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四十天长梦
已是秋末冬初,但桂平西山还是一片浓绿。山里润湿的岩石上,到处都有风雅之士刻的文字。连理文在一块刻着“碧云天”字样的岩石前停下脚步。这三个大字旁边,还刻着一行较小的字:“道光壬寅秋日景山李少莲书”。壬寅是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七年前,就那年呀!”理文自言自语。
那一年正值鸦片战争,英军打到长江,阴历七月二十四,在英舰威里士厘号上,清国被迫缔结屈辱的《南京条约》。签约前两个半月,和理文父亲十分要好的江南提督陈化成在吴淞战死。同一个秋天,一个风流雅士却在广西山中悠闲自在地大书什么“碧云天”!理文轻轻摇摇头,又慢慢迈开了脚步。他从广州溯珠江而上,刚刚抵达桂平。珠江水系在这一带称作浔江。来迎接他的人让他坐上肩舆,把他领到龙华寺。放下行李,理文便让寺里的小和尚带自己去洗石庵。龙华寺与洗石庵上下相邻,步行不过十分钟。整洁而雅致的洗石庵是尼姑庵,单独建在山脚下。洗石庵里,西玲早就在等着理文了。
带路的小和尚告诉理文,现在的桂平县位于黔江和郁江合流的浔江边。但宋代前,县城就在这西山里。洗石庵是唐末建造的尼庵。“从这儿往左一拐,就是洗石庵的大门。”小和尚指着山道岔口。
遮住左边视线的岩壁,在这里突然断开,因此往左一拐,眼前便是另外一派风光。理文不禁“啊”地感叹起来。
西玲站在洗石庵门前,戴着头巾,身穿僧衣,虽相隔很远,但理文一眼就认出是她。“上次见面还是在那一年。”理文心想。七年前,西玲曾寄身上海的书店“斯文堂”,并在那儿生下一个蓝眼睛的女儿。当时理文在上海,他去过那家书店。恰逢英军攻陷宁波——理文想起了“碧云天”三个字。门上悬着块匾额,写着“洗石庵”。两边柱上挂着长长的对联,字是雕刻的,涂着金粉:
楼阁耸奇观天外云峰撑台石
山门凝爽气池中烟水隔红尘
西玲把右手高举到头边,唇边挂着亲切的微笑。
“看来很精神,太好了。”理文顿感轻松,但哥哥说过西玲太精神就会出麻烦。
“你来得正好。”西玲首先打招呼。
“您看起来精神不错。”理文在庵门前的石阶下仰视着西玲。
“理文成大人啦!在日本见到哲文了吗?”
“见到了。他在日本很好。我准备暂住在龙华寺。一切就有劳您了。”
“你父亲已跟我联系了。”西玲转过身,迈开步子。
理文跟在她后面走进庵内。同样是寺院,比起肃穆庄严的龙华寺,尼姑庵更精巧整洁一些,气氛也轻松多了。理文进了一间可眺望远景的房间,跟西玲面对面坐下。越过西玲斜斜的肩,可以看到西山葱郁的树,那浓绿的荫影好似一直映照到西玲身上。理文有点局促。
“跟我说说拜上帝会吧,越详细越好。我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这个。”
“急什么。你先说说日本,那是个什么样的国家?”西玲泛蓝的眼睛炯炯有神。她一向好奇心强烈,不仅想知道新奇的事物,还要亲自投身进去。她已快四十岁了,性格却没变。
“洪秀全这个人,感觉很敏锐,甚至到了可怕的地步。”
聊了很多日本的情况后,西玲才说拜上帝会的事。她从创始人洪秀全说起。这一带大多把“拜”字略去,简称“上帝会”。
洪秀全不是广西当地人,而是广东花县人,出生于离花县县城不远的福源水,后来全家迁居到县城外,被称为“客家”。“客”即非土著。因战乱或其他原因离开故乡、迁居当地的外乡人,被称为“客”。他们不是宾客,而是不速之客。对插户进来的人,土著都怀有警惕心,并加以歧视。拿耕地来说,土著人不要的荒地才会给客家人,较好的工作都是世居在此的本地人做的,客家人只能做条件差的工作。不过,不论什么,能找到工作就是幸运的,客家人不能不做。
因为境遇不利,客家人都非常勤奋。当时中国妇女一般都要缠足,从小用布紧紧裹着脚,妨碍脚的发育,成人后走起路来就摇摇晃晃的。但客家人很少有缠足的。妇女也必须要劳动,缠足会夺去身体的活动能力,他们当然不会做这种浪费劳动力的傻事。
客家人自尊心很强。他们的祖先究竟因何迁移,已经是几百上千年前的事了,谁也说不清楚。客家人主要从北往南迁。大概是那些抵抗分子在改朝换代或战乱时,因拒绝投降而逃亡出来的吧。他们的祖先大多是不屈服的硬骨头。明亡清兴时,据说抵抗最顽强的就是客家人。他们不屈、勤奋,却遭到歧视和防备。
当然,混血儿西玲对客家人没有丝毫偏见。“我在广州见过些了解洪先生儿时情况的人,听他们谈了许多。据说他儿时爱生气,做任何游戏都要当孩子王。”听语气便知西玲对洪秀全怀有好感。
“据说他科考多次落榜。这是真的吗?”理文问,这是在长崎听哥哥说的。
洪家虽是自耕农,却只有几亩薄地,生活很困苦。洪秀全小时放过牛,七岁那年,他总算上了村塾,读四书五经。他学习好,看来会有大出息,可家里越来越穷,连村塾的学费也拿不出。幸好他成绩突出,村塾免了学费,加上亲戚帮助,他上到十六岁,得以参加广州府试。可惜落榜了。
洪秀全出生于嘉庆十八年十二月十日(1814年1月1日),按阴历算,他出生二十来天就两岁了,十六岁那年,应是一八二八年,其实周岁不过十四。他从十八岁起开始当村塾教师,独立生活。道光十六年(1836年),二十四岁的洪秀全再次参加府试,然而再次落榜。
虽然没有考中,但他在广州经历了两件十分有意义的事。
第一,他旁听了广州大儒朱次琦在六榕寺的公开课。朱次琦是广东南海人,隐居南海九江乡,人称九江先生,中过进士,在山西当过知县。洪秀全第二次去广州时,朱次琦刚满三十,还是个朝气蓬勃的青年学者。他注重实践躬行,在青年学生中颇有声望。洪秀全听了朱次琦讲“三世之说”,受到极大的震动。“三世”源于《春秋》,《春秋》把自己和父亲之世定为“所见世”,祖父之世为“所闻世”,曾、高祖之世为“所传闻世”。但清代公羊学派则解释为“衰乱世”、“升平世”和“太平世”。尚古主义儒家认为,古代最好,之后世道日渐变坏。因此他们主张尽可能将变坏的世道带回到美好的古代。但朱次琦认为,时代是由衰乱进入升平,再到达太平的。过去时代是坏的,以后会逐渐变好。他所要研究的,便是怎样才能按历史的必然进入日益变好的时代。洪秀全在村塾学的是陈旧发霉的尚古主义,因而为朱先生的社会进化论学说而震惊。据说洪秀全后来非常感慨:“我感到就好像以前贴在眼上的鳞片突然被揭去了。”他意识到自己的思想是多么的闭塞。“我禁闭在黑暗的屋子里,认为这就是世界。打开门,明亮广阔的世界就展现在我面前,但以前我并不知道。”
第二件事,是他在街头听到了基督教传教士的说教。一个洋人叽里咕噜地说些什么,一个中国人把它译成中国话:“诸位睁开眼睛好好看看,你们在礼拜着什么,你们对一切都在礼拜啊!我们只拜上帝耶和华。大家都相信耶稣基督,礼拜上帝吧!其他都是邪魔外道。寺庙中所有的不过是木头、铜块。那里会有灵魂吗?没有!你们都是无知的,你们的眼睛被蒙住了。”
洪秀全并不了解教义,唯有“你们的眼睛被蒙住了”这话深深打动了他。他刚刚听过朱次琦的三世说,深感必须睁眼看一看世界。大概是洪秀全脸上流露出真挚的表情,担任翻译的中国传教士递给他一本书:“请务必读读这本书!”书封上印着“劝世良言”四个汉字,旁边还有一行洋文,他不认得。洪秀全摸了摸腰包,准备付款。
“不必不必,这是赠给您的。凡认真听我们讲话的人,我们都会无偿奉赠,请您一定要读一读。”中国传教士十分热情。
“不过洪先生好几年都没读那本书,塞在架子上,摸都没摸过。”西玲说。
“为什么?”
“这个你得去问洪先生。”
“是吗?”
“因为我也不清楚,向不知道的人打听,当然还是不知道啰。哈哈……”
七年前理文在上海见到西玲时,觉得西玲情绪上有些阴影,而现在这阴影好像消失了。她的笑声爽朗清脆,没有阴翳。她的话语也没有丝毫的矫揉造作。
“这一带出了点乱子,你要小心点儿。马上就要天下大乱啦!”理文去金田村见洪秀全时,西玲嘱咐他。
广西治安极其糟糕,广东虽也不太好,但毕竟是两广总督府的所在,官兵可以控制局势。也许正因如此,偏僻的广西形势日益恶化。西玲还再三叮嘱他,不要为了抄近道而走那些偏僻的小路。
“搞得好像全国的坏蛋都跑到广西来了似的!”理文开玩笑道。
“那些偏僻小道上拦路打劫,可不一定都是坏蛋。”
“拦路打劫还不是坏蛋?”
“这么说吧,或许他们家里有饿得哇哇大哭的孩子。很多人,不,几乎所有人都是善良的劳动者。可是没地方可干活儿,被逼得走投无路啊!”
“这真糟糕!”理文耸了耸肩。
去年(1848年)以来,整个广西接二连三发生了不少事。去年四月(阳历),广东天地会秦兴晚伙同广西宾州黄启珍在武宣叛乱,九月才被镇压;同在四月,镇安府天地会黄维业和黄天宋造反,杀了知事沈毓寅;十二月,广东张亚祥在广西宾州抵抗官兵,打死游击(校级军官)邓宗恒,桂平孙家祥、横州谢江殿、钦州李自昌、灵山苏三相和贵县徐亚云等有名的帮会首领都参与了此事。今年一月,横州马成龙、马成虎等人攻打了贵县怀西等地;四月,“大头羊”张钊、“大鲤鱼”田芳和“卷嘴狗”侯志等广东艇匪抢掠了广西梧州;五月,张亚祥集团又袭击了南宁府、柳州府和桂林府,他们以红布裹头,高举“替天行道”的大旗。六月,就在这动荡时期,洪秀全和冯云山回到了桂平。冯云山获释后在广东花县找到了洪秀全,于是两人一起回来了。
连理文到桂平后本想立刻见洪秀全,但通过西玲得到的答复是:“目前十分繁忙,将抽空会见,届时知会洗石庵。”直到第六天晌午,上帝会派人来到洗石庵,口头传了话:黄昏时到金田村,请连先生单独来,不得带随从,三界祖庙前有人迎接,此人会说:黎塘桥坏了,真麻烦!请连先生回:木头桥易坏,下次造座石桥吧。此人便会把先生领到教主那儿。理文这才获准见洪秀全。是不是摆架子呀?他心里想。“既已派了人来,何不直接领我过去!”理文感到上帝会不免有些做作。
从西山到金田村不到三十公里,要过两次渡。桂平县城虽人口稠密,但有些乡间小道十分偏僻,西玲自然担心理文:“你这个样子会被人认为是有钱人。”
“不会吧。”理文穿着一身普通的衣服。要步行三十公里,他轻装打扮,没带任何行李。
“要是碰上拦路打劫的,你一定要老老实实把钱带给他们,别反抗。不管对方是怎样的脓包,反抗是十分危险的。一个拦路打劫的人背后,必然是一伙人。”西玲把要注意的事仔细跟理文说了。
“我知道了。我可没那个勇气去反抗。您放心吧。”
理文按时从洗石庵出发,穿过西山浓密的树林,眼前很快出现了浔江宽阔的江流。算上理文,一共有八个过渡的客人。船还没开,理文大体可以看出乘客的身份。两个商人,一个柳州人,一个象州人,都是木材商,各带了两名随从。在这动荡时代,尤其是多事之地,随从其实就是保镖。虽说同行是冤家,但在这种时候,同行的人越多就越放心。从谈话看,这两个商人是在途中认识的,他们在贵县合伙,等于把各自的保镖由两人增加到了四人。
另一个乘客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这女人没有缠足,像客家人,但没有客家口音。据说她嫁在贵县一户农家,娘家在五峒山古程村。这次回娘家,恰好遇上这一行六人,因为要走的路线差不多,就结伴同行了。其他六人并不知她的名字,都称她“阿嫂”。这是对年岁稍大的妇女的一般称呼。
“阿嫂,古程可是偏僻这呀。在鹏化川最上游吧?”一个保镖跟她搭话。
“是个老山沟。”她没好气地回答。
“阿嫂,你生在老山沟里,长得还挺俊俏哩。”另一个保镖开玩笑道。
“少说废话!”这女人性格很倔强。
“你这人真不客气呀!”
“对你们这种人客气什么!”
“啊哟,吼得这么大声!”
“吼!什么屁话!你这小子!”女人倒竖柳眉。
确如保镖所说,她虽生在山沟里,却长着副俊俏的瓜子脸儿,肤色稍黑,两道又黑又长的眉毛十分显眼。这眉毛因发怒斜吊起来,确实有柳眉的感觉。
“得啦!得啦!我说阿嫂,不要这么生气嘛!咱们走到一起也是缘分呀!”商人插嘴调解道。
人们或许会觉得,在群盗出没的广西,就带两三个保镖,一旦遇上几十上百的强盗,还不是只能举手投降吗?非也。强盗的世界看似无秩,其实也有隶属关系,一般笼统称之为“会党”。跟主要的会党打好招呼,途中就很安全。所谓“招呼”,自然是指钱,或说“通行税”。作为证明,会党会派出他们的保镖,会党的强盗自然就不会袭击行人了。自然,他们也能分得部分通行税,得了钱还阻挠行人可就不仁不义了。若不打招呼,即便有几十上百的护卫,也很难说绝对安全。而且,护卫人数多了,反而会使会党系统产生敌对情绪。因此,镖客可说是活护照,他们的脸就是缴纳通行税的证书。他们在天地会这个秘密组织中属下层,所以有人极其粗暴。这几位木材商的镖客,品行就不太好,为了消遣旅途之无聊,竟调戏起有夫之妇。四名镖客中只有一人似乎比较老实,看起来四十开外,他严厉地责备道:“别太不像话了,否则我就要告诉大哥。”他这么一说,其他三个镖客都缩了缩脑袋。看来那大哥是个很有权威的人物。
“咱可什么都没说,说她长得俊俏,那是夸她呀。”
“就是嘛,阿嫂爱生气。”
“搞不懂她生什么气。”
三个镖客噘着嘴巴,一人一句嘟囔着。
“不明白?那是脑袋坏了!你们脑袋里都装的大粪!”阿嫂在一旁喋喋不休。
“喂喂!渡船上不准吵架!”正在摇橹的船夫忍不住大声喊道。
在小渡船上吵架是很危险的,按理要保持安静。这船夫既能在浔江上干摆渡的营生,当然和会党也有些关系。他一发话,女人和镖客自然都不说话了。船一靠岸,众人登陆,女人和镖客又吵起来。男人们对付不了女人。理文作为第三者,也觉得女人说话太过分,镖客们虽说了调戏之语,到底没有逾矩。
“给你赔个礼总行了吧!”镖客们终于认输了。
女人却更来劲,说的话也粗暴:“道个歉就算完了!你们这些粪蛋脑袋瓜子想干什么呀?怎么不跪在老娘脚下好好想想!”
听到女人这样说话,镖客们心头也起了火。“你胡说什么?你也不想想,这样的世道,你能从贵县平安走到这里,是沾谁的光!想清楚就不会这么胡说八道了!老实点!你可是一个人在上路!”一个年轻的镖客唾沫飞溅。两个木材商在旁不知如何是好。
女人也不示弱,大声道:“谁想跟你们这些粪蛋脑袋瓜子一块儿行路!你什么意思?是说保护我了吗?我看你不要自作多情了!”
“算了,这种女人不用理她!”
“我还不想跟你们一块儿走哩!我跟这位大哥一块儿走,你们快滚吧!”女人朝理文看了看。
“好哇,求之不得!跟你一起走真他妈恶心!”最老实的年长镖客“呸”地吐了口唾沫。
“得啦!走吧走吧!”镖客们催促着两个商人快步走开了。女人站在那儿不动。理文虽然想走,却也未动。两个商人还不时回头看看,镖客们连头也没回。六个人很快转了一个弯,连个影子也看不见了。
“啊!这下子可清静了!大哥,我们一块儿走吧。”女人对理文说道。理文很为难:这可太任性了!像刚才那样七八个人一起倒还可以,一男一女结伴同行,从伦理上来说是有问题的。
“你的意思是,要我把你送到古程?”
“那我怎么好意思呀,到金田村就行了。我在那儿有亲戚。”
“好吧。”事已如此,两人只得结伴,若有人问起来,解释一下应该都能理解的。那个摆渡的船夫也可以为他作证。
“大哥,有大嫂吗?”
“有。”理文极力想记起亡妻,可是她好像跟这种场面闹别扭似的,不愿在他的脑子里露面。女人的声音和刚才吵架时完全不一样,变得娇滴滴的。
“双亲都在古程吗?”理文尽量用庄重、礼貌的语气。
“我这次出来就不回去了……再也不想见他了。”
理文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我们走吧。”女人催促道。
他们朝北走去。这里水网密布,土地肥沃,如果治安良好,是个很好的地方。“地种得真好啊!”不知道该说什么,理文便望着眼前广阔的田地道。当时租税很重,很多农民都丢下土地逃亡去了,有的庄稼种好了,到了收获时节被往往土匪割走。看到这样精心耕作的田地,确实令人感动。
“这一带是上帝会的势力范围。”
“哦,是吗?”理文点了点头。
女人的意思是,是上帝会这个强有力的组织保护着这里的百姓。要抵抗土匪就必须有足够的实力。除了上帝会,其他各种组织也都武装起来了,就连地主们也建立了“团练”。
前面有片树林。这一带多樟树,木材商人到桂平就是为了采购樟木。到了樟树林前,女人停下脚步,大声笑起来。因为笑得太突然,理文还以为她是什么病发作了,但他很快就觉察到不是。
林子里跑出二十来条汉子,把理文团团围住。“啊呀!强盗啊!”女人大声笑着。
只有理文被包围。一切都明白了。女人是这伙强盗派来的诱饵。理文伸手从怀里掏出钱包,递给一个汉子道:“八块洋银。我只带了这么多,绝对没有撒谎,不信可以把我脱光搜查。”
那汉子既不伸手接钱,也不开口说话。
“八块洋银?你以为我们就为了这几块钱?”背后传来女人的声音。
“那你们想要什么?”理文回头问道。
“要你的人!”
“我?”
“厦门金顺记的少爷,可以卖很多钱吧!我想连维材不会舍不得这点钱的。”女人开心地笑起来。
理文两个手腕被人抓住,一块布状的东西从背后蒙上他的眼睛,那布上发出桂花的香气。
理文的蒙眼布被摘下了。女人就在他眼前,背靠着板墙,坐在一个菜墩子似的低矮台子上,两腿伸在前面。理文一直被绳子绑着。不过,这种马马虎虎的绑法,并不十分难受。而且他被绑时,偷偷把两只胳膊伸在前面,一开始就留下了缝隙。当然,他得装作很难受的样子。
“你觉得你老爹会出多少钱?”女人问。
“啊呀,这谁知道,或许一个铜板也不拿。”居然能如此沉着地应答,理文自己都感到意外。对方若是为了钱,自己暂时就不会有生命危险,况且父亲对帮会十分熟悉,尽管不了解这女人是哪帮哪派,可以肯定的是,她必然同某个会党有联系。一层一层追寻下去,一定会和已去世的王举志有关系。王举志这名字在社会里有着神秘的影响,连维材和他肝胆相照。
“这女人一定不太了解情况!”理文心想。若了解情况,绝对不会把连维材的儿子当作勒索的人质。连维材与会党的关系虽隐秘,但也必定有人知道。假如父亲接受对方的赎金要求,定会探问对方属于哪个系统。帮会里等级序列极其严格,究竟谁绑架了自己,上层又是谁,父亲一探听就知道了。这女人连父亲与会党的关系都不知道,想必只是个很下层的小人物。理文想到这里,一点也不觉得可怕。他觉得这女人很快就会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并向他赔礼道歉。
“一个子儿都不出,那你可就没命了。”
“那也没有办法,人反正总要死的。”
“好胆量呀!”
“哪有,我胆小得很,只是想得比较通透而已。这算是我的长处吧。”理文抬头望了望上方。黑乎乎的屋梁上布满了蜘蛛网。外面传来微弱而缓慢的声音,理文很快就猜到那是什么了。左右两边墙壁上没有窗户。正面墙壁上一人高的地方,开了一个小小的方孔。方孔太小,窗户都算不上,但屋里很明亮,想来背后的墙上有窗户。
“好啦,就住这儿安静地等你老爹的答复吧。”女人站起身来。
理文把投向屋梁上的目光转向右边看去。
“眼睛转来转去看什么?任你怎么转,也不会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的。”女人俯视着理文。理文和刚才女人所坐的地方正好相对。他们都把背靠在后面的墙上,不同的是理文直接坐在地上,而不是那菜墩子似的小台。
“虽不知是什么地方,不过可以大体估算出方位。”
“估算?”
“离刚才那个樟树林子不远,相距六百三十八步。”
“哟,数数了!”
“没别的事可干。”
“在这儿也没别的事可做,你打算数什么呢?”
“做什么,我还得好好想想。”
“反正时间有的是。”女人从正面墙壁左角上的门走了出去。
理文听到关门和上闩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凭他的感觉,想来已有两刻多钟,或许更短。这是个好时机。他一直把两只胳膊撑开着,只要胳膊一缩,绳子就松开些了。自从被带进这屋子,理文担心女人会重新捆绑,但敌人没这样做。理文放松肩膀,尽量缩紧身子。绳子留下的空隙很大,身子摇晃几下,右手就能活动了,很快绳子解开。刚才背靠的墙壁上果然有窗户,没有格子,可容一人出入。理文把女人坐过的菜墩子木台竖靠在墙上,从窗口逃出去了。
到底是小喽啰!理文心想。那捆绳子的是个外行,且这周围竟连个岗哨也不放。果如理文所料,屋旁是一条河,那单调的声音便是摇橹声。敌人之大意,简直叫他吃惊。而更让他吃惊的是,河边正好系着一只船,船上放着桨。一切就绪。这一带他虽第一次来,但事先已仔细查看过地图,早就把地理情况记在脑里。从河宽来看,这应该就是思盘江。
理文操舟的技术十分熟练。“嗨!太蠢了!”到了对岸,也许是紧张情绪消失了,他差点放声大笑。
渡过思盘江,一直往北走就行了。金田村离此还有十来里地。不,渡过思盘江就已到金田村境内了,只是村中心尚在十里外。庙宇一般都坐落在村中心,理文半路上遇到个上了年纪的农夫,慎重起见,他又向农夫打听了一下。不出所料,三界祖庙建在民房聚集的地方。周围民房过于破旧,石砌的庙宇显得格外壮观,一眼便可辨认。已是黄昏,庙前还没人影。理文站在庙门前深吸一口气。
门柱上有一副对联:
心妙阔从天引到一渠清水
道真闲似鹤放开九陌红尘
理文正在琢磨意思,背后突然有人说道:“黎塘桥坏了,真糟糕!”理文吃了一惊。这声音像极了刚才那女人。理文回头一看,果真是她!他慌忙说出暗语:“木头桥……容易坏……”
“太失礼了,请见谅。事关重大,虽是连老先生的公子,但究竟是怎样的人,还是要经一番证实的。”洪秀全说罢,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连理文。
理文感觉自己的嘴唇在抽搐,但他马上盖上一层微笑。从浔江渡头开始,一切都是戏。女人、商人、镖客,都是演员。
“你是从对面墙壁窗眼里看到的吧?”理文问。
洪秀全嘴巴撇成八字形,板着脸点点头。理文好像是在回敬洪秀全,也凝视着他的脸,那张不可思议的脸,精悍的表情同某种神经质奇妙地交杂在一起,使人觉得他不可捉摸。
理文脸上露出了真正的微笑。“验人可不应单方面进行,我也想验验呢。毕竟谈的是大事,应慎重又慎重。”
“要验我吗?”洪秀全道。他仍不改刚才那副表情。
“对。”
“你要怎么做?”
“我就问几个问题。”
“请!”
“我听说过您做梦的事。想问那个梦。想听您亲口说说那个梦。”
洪秀全闭上眼睛。屋子空旷,现在只剩连理文和洪秀全。刚才那些奇妙的客串演员无影无踪。
“是的,那个梦。”理文重复了一遍。
经历了朱次琦讲学和传教士说教后,洪秀全第三次参加府试,却仍旧落榜了。他到广州应试时身体已不适,得知落第的消息后,病情更加严重,高烧不退,路也走不动。广州离花县不远,洪秀全病状又极异常,大夫说他怕是性命难保了。洪家于是派人到广州,将昏迷不醒的洪秀全装进轿子抬回了花县,反正是死,不如死在家里。除父母外,洪秀全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姐姐辛英和妹妹宣娇昼夜服侍。洪秀全阴历二月在广州发病,后来太平天国把二月二日定为“报爷节”。在太平天国术语中,“爷”就是耶和华,他们将此次发病视为上帝给予洪秀全光荣使命的开端。三月初一,子时,据说洪秀全梦里上了天,上帝告诉他,妖魔迷惑世人,命他同妖魔斗争,将其驱逐。
“那我就仔细说说吧。”洪秀全道,“我朦朦胧胧感觉到有很多人跟我打招呼,我想他们是从另一个世界来接我的。于是,我把爹娘、哥嫂和妻子叫到床前,道了不孝之罪,然后跟他们告别。不一会儿,天使来了,我坐上轿子,从东方大道升了天。天门两边有众多美丽的女子夹道迎我。我走进天堂,那里金碧辉煌,跟凡俗世界完全不一样。”洪秀全闭着眼睛,平淡地说着,没有抑扬顿挫,或许他已经沉浸在了梦里的情景中,“接着来了许多身穿龙袍、头戴尖帽的人,多得数不清,他们剖开了我的肚子。”
“肚子?”
“对,他们给我换了五脏六腑。然后天母来了,她说:‘我的孩子,你在下界弄脏了身体,母亲要给你在天河里洗干净,然后去见天父。’于是,天母给我洗净身子,把我带到天父上主皇上帝面前。”
“天父上主皇上帝是什么样子的呢?”
“头上戴着高冠,金黄色的胡须垂至腹前,身穿黑色龙袍,两手在膝间,端坐在那里。我跪在天父上主皇上帝面前,他悲伤地对我道:‘地上的人没一个不是我生养的,我给所有人食物、衣服和幸福,天地万物都是我创造的。可是,他们都失去了本性,没有人敬畏我。他们为妖魔所惑,把我给予的东西奉献给妖魔,就好像妖魔在养活他们似的。他们不知自己被妖魔所控制和加害。我对此感到痛恨,也感到怜悯。’”
“天父这么说的?”
“是的,一字不差,就是这么说的。别的能忘,这可忘不了。”
“之后呢?”
“天父上主皇上帝给了我一颗金玺和一把云中雪剑,要我用它们斩妖除魔。‘要和天使齐心协力,在三十三天各处战斗,把跟随妖魔的兄弟姐妹全部捉住,带回天上。对妖魔头头、妖魔子孙绝不能手软,要把他们全部铲除。’天父从高处给我指出妖魔惑人为害的真相,还教给我作战的方法。天父身旁还有个中年男人,他有时对作战方法提出建议,不知为何,我竟称他天兄。”
“他是耶稣基督吧?”
“是的。不过当时我还不知道,天上竟有我的父兄。”
“那你的梦是怎么醒来的呢?”
“天父要我到下界去。我想待在天堂,天父生气了,他说:‘你不去下界,下界的人怎能从妖魔迷惑中觉醒,升到天堂来呢?在下界把该做的事做完后,再升天和大家一起享受安乐不好吗?’天父和天兄把我送回凡界。分别时,天父写了‘天王大道君王全’七个字,要我在名字中取一个‘全’字。”
“原来如此。”
洪秀全这一辈,名字中都有个“仁”字,他的两个哥哥是仁发、仁达,族兄弟有仁政、仁玕。洪秀全名叫仁坤。另外,他还根据五行学说起了个别名叫火秀,梦到天父在天堂中对他说的那些话以后,他就自称秀全。
“梦到这里就醒了。父母和哥哥一直待在我床边。我跟他们说天父命朕为天子,统治天下万国人民。”
“大家都大吃一惊吧!”
“朕”这字在春秋战国时用于一般人的第一人称,和“我”同义。直到秦始皇禁止皇帝以外的人使用这个字。儿子从梦中醒来,竟自称“朕”,父母当然大为惊慌。要是被外人听到,会被扣上大逆不道的罪名。
“是大吃了一惊,他们认为我是恶鬼附身,还把巫师请来,闹了场笑话。”洪秀全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笑容。
理文把全部神经都集中在两眼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洪秀全。
“这人的精神到底正不正常呀?会不会像十二年前他父亲所担心的那样,神经有点错乱?”理文心想,但他怎么看也看不出洪秀全脸上有一丝不正常的痕迹,“这人恐怕真的升了天,见了天父和天兄。”
“在这以前,你读过《劝世良言》吗?”
“随便翻了翻,不能说读过。”
“只是随便翻了翻?”
“是的。真正读它,是在六年后。当时我整理书架,发现了这本满是灰尘的书。读后大吃一惊,天父在我梦中所说的话,竟和这书中的内容完全一样。我这才知天父是耶和华,天兄是耶稣基督。”
“是六年之后呀……”理文小声自言自语。洪秀全说他没读过,不过有可能他随便翻翻之际,已将书中内容刻进潜意识中,只是他自己未曾察觉罢了。当然,理文并没有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劝世良言》是基督教的入门读物,作者梁发是一名华侨,在马六甲当排字工。他是英国传教士威廉·密隆的弟子,密隆则是被逐出天主教会的新教徒。理文为了见洪秀全,在广州弄到了这本书并看了一遍。他把书中的内容跟刚才洪秀全的话对比了一下,发现洪秀全的梦,道教味道比基督教更浓厚——金玺和宝剑完全是道教的东西。天父、天兄能勉强跟基督教联系起来,这也许是《劝世良言》所留下的残影吧。
“六年,相隔这么长时间最恰当。若只做那个梦而不读那本书,我恐怕就不会确信那是天父的命令。若只读那书,不做这四十天长梦,我想我也就不会信奉基督教。”
发烧发了四十天!理文心想,这四十天,一定会产生种种幻想。偶然梦见一老一少,使他确信那就是耶和华和基督。
这时,房门打开,进来个年轻人。
“我不是吩咐过,在我谈话时,不准任何人进来!”洪秀全斥责那年轻人。
“接到紧急消息!”年轻人跪在那儿。
“紧急消息?”
“花县的消息,已平安分娩。”
“啊!已经出生了!”洪秀全从椅上站起。
“是男孩。”
“是吗?”他那张一直毫无变化的脸,这时依稀有了笑容。
这一年的十月初九,阳历十一月二十三日,妻子赖氏在花县生了个男孩,取名天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