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名家笔谈
关于“形象史学”
我在《读书》编辑部的时候,曾经编发过金克木先生的一篇文章,题目是《书读完了》。这里当然是借此惊人之语,切入他的话题。我也想借用这句话说另外的意思,即单线条式的阅读结束了,然而换一个角度,改变一下视点,新的一轮又可以重新开始。其实每一次阅读都会有盲点,不断改换视角地重温,不仅会使我们的认识不断完善,同时也会使书变得更加丰满。我以为,“形象史学”也是一种改换视角的阅读。
我在文学所从事名物研究,借用“形象史学”的说法,也可以名作“形象文学”。而诗歌名物的考证也实在不能离开对史料的借重。其实文史自古以来不分家,诗之所谓“言志”与“载道”,都是对社会史也包括生活史的书写。在“形象史学”的概念之下,或许首先应该打破的便是学科界限。朋友在为我的书作序时,用了《诗中物与物中诗》作为题目,我觉得这个意思非常好。诗与物,二者很难说谁是发端,谁是终端,只能是互为渗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以诗歌作为最基本的表达方式,本是中国古代读书人的传统。白居易、陆游,诗作更是如同日记一般。因此古代诗歌的注释——思想的,情感的,特别是各种事件(不论社会历史还是日常生活)——尤其要大量利用历史材料。其中的笺证体,更是如此。而在今天,我们比古人优越的是,除了文史打通之外,还可以充分利用文物考古材料。我的理解,“形象史学”所倡导的似乎就是这样一种研究方法。
然而,就目前普遍的研究情况来看,这方面是有不少缺失的。不妨即以文学作品的笺注为例,比如初唐张的《游仙窟》。这是近年在史学界也比较受关注的唐代小说,曾有不少学者利用这篇小说中的材料讨论唐代社会生活,如黄正建《从小说〈游仙窟〉看唐人生活中的衣、食、住》
。而列在第一位的“衣”,或曰服饰,与制度史、生活史都密切相关,自然更离不开“形象”考证。2010年中华书局出版了《游仙窟校注》一厚册,校注者以皇皇四十多万字的篇幅为此短篇校理疏证,于语辞部分考订细密,注释详明,多有可称道处。但涉及“形象”的部分,却似乎未能尽如人意。
如该书页133,注“迎风帔子郁金香”曰:“帔子,古代妇女披在肩上的衣饰,亦称‘披帛’‘帔帛’等。形似两条彩练,绕过脖颈,披于胸前,下垂金玉坠子。”又页384,释“绫帔”曰:“绫子做的披肩。”这是把唐代的帔子或曰帔帛同宋代及之后的霞帔与霞帔坠子弄混了。
唐代女子常穿袖窄而衣短的襦,领口通常开得很低,领边的帔帛便可以自后向前披,也可以由前向后搭过去,后者即如昭陵新城公主墓壁画中的侍女(图1-1)。当然还可以轻轻拈住它的一角,也不妨任它飞扬或低垂。帔帛又可以很轻——《酉阳杂俎》卷一云:天宝末年,交趾贡龙脑,明皇“唯赐贵妃十枚,香气彻十余步。上夏日尝与亲王棋,令贺怀智独弹琵琶,贵妃立于局前观之。上数子将输,贵妃放康国猧子于坐侧,猧子乃上局,局子乱,上大悦,时风吹贵妃领巾于贺怀智巾上,良久,回身方落。贺怀智归,觉满身香气非常”。风可以把领巾吹落,那么它该是轻薄的纱罗一类。帔帛也可以稍厚——唐传奇《霍小玉传》中小玉的红绿帔子自然是双层的,即如唐太宗昭陵陪葬墓韦贵妃墓壁画中的侍女(图1-2)。至于“下垂金玉坠子”的霞帔,要到宋代才出现,欧阳修等编《太常因革礼》卷二十五曰皇后常服“龙凤珠翠冠,霞帔”,是也。南薰殿旧藏宋宣祖后坐像,其装束正是如此,霞帔角下且系着坠子。宣祖乃太祖和太宗之父,太宗称帝后追封,后杜氏。霞帔同唐代的帔帛虽然不无关系,但从样式到含义,都已经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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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1 唐昭陵新城公主墓壁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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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2 红绿帔子 唐昭陵韦贵妃墓壁画
同书页153,释“在汉则七叶貂蝉”之“貂蝉”曰:“貂尾和蝉羽,皆为古代显官冠上之饰物。”
此释有两点不确。第一,貂蝉之“蝉”,并非“蝉羽”;第二,貂蝉亦非概用于“显官”。貂蝉原为皇帝之近臣或王室贵戚所服。这里的“蝉”,指金制的蝉珰。《续汉书·舆服志》曰:武冠,侍中、中常侍“加黄金珰,附蝉为文,貂尾为饰”。《后汉书·朱穆传》载“假貂珰之饰,处常伯之任”,李贤注:“珰以金为之,当冠前,附以金蝉也。”晋傅咸《赠何劭王济诗》曰:“携手升玉阶,并坐侍丹帷。金珰缀惠文,煌煌发令姿。”所谓“惠文”,指惠文冠。附蝉为文的黄金珰,也可简称蝉珰。庾信《伤王司徒褒》“黄金饰侍蝉”,也是此物。金蝉珰在这一时期的墓葬多有出土,如甘肃张掖高台地梗坡魏晋四号墓
(图2),如南京仙鹤观东晋六号墓
,又十六国时期北燕冯素弗墓
,等等。陕西蒲城唐惠庄太子墓墓道绘持笏进谒的文臣,其中一人冠前所饰绘作蝉纹的圭形珰亦即蝉珰(
图3),正是与《游仙窟》时代相当的一个真实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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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 金珰 甘肃张掖高台地梗坡四号墓出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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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 唐惠庄太子墓壁画
同书页361,“数个袍袴”条:“袍袴,此代指侍女。”下引《急就篇》及颜师古注释袍,继引两汉文献释袴,然后说:“后因以‘袍袴’代指宫人、侍女之服,亦代指宫人、侍女。唐薛逢《宫词》:‘遥见正殿帘开处,袍袴宫人扫御床。’和凝《宫词百首》:‘袍袴宫人走迎驾,东风吹送御香来。'《太平广记》卷二六七引张文成《朝野佥载》:‘周岭南首领陈元光设客,令一袍袴行酒,光怒,令拽出,遂杀之。’又卷四四八‘李参军’引《广异记》:‘初,二黄门持金倚床延座,少时萧出,著紫蜀衫,策鸠杖,两袍袴扶侧,雪髯神鉴,举动可观。’均其例。《汉语大词典》据上引张文成《朝野佥载》例释‘袍袴’曰:‘战袍,袴靴。军戎之服。亦指穿着军服的人。’显然未确。”
《汉语大词典》释“袍袴”固然有误,《游仙窟校注》的释义也未得其要。此所谓“袍袴”,特指一身男装的侍女,故曰“异种妖媱”。这也是唐代石刻、雕塑和壁画中经常出现的形象。山西万荣县皇甫村唐薛儆墓出土的石椁,其表线刻侍女群像,女装者十,男装者七。前者或侍立,或拈花,又或手持团扇,姿容婉雅,乃至微呈娇媚;后者则除一人拱手侍立之外,均手中奉物,或袱,或盏,或匣(图4-1)。墓主人薛儆系鄎国公主之夫,亦即睿宗之婿,卒于开元八年(720),与《游仙窟》的时代大体相当。从图像的表现来看,是同为侍女,而地位尚有分别。由校注者所引《宫词》“袍袴宫人扫御床”,也可微见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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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4-1 唐薛儆墓石椁线刻画(摹本)
又,页363,“绿袜细缠腰”条,谓此句“意即腰间紧束着绿色的抹胸”。
按,“绿袜细缠腰”,乃言女装侍女,其下尚有伊人作为,道是“时将帛子拂,还捉和香烧”。且不言抹胸是内衣,在如此场景之中不会坦露于外,即“细缠腰”的样式也与抹胸不符。马缟《中华古今注》卷中释“袜肚”曰:“盖文王所制也,谓之腰巾,但以缯为之。宫女以为之,名曰腰
。至汉武帝以四带,名曰袜肚。至灵帝赐宫人蹙金丝合胜袜肚,亦名齐裆。”此节考证,疑信参半。“周文王”云云、“汉武帝”云云,羌无实据,自难凭信,但曰袜肚即“腰巾”“腰
”,且为宫人所服,应该是不错的。它是南北朝至隋唐女子常见的装束。庾信诗《梦入堂内》句云“小衫裁裹臂,缠弦掐抱腰”,《游仙窟》“红衫小撷臂,绿袜细缠腰”,正与诗中的形容相同。其形制,也有图像可见,如前举薛儆墓出土石椁外表线刻画中的侍女(图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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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4-2 唐薛儆墓石椁线刻画(摹本)
顺便提及与“住”相关的一件室内陈设用物。同书页356,注“四角垂香囊”曰:“香囊,盛香料的小袋,悬于帐上以为饰物。”这里的香囊却并非“小袋”,而是金属制作的小毬。外壳一般镂空做成花鸟,内心用轴心线相互垂直的内外两层持平环支承一个小香盂,以圆环转轴的彼此制约和香盂本身的重心影响,使香盂随炉辗转而总能保持平衡。慧琳《一切经音义》卷六:“香囊者,烧香圆器也,巧智机关,转而不倾,令内常平。”又卷七:“香囊者,烧香器物也,以铜铁金银昤昽圆作,内有香囊,机关巧智,虽外纵横圆转而内常平,能使不倾,妃后贵人之所用之也。”元稹有题作《香毬》的一首小诗,所咏正是此物:“顺俗惟团转,居中莫动摇。爱君心不恻,犹讶火长烧。”短短二十字,香毬的结构却描写分明;语带双关,又正是咏物诗的本色。香囊之称也见于唐诗,元稹另一首《友封体》句云“雨送浮凉夏簟清,小楼腰褥怕单轻。微风暗度香囊转,胧月斜穿隔子明”;又白居易《青毡帐二十韵》曰:“铁檠移灯背,银囊带火悬。深藏晓兰焰,暗贮宿香烟”。“香囊”“银囊”,自是一物。从诗意来看,它是悬于卧室中,与《游仙窟》中的情形正是相同。
再举诗歌笺证一例。中华书局2015年版《韩偓集系年校注》,是很优秀的一个注本,然而注释《香奁集》中涉及女子形象的词语,却稍稍有失。如韩诗《席上有赠》“小雁斜侵眉柳去”,注云:“小雁,比喻笑时两眉形如小雁状。眉柳,即柳眉。形容女子细长秀美之眉。”既是“细长秀美之眉”,笑时如何会“两眉形如小雁状”呢?此注愈使人不解。其实这里的“小雁”,原是贴在面颊上的花子,也称面靥。李贺《恼公》句有“匀脸安斜雁”,正是同一物。或释李贺此句曰“斜雁,即钗钿”,也是于唐代女子妆容未觑得真确。敦煌莫高窟第98窟东壁壁画(五代)女供养人群像(图5),个个“犀玉满头花满面”(《云谣集杂曲子·天仙子》),花子式样且有成对的小鸟,正可由此画笔映发诗意
。唐段公路《北户录》卷三“鹤子草”一则说道:“鹤子草,蔓花也,其花麹尘色,浅紫蒂,叶如柳而小短,当夏开,南人云是媚草。……采之曝干以代面靥,形如飞鹤状,翅羽觜距无不毕备。”可见飞鹤样原是唐代面靥的流行式样之一,而如此别有功用的岭南奇草,当日大约是面靥中的珍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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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5 敦煌莫高窟第98窟东壁壁画(范文藻摹)
同书页899,《春闷偶成十二韵》“醉后金蝉重”,注云:“金蝉,古代妇女所用金色蝉形的贴面饰物。唐李贺《屏风曲》‘团回六曲抱膏兰,将鬟镜上掷金蝉’;前蜀薛昭蕴《小重山》词‘金蝉坠,鸾镜掩休妆’。”这里的“金蝉”,却不是“贴面饰物”。很可惜,注者已经拿在手里的证据却放在了一边——由“掷金蝉”“金蝉坠”,正可解得这是指簪钗。浙江长兴下莘桥晚唐银器窖藏中有一件银钗,钗首虽残,但仍可见出是一只蝴蝶(图6),此即唐五代诗词中的蝉钗。蝶与蛾,唐人常称之为蝉,王建《宫词》句云“
得红罗手帕子,当中更画一双蝉”;秦韬玉《织锦妇》“合蝉巧间双盘带,联雁斜衔小折枝”,都是指对蝶。宋熊克《中兴小纪》卷五引朱胜非《闲居录》曰:“绍圣间,宫掖造禁缬,有匠者姓孟,献新样两大蝴蝶相对,缭以结带,曰‘孟家蝉’,民间竟服之。”“两大蝴蝶相对”而曰“孟家蝉”,可证也。类似的情况,又见同书页780。韩诗《咏浴》“再整鱼犀拢翠簪”,注云:“鱼犀,此处指鱼犀带。”以下援引犀带故事数则,却全与女子服饰无涉。其实同条注“拢”字引前蜀李珣《南乡子》“拢云髻,背犀梳”,才是“鱼犀”之解,即犀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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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6 银钗钗首 浙江长兴县下莘桥晚唐银器窖藏
最后特别要说的是,以“形象”为证,并不是读史、读诗唯一的“法宝”,而只是“法宝”之一。通过“形象”解决“问题”者,不过“问题”的千分之一或更少,并且同任何研究方法一样,它需要使用者多方面的知识积累和辨析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