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落叶
我是不愿过秋的,虽然有着其它季节无法极目的“万山红遍,层林尽染”,但千万生命在这样一个时空里悄无声息的接连交付与殒消,叫人又如何能高兴的起。早年我见过一本出版志摩的散文集子《落叶》,有位编者在书的封面自我卖情与讨好的题了这么一句促销语“浓得化不开的情感”,这一经典语当然也是出自志摩手笔。但此般移花截木的一用,一个唯美的志摩在早逝数年后顿然消失了,一个人性麻木的志摩在世人不经意的一个好意中走来了。何等的冤屈,若他知得世人将自己看作直面叶儿落亡与惨淡时仍能心揣无穷雀跃,那该情何以堪?
相与叶落,反正我是难以高兴的,想来志摩也不会。一片片叶落,一个个生命从此归零既成往事,你可以漠视,可以坐观,可以默默祝它们一路走好,但倘若思忖着逃开,终究只能是想像的分。秋天的叶儿交付生命太过集中,越想不见,它们越要从你的头顶掠过,从你的眼前滑下,停在你敏感的掌心,停在你匆匆的脚间。秋天的叶儿太知道人类情感的软肋,它们在你必经的街道时疏时密的落起叶雨,直到淋得你有所思绪;在你必经的开阔地早早赶去扎起堆,扎得一片死寂,扎得你怅然若失;也会在你必去的山色湖光里飘摇着游弋着,在你朝夕守望的窗台上下纷飞着嘀嗒着,只那么轻轻的一摇,走到哪都相随着它们的身影;只那么偶然的一嘀,整夜的梦都是关乎着它们的情节。
落叶,就这么轻轻的在自己的知音心上一落,给命运相济的知音们带去了太多的沉重,知音里的一群家天下的文人们在看到它们时忽然想到,自己正是无根的随风游子。这群文人带着自信的步履浪迹天涯,但终于有一天停了下来,一个个足以触动内心世界最脆弱的景观令他们惊惶,于是他们第一次开始真正解读自己。看上一阵秋色,又闭上一阵双目,再看一阵,再闭一阵,心不由一酸,一股惨淡、落泊、颠沛的失意情怀迅速淹没了内心,多年来不知何处是他乡的自由主张,原本以为早不在乎的安居态度还一直在体内强烈的潜伏着。他们害怕了,茫然了,也清醒了。在滕王阁赴宴的王勃看着漫天尽染的秋叶,又看了看满座的陌生宾朋,一个游子毫无存在的羁客伤感滚滚而来。他在《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中提笔写道:“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孔绍安“早秋惊落叶,飘零似客心”的真切心境,对于此时正美酒当口的王勃,又何尝不是感同身受。而数年后走在夜郎流放途中的李太白,在面对秃丘上的一株枯蒿几片落叶时更是催人泪下,一位老游子大诗人迫急的故里归属之愿彰露无遗,他几乎卑微与遗憾的悲叹:“惭君能卫根,叹我远移足。白日知分照,还归守故园”。
就在这群文人与落叶激烈的交织共鸣时,另一群文人则显得异常平静。他们生活最多的时间与地点就是逗留在自己的寓所,因而没有了故里归属的不解心结,在他们心里只放着淡泊,从不狂热也不诋毁游子世界里的天涯与自由,本着低调而高蹈的活着,本着与落叶相见不惊。在这么一颗颗即便“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的恬静而知足的心灵面前,落叶一下失去了魔力,世界一下没了声音。看着流水带着落叶,刘禹锡在篦宅中轻吟:“斯是陋室,唯吾德馨。”听着头顶落叶的窸窣纷飞,五柳先生在东篱下看了看此刻正气象勃发的南山,无比闲适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而结庐小孤山的林逋更是气淡神闲,带着他的鹤子在漫山落英里来来回回,任落霞与孤鹜齐飞。
落叶,是秋放飞的心思,它们有点莫名的诗性悲情,一生中仅仅一次的跳跃便笼络了所有人的心;落叶更有点霸道,它们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够容身之所,滕王阁、南山、林泉以及你温柔的心房。它们不让你有一点轻松,白天一片一簇的活在你的眼里,夜晚没了灯火便睡在你的梦里。再也无处可逃,躲不进周树人的小楼,躲不进志摩的被窝,我们终将成为它们的知音,也终将在它们面前分流成两群文人,一群往来陋室,一群做客滕王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