。午餐在一家饭店吃,店里坐满俄罗斯来的女士和夫妇们。饭店的告示上写着:早餐供应到下午四点。
DAS FRUHSTUCK BIS ZUM 16 UHR WIER SERVEN!
午饭后,她去美术馆参观最早的计算机和馆藏的坐椅。在道尔梅厄百货公司买了一种由几种茶叶混合配制的茶,名为“雪花华尔兹”。晚饭吃的是牡蛎。为了将来的婚事,她买了一对茶杯,杯子挺大,质地轻巧,薄得透光。回酒店的时候,她觉得累了,但是很开心。在凯宾斯基酒店顶层的游泳池里,游了四五个来回之后下楼回房间。她看到桌子上放着一张酒店的卡片,预报明天的天气,卡片背后开列着酒店可以提供的各种美梦:多达六种枕头可按客人的要求当晚送到房间。酒店备有普通的羊毛芯枕头,二十一世纪的杰作抗过敏枕头,还有马鬃芯枕头,鸭绒枕头,各种款式新颖的圆筒枕以及野猪鬃芯的靠垫。在四季大酒店,客人可以挑选在哪种枕头上享受“晚安”,可以选择入睡后做什么样的美梦。你几乎能预定你的美梦,法兰西式的、俄罗斯式的、英吉利式的、阿拉伯式的或者希腊式的。我那位女友挑中一个野猪鬃芯的靠垫,因为她喜欢结结实实的枕头。不知道是枕头的缘故,还是因为以弗所一游留下新鲜的印象,她梦见爱琴海里注满昨天的寒雨,然后她梦见自己在圣母泉边喝水,在右边的出水口喝。醒来以后,她思量着要是在梦中尝遍三股泉水,自己也许能分辨出哪一股水会带来幸福,哪一股会带来爱情,哪一股会带来健康。她想要再次梦见以弗所的圣母泉,所以第二天晚上要了另一个枕头。这次,她要的是马鬃芯的枕头。但是不管用。那天晚上她没有梦见以弗所的泉水。下一个晚上也没有梦到,虽然她又换了个枕头。她的朝拜因此在德国某地告终,结束在一只沉甸甸的羊毛靠垫上。
上路前,丽莎决定走贝尔格莱德,把她的礼品交给我——那一小瓶以弗所的泉水。给我的时候,她提醒我留心,有神奇效应的圣母泉分流三股,除了为人造福以外,还给人一条告诫。
——伟大的大自然母亲通过泉水向我们显示她的一条秘密。水是永恒的、英明的——丽莎的故事讲完了——它告诉我们的真理,我们不屑接受,恰如我们不屑接受其他的启迪:
你的幸福未必总是伴随着你的健康或者爱情。
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说起她在互联网上的冒昧来信,我们笑了好一阵子。不到半年,我们就结婚了,虽然我觉得她爱我的作品甚于我本人。
我们一起度过的第一个晚上,她给我唱她最喜爱的歌,“让我们一起倒数直到一”……她吻着我的颈项,问我:
——你能解读亲吻吗?吻好比情书,可以读也可以不打开就扔掉。一个亲吻,它的意思可以是你好!或着是晚安、永别、早安!它表示再见,带来背叛、死亡或者疾病。它的意思是欢迎、别忘了我,或者一路顺风!亲吻预报欢乐或者厄运。通过一个亲吻,我们两个身体之中的一个由此达彼。
我回答说,我已经解读她写在我颈上的信,虽然那是一封用英语写的信。我领她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