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文化研究(第5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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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图说》论“恶”之发生

许朝阳

提要《周易》原为卜筮之书,经《易传》发挥其崇德广业之说,于经学传统乃为儒门典籍。宋代理学家依《易传》开演天道性命之教,部分学者乃以“道德的形上学”为儒门易学之义理正宗。学术史中,“道德的形上学”的易理建构,周濂溪《太极图说》《通书》当具有开创性的意义。同时,如果我们接受《太极图说》《通书》对观的理解方式,那么《太极图说》的“太极”便不仅是存有语词,还具有规范性的意义;而“太极阴阳五行”在宇宙生化之外,更是一道德的流行之迹。至于《通书》在对观之下,“诚体”也不应仅止于心性论的道德根源,还具“乾道变化,各正性命”的存有意义。然而,《太极图说》谓“五性感动而善恶分”,《通书》亦谓“诚,无为;几,善恶。”还描述了经验世界中善恶杂染的事实。如果我们仅将《太极图说》视为单纯的宇宙论,则此一善恶杂染之现象只代表气化流行中不可否认之事实。但如果经验现象系根源一终极本体,而此本体又为“纯粹至善”(《通书》语),则不免有善恶同源之嫌。尤其是以太极或理具活动义的情形下,太极或理就不能不为恶之事实负责,这就会出现较大的理论困难。

关键词:太极 诚体 道德的形上学 善 恶

一 前言

《周易》一书,自汉武帝置五经博士以来,经学传统上被视为儒门典籍。经学式的论述,皆肯定儒家在《周易》诠释中的权威性,如《史记·孔子世家》载《周易》编订与孔子的关系曰:“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史记》卷四十七,中华书局,1963,第1937页。不过,《孔子世家》中的“序”有“序列编纂”的意义,孔子便有可能只是编者而非作者。《汉书·艺文志》则进一步肯定了孔子在《易传》中的作者身份:“孔氏为之《彖》《象》《系辞》《文言》《序卦》之属十篇。”班固:《汉书》卷三十,中华书局,1964,第1704页。《隋书·经籍志》:“周公又作爻辞,孔子为《彖》《象》《系辞》《文言》《序卦》《说卦》《杂卦》,而子夏为之传。”其说法大抵承袭自《史》《汉》之说。《隋书》卷三十二,中华书局,1982,第912页。根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的说法,《周易》在先秦汉代的发展,从太卜遗法、禨祥、造化等派别来看,仍保有卜筮预测的特点;至于“王弼尽黜象数,说以老庄。一变而胡瑗、程子,始阐明儒理”,则说明《周易》思想多面向的诠释可能;也说明在宋代之后,《周易》儒门色彩始渐显著,乃至成为理学建构的文献依据。部分学者则以为,理学式的《周易》,才是儒门易学的正宗。持此观点之最具代表性者,厥为牟宗三先生。牟先生说:“《易传》成一套玄思,代表孔门义理,这是确定的。为什么说十翼之传是孔门义理?这表示十翼之玄思是儒家的玄思,儒家的玄思与道家的玄思不同,不是同一个系统。”牟宗三:《周易哲学演讲录》,华东师范大学,2004,第3页。至于孔门义理的具体内容,如牟先生所言,“这个义理是什么义理呢?就是道德的形而上学。这个义理属于道德形上学的义理,它的义理规模就在《乾·彖》里面。”前书,第21页。其高足范良光本此观点,开演而成《易传的道德的形上学》之作,其中“易之本义”一节,对此旨论述甚详,颇收提纲挈领之效,兹引之以为“易学道德的形上学”之概要。范曰:

 

易教含义深远,本可自不同之路数而悟入。今据十翼之传展示其存有论,此盖为论易之正宗。……其中所表达者正是一道德的创造的存有论。此存有论有一特殊精神,即,是依儒家道德主体而展开与证成,对天地万物之存在予以一根源的说明,且证立其形而上的必然性。所谓必然性者,是依道德实理超越的决定而规定的,故即是当然而不容已,定然而不可移者;所谓形而上的意义,亦是依道德主体的无限性(实体的无限性)证立万物的无限道德价值与意义。统而一之,道德创造的存有论即是一道德的形上学。范良光:《易传的道德的形上学》,台湾商务印书馆,1990,第1页。

 

又说:

 

此一形上学之规模,如实言之,即:依道德主体开立之道德自觉之道德界,同时即是普万物而为言的形上境界(亦即宗教境界),此即儒家体用不二义下道德界与存在界两界合一之圆教系统。圆教者,即依道德主体下开道德界与存在界,证立两界合一而有形而上之必然性,以至充实饱满、通而不隔,此之谓一本圆盈之教。范良光:《易传的道德的形上学》自序,第1页。

 

简言之,即透过易学概念,以解释价值根源(善的由来)、宇宙根源;由于价值根源、宇宙根源不二,乃能达致成己成物、天道性命贯通之旨。《易传》的道德形上学,又常与《中庸》相提并论,如方东美即透过吾人对于乾元创造权力及坤元生养能力的分享禀受,以说明“参赞天地之化育”之理。方东美:“而这个创造的程序有其根原,那便是宇宙的创造权力。这创造权力分为两项:在天谓之‘乾天’,宇宙万都是它创造出来的。但是万物创生之后,不能听其自然而自生自灭,还要发挥‘坤元’的力量。……于是这么一个创造权力的‘乾元’,和代表生养万物的‘坤元’。那是生力弥满,充沛在整个宇宙之中。这个宇宙就称成为一个‘Realm of Continuous Creation',我经常称之为‘Realm of Creative Creativity'。(创化法界之创化性域)于是万物创生,其中有一精神价值特别高者,就是大类。人类与天地可以合德。所谓人与天地合德,就是乾元的创造权力,人可以分享;坤元生养万物的权力,人也同样可以禀受。所以,从这一点看起来,人类是什么呢?他是‘Co-Creator with heaven and earth'(参赞天地之化育)。……所以人类最高的精神文化,可以在《周易》的哲学里,有一个系统的说明。”方东美:《新儒家哲学十八讲》,台湾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89,第122页。这样的观点,若要寻其哲学史上的依据,当以周濂溪《易通书》为嚆矢。如牟宗三谓:“《中庸》《易传》代表的一路不从仁义内在的道德心讲,而是从天命、天道的下贯讲。这一思路的开始已与孟子的不同,但是它的终结可与孟子一路的终结相会合。它可以称为‘宇宙论的进路’(Cosmological approach)。”牟宗三:《中国哲学的特质》,台湾学生书局,1990,第59页。牟先生又谓:“中庸从‘诚’讲,诚就是易传的乾元。所以,当年周濂溪就是以‘诚’合释《乾·彖》的乾元。这是传统儒家的思路。”牟宗三:《四因说演讲录》,台湾鹅湖出版社,1997,第23页。亦即是说,理学家以《易传》《中庸》等文献建构了一套道德的形上学,而牟宗三等学者接受了理学式的理解,乃有以道德的形上学为“易学正宗”的结论。

依范说,儒家道德的形上学的特殊精神在于“依儒家道德主体而展开与证成,对天地万物之存在予以一根源的说明”,以及“依道德主体下开道德界与存在界,证立两界合一而有形而上之必然性。”归纳而言,第一,由形下而形上,天地万物之存在根源在于道德本体。第二,由形上而形下,道德界与存在界两界合一,通而不隔、体用不二。如果道德的形上学是一种“圣人气象”的话,因主观的精神修养,自我的经验活动得以道德理性化,此推论可谓顺遂合理。因为自圣人境界而言,动容周旋莫不条畅合理,当如《乾·文言》所言:“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亦如《中庸》所言,能成己成物,赞天地之化育,可以与天地参。

这种圣人境界,大人之德,系因仁心遍覆,泽润万物,而能体万物而不遗,亦即以主观仁心涵摄客观万物,那么这种纯粹的道德理性化的精神境界,理应仅止于主观的精神境界。历史上尽管有孔曾思孟、周张二程……圣哲辈出,仍不能否定历史发展中种种不合理事实之存在;故而客观现象中的不如理处,必不能因主观精神的理性化,即谓其不存在。然而,无论《易》《庸》或宋明理学,“道德的形上学”都并不止于圣人境界,还是一种对客观存在根源解释的本体宇宙论。例如陈淳(1159~1223年)《北溪字义》所言:

 

夫子系《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所以一阴一阳之理者为道,此是统说个太极之本体。继之者为善,乃是就其间说:造化流行,生育赋予,更无别物,只是个善而已。此是太极之动而阳时。所谓善者,以实理言,即道之方行者也。道到成此者为性,是说人物受得此善底道理去,各成个性耳,是太极之静而阴时。陈淳:《北溪字义》,熊国祯、高流水点校,中华书局,2011,第8页。

 

依陈淳的说法,造化流行,只是个善;人所受之性,也只是个善。既然如此,人性之中,又如何生出恶之经验事实呢?综上所述,“天命之性”的说法尽管能安立吾人道德行为的超越依据,但顺着天命之性、顺着乾道变化而来的善恶杂处的经验事实,必然也将导致某些理论上的困难。因为:从境界层面而言,吾人主观的精神境界,并不必然保证客观世界的如理而行。佛教也有所谓的“随其心净则国土净”“十方三世一心中得”的类似说法,在主客不二、体用不二的理论中,主观经验即是客观现象。但是一旦离于此神秘经验,或者对未获此神秘经验的旁人而言,客观世界仍未见其为合理化。再进一步从本体层面言之,如果经验现象系源自形上本体,而形上本体又具道德方向、价值意义,则道德世界、存在世界当存在体用不二的关系。既然本体有其应然合理的方向(即“天命”),则源自此本体的现实经验中的违理者、不如理者,又从何而来?又如何可能?

根据黄百家的说法,孔孟之后,性道微言的复兴,端赖周濂溪、二程、张载等大儒的出现,圣学乃能大昌。黄百家的说法是:“孔孟而后,汉儒止有传经之学,性道微言之绝久矣。元公崛起,二程嗣之,又复横渠诸大儒辈出,圣学大昌。故安定、徂徕卓乎有儒者之矩范,然仅可谓有开之必先,若论阐发心性义理之精微,端数元公之破暗也。”《濂溪学案》上,《宋元学案》第11卷,沈善洪主编《黄宗羲全集》第3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第589页。由于周濂溪之学乃是结合《易传》《中庸》而成,故而在文献的诠释取材上,濂溪所代表的是透过《易》《庸》等文献揭橥了性命之学的义蕴。这样的理解取向,《易传》在道德的形上学的建构上,因而更具有重大的意义。牟宗三以为,宋明理学中,“先秦儒家是由《论》《孟》发展至《中庸》与《易传》,而北宋诸儒则是直接由《中庸》《易传》之圆满顶峰开始渐渐向后返,返至于《论》《孟》。”牟宗三:《心体与性体》(一),台湾正中书局,1989,第42页。天道、乾元、诚体、太虚等不同的指称,代表的既是道德本体,也是存有本体。然而,如前所述,顺着乾元或太极本体而来,经验事实却未必顺理。方东美甚至以为,《太极图说》由无极而太极、而为五行化生男女万物,乃是一种“‘流出说’的退化程序”、是“宇宙发生的堕落过程”。方东美曰:“从无极气化而成太极、太极形化而成五行、五行质化而男女、男女再质化而成万物。这样宇宙的发生堕落过程中,人类如何产生的?人类从他所处的地位看起来,他是在阴阳二气之下,也还在金木水火土五行之下。”牟宗三:《新儒家哲学十八讲》,第124页。方先生借用普罗提诺(Plotinus, 204~269)的“流出说”以喻《太极图说》曰:

 

假定我们拿西方的哲学来比类,勉强可以与希腊末期Plotinus所讲的“The theory of Emanation”(万物流出说)来譬喻。Plotinus的“太一”(Absolute One)(像是太极图的“无极”),其所含藏的内容可以自然流行溢散下来,而所溢散下来的,显然不是周易的创造。它是“Devo-lution”(退化),而不是“Evolution”(进化)。牟宗三:《新儒家哲学十八讲》,第123页。

 

又曰:

 

照《太极图说》,不管是阳动而静,或是阴静而动,都是从乾元坤元一贯承袭下来,所谓继善成性是无有不善。而照朱子所说,这样子一传下来,这个理就堕落了成为气,气再堕落了成为五行;而后在气里面,在五行里面,除掉善之外,还夹杂了恶。牟宗三:《新儒家哲学十八讲》,第133页。

 

对此道德、存在两界合一所隐含的问题,其实牟先生亦已意识及之,指出“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也可能是气化的性命(按:气化即未必如理):

 

“乾道变化,各正性命”,此语字面的意思是:在乾道变化底过程中,万物(各个体)皆各得正定其性命。此语本身并不表示所正定的各个体之性命即是以理言的性命,亦可能是以气言的性命。但首先不管是以理言的性命,抑还是以气言的性命,此总是从“乾道变化”说下来,此即是性命之本体宇宙论的说明。牟宗三:《心体与性体》(一),第33页。

 

但牟先生却采用一种“存而不论”的态度而说:

 

然则此所正之“性命”是以理言的性命,还是以气言的性命?濂溪之赞语只表示易道是“性命之源”,未表示此性命即是以理言的性命。然通极于“体”而言性命,衡之以儒家之道德意识,此性命不会是以气言的性命,历来亦无人作如此理会者。是故必是正面的、超越面的、以理言的性命。当然以气言的性命,于个体之成时,亦自然带在气之凝结处。牟宗三:《心体与性体》(一),第34页。

 

以理言、或以气言的性命,都应是源自“乾道变化”,都是同一本体。可是,“以气言”的性命,未然纯然为善,“乾道变化”如为道德本体,又要如何解释善恶杂染的气性现象呢?

二 《太极图说》的道德形上学理论架构

濂溪之学主要见于《通书》及《太极图说》。由于《太极图》曾被怀疑源自道教方士修炼之术,《太极图说》中“无极而太极”的思想又似与儒家不合,故而历来除了对此图式的正当性不能无疑之外,连带《太极图说》的纯粹性也遭到质疑。关于《太极图》的由来,学者整理归纳为三种说法:一是因袭说,二是自创说,三是加工改造说。梁绍辉指出:“因袭说认为《太极说》完全出自陈抟的《先天图》,朱震首倡其说。自创说认为《太极图》是周敦颐一手自创,并无师承,朱熹首倡其说。加工改造说则认为周敦颐的《太极图》并非自创,是有渊源的;亦非因袭,是通过改造和加工的,黄宗炎、毛奇龄力主其说。”牟宗三:《周敦颐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4,第103页。如果从《太极图》的图式来源,或者“无极”一词的文献出处,《太极图说》固然不无道家倾向之疑;但就学术史而言,从文献辨伪的角度,以考察《太极图》是否源出道家,乃清初学者的着力处;宋代对于《太极图》的相关争议,主要还是在无极、太极之辩,以及《太极图说》与《通书》的关系。郑吉雄指出,自朱熹表彰《太极图》之后,历时数百年的辩论,可分为七个主题。这七个主题中,虽然朱熹也涉及《太极图》《太极图说》版本的问题,但对他意义最重大的,其实还是在朱、陆无极、太极之辩。郑吉雄:《周敦颐〈太极图〉及其相关诠释问题》,《易图象与易诠释》,华东师范大学出版,2007,第177~178页。故而淳熙十四年(1187年)至十六年(1189年)两年之间,朱熹即与陆象山辩无极太极。陆象山《与陶赞仲》:“《太极图说》,乃梭山兄辩其非,大抵言无极而太极是老氏之学,与《周子通书》不类。《通书》言太极不言无极,《易大传》亦只言太极不言无极。若于太极上加无极二字,乃是蔽于老氏之学。又其《图说》本见于朱子发附录。朱子发明言陈希夷太极图传在周茂叔,遂以传二程,则其来历为老氏之学明矣。《周子通书》与二程言论,绝不见无极二字,以此知三公盖已皆知无极之说为非矣。”《陆九渊集》,钟哲点校,中华书局,2008,第192页。又,陆象山《辩太极图说书》:“《太极图说》与《通书》不类,疑非周子所为;不然,则或是其学未成时所作;不然,则或是传他人之文,后人不辨也。盖《通书.理性命章》,言:‘中焉止矣。二气五行,化生万物,五殊二实,二本则一。’曰‘一’、曰‘中’,即太极也,未尝于其上加无极字。《动静章》言五行、阴阳、太极,亦无无极之文。假令《太极图说》是其所传,或其少时所作,则作《通书》时,不言无极,盖已知其说之非矣。”《宋元学案》卷五十八,《黄宗羲全集》第5册,第292页。同时,朱熹将《太极图说》与《通书》视为相表里之作,甚至经传的关系;透过《通书》以理解《太极图说》,“无极”当然也就不是道家式的概念。对于《太极图》或《太极图说》理学地位,朱熹可以说是最持正面肯定态度者。朱熹对于《太极图说》哲学地位的推崇,具体表现于:一是于乾道五年(1169年)重新校定《通书》,将《太极图说》置于书前。二是于淳熙二年(1175年)与吕祖谦编订《近思录》,将《太极图说解》置于《近思录》卷首。朱熹对《太极图说》的推崇,从他与吕祖谦合辑的《近思录》中,《太极图说》居首第卷首章,于其心目中之地位可见一斑。此外,吕祖谦于《后思录·后序》亦言:“近思录既成,或首第卷阴阳变化性命之说,大抵非始学者之事。祖谦窃尝与闻次缉之意。后出晚进于义理之本原,虽未容骤语。苟茫然不识其梗槩,则亦何所底止?”依朱、吕二人,对道体的理解,乃是为学至为梗槩之事,《太极图说》又居《道体》卷之首,更显其地位之重要性。陈荣捷:《近思录详注集评》,台湾学生书局,1999,第577页。内容上也将之视为《通书》相表里,淳熙六年(1179年)的《再定太极通书后序》曰:“盖先生之学之奥,其可以象告者,莫备于《太极》之一图。若《通书》之言,盖皆所以发明其蕴,而诚、动静、理、性命等章尤为着。”《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七十六,《朱子全书》第24册,第3652页。这几乎是将《通书》视为《太极图说》的批注。

关于《太极图说》与《通书》两者的思想关系,历来已有歧见,朱熹虽以两者互为表里,黄宗炎、陆象山、黄百家则以两者思想不类。黄百家:“陆所疑谓非周子之作,盖周子之《通书》固纯白无瑕,不若《图说》之儒非儒、老非老、释非释也,况《通书》与二程,俱未尝言及无极,此实足征矣。”《宋元学案》卷十二,《黄宗羲全集》第3册,第630~631页。时至今日,《太极图》的思想归属、儒道关涉,学术界的看法虽仍见分歧,但经整理归纳,可发现以《太极图》为儒家文献可谓多数学者共识,对于《太极图》的思想归属、与儒道交涉的关系,郑吉雄将学术界的观点略分为四:一是认为周敦颐此图与儒学、易学无关,屈万里为代表。二是认为周子之学有自己的创造,不可误认其与佛道思想有瓜葛,朱伯崑、李申、林忠军、吾妻重二为代表。三是认为《太极图》以儒家思想为主,兼取释、道思想,范寿康、张立文、荻原扩、户部丰三郎为代表。四则是强调儒、道二家有其共法,牟宗三为代表。牟宗三:《周敦颐〈太极图〉及其相关诠释问题》,《易图象与易诠释》,第200~204页。甚至《太极图》与《通书》也常见相提并论,以为两者具有某种体用表里关系,如唐君毅谓:“此周濂溪之学之言神,乃本在易传,言诚,则本在中庸。诚为体,神为用;则以中庸为体,易为用。”牟宗三:《中国哲学原论·原教篇》,台湾学生书局,2004,第70~71页。劳思光亦云:“此理论之骨乾即表现于《太极图说》中,而许多问题之发挥论断又见《通书》。”劳思光:《新编中国哲学史》三上,台湾三民书局,1990,第97页。陈郁夫亦曰:“……《太极图》与《太极图说》是濂溪形上学完整的作品,《通书》四十章虽义理精要,大体却是解释《太极图》及《太极图说》的作品。”又说:“《太极图说》由天道下贯人道,……《通书》则反过来,由人道上达天道,‘诚’是天人会合点,是人道,也是天道。”陈郁夫:《周敦颐》,台湾东大图书公司,1990,第35、49页。梁绍辉亦以为:“周敦颐的宇宙论是富有开创性的见解,……周敦颐的这些理论,集中表现在他的《太极图》和《太极图说》的前一部分,以及《通书》的《动静十六》《理性命第二十二》诸章。”梁绍辉:《周敦颐评传》,第128页。不过,特别的是,方东美对《太极图说》的评价不高,连带以为“说《通书》是《太极图》及《太极图说》最好的批注,拿《通书》去附会解释《太极图》。这样一来,本来是很好的哲学文献又被朱子的注蹧踏掉了。”方东美:《新儒家哲学十八讲》,第127页。其中当又以牟先生的发挥最为全面彻底。如果我们同意概念的形式不足以决定其内容,文献的授受源流便不足以决定其学术方向。此如黄宗羲所言:“使其学而果是乎,则陈抟、寿涯亦周子之老聃、苌弘也;使其学而果非乎,即取二氏而谆谆然辩之,则范缜之《神灭》、傅奕之《昌言》,无与乎圣学之明晦也。”《宋元学案》卷十二,《黄宗羲全集》第3册,第636页。那么置诸图式的来源问题不论,以理学角度审视《太极图说》,则濂溪此说,当如牟先生所言,不过借图抒意,所寄之意,全在《通书》;以《通书》为本而解《太极图说》,乃合于濂溪的义理系统。牟先生说:“依此,《太极图》可能源自于道教,而《图说》则断然是濂溪之思想。自儒家义理言,此图并无多大价值,即无此图,《图说》之义理仍可独立被理解。要者在《图说》之思想。濂溪之藉《图》以寄意,其所寄之意固甚严整,而亦全本于《通书》, ……此即示此图对于《图说》义理上并无抒意上之必然关系,亦无理解上之必然关系。”牟宗三:《心体与性体》(一),第408~409页。

综上所述,以《通书》解《太极图说》、以诚体解太极,则《太极图说》可说是一种以《易传》思想为基础,所建构的道德化的宇宙论。但这种道德化的宇宙论,或者道德的形上学,其实有一个未易说明的转折处,亦即一切现象既源自天道诚体所生,则经验界悖理之事如何可能?在《近思录·道体》的章节安排中,继《太极图说》后,即“诚无为,几善恶”章。天道诚体,如何动而有善有恶?这该如何解释?为说明濂溪的宇宙论,兹引《太极图说》如下(段落编号为笔者所加):

 

(1)无极而太极。(2)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3)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气顺布,四时行焉。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太极,本无极也。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4)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5)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惟人也,得其秀而最灵。(6)形既生矣,神发知矣,五性感动,而善恶分,万事出矣。(7)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立人极焉。故圣人“与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四时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凶”。(8)君子修之吉,小人悖之凶。(9)故曰:“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又曰:“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大哉易也,斯其至矣!

 

依上述编号分段,其要意当大抵为(1)无极而太极;(2)分阴分阳,两仪立焉;(3)阳变阴合,五行生焉;(4)二气交感,化生万物;(5)万物生生,人最秀灵;(6)五性感动,而善恶分;(7)圣人立人极焉;(8)君子修吉、小人悖凶;(9)结论:人与天地参。

牟先生以为,《太极图说》基本上是依《通书》的动静、理性命、道学、圣学等章而写成。牟先生说:“此《图说》全文,无论思理或语脉,皆同于《通书》,大体是根据《动静》章、《理性命》章、《道》章、《圣学》章而写成。……依此观之,《图说》义理骨干不外此四章,不可谓非濂溪之手笔也。”牟宗三:《心体与性体》(一),第358页。依其观点,《太极图说》与《通书》两者的思想语脉皆近,两者的差异只在“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两句,盖《通书》未有此观念。依牟先生的理解,太极是实体词,也就是诚体本身。无极是状词,用以说明太极的无声无臭、无形无状、无方所、无定体、一无所有、寂感一如。牟宗三:《心体与性体》(一),第358页。依此说解,《通书·诚上第一》以“纯粹至善”说明诚体的体性及其流行过程,则无极太极当然也是纯粹至善,为一有道德意义、价值方向之本体。汉儒虽亦以太极阴阳五行建构其宇宙论,但其宇宙论未必具有价值方向,而是对气化现象的叙述,如《淮南子·天文训》所描述的宇宙发生过程便是一种气化流行:“道始于虚霩,虚霩生宇宙,宇宙生气。气有涯垠,清阳者薄靡而为天,重浊者凝滞而为地。清妙之合专易,重浊之凝竭难,故天先成而地后定。天地之袭精为阴阳,阴阳之专精为四时,四时之散精为万物。”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中华书局,2006,第79~80页。从《原道训》“夫太上之道,生万物而不有,成化像而弗宰。跂行喙息,蠉飞蝡动,待而后生,莫之知德;待之后死,莫之能怨。”(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第3~4页。)“是故天下之事,不可为也,因其自然而推之。”(同上书,第10页)等话语来看,“道”对万物并不具备规定性的价值方向。王充《论衡·物势》亦以气化流行,乃是自然无目的之现象:“夫天不能故生人,则其生万物,亦不能故也。天地合气,物偶自生矣。”黄晖:《论衡校释》,中华书局,1990,第146页。故而濂溪的宇宙论或天道论便突出了道德形上学的意义,而有别于气化宇宙论。两相对照之下,《太极图说》所欲说明者,(1)是万物本体原无所限定、寂然不动,但又是纯粹至善的价值根源。(2)至(5)所说明者则是太极或诚体感而遂通,分为阴阳,判为五行,乃至化生万物,其中人于万物最为秀灵。由于乾健坤顺,乾主创造、坤主保聚,太极流行妙用,仍以乾元赅括坤元。太极、或乾元、诚体乃是纯粹至善之道德本体,故其流行乃是道德的创造。然而,经验事实毕竟并非全然为善,所以(6)指出因经验形质的差异,五性感动而有善恶分。(7)(8)则延续(6),说明为了去恶修善,乃定之以中仁义之道;趋善与否,厥别为君子小人。(9)则总结人可与天地参,参赞之关键在于“原始反终”,契悟(道德的)本体。天地造化流行,皆是有价值目的之道德创造;人得秀灵之气,能契合此道德意识,故得与天地参。得与天地参,乃因其能逆觉契悟此本体,故总结之以三才之道,及“原始反终”语。

三 《太极图说》论“恶”的发生

(一)由天道观或宇宙论的观点论“恶”

然而,《太极图说》这套太极阴阳五行万物、五性感动善恶分、为善去恶以立人之人道的理论架构,未必全无可商之处。从本体宇宙论或道德的形上学而言,最大的问题当在于:天道规范之下,“恶”从何来?其发生如何可能?这问题可分二种立场来讨论,一是把《太极图说》单纯视为不具价值取向的宇宙论或天道论,一则是以《太极图说》之太极为具有道德取向的创造本体。这二种立场的理论难题不太一样,前者的问题是,在天道造化中,善恶都是被决定者,都是宇宙秩序的一部分,这就很难成立善的超越性、普遍性根据。后者的问题则是,如果一切现象都是道德本体的创生作用,依某种道德目的而成立,则经验现实中的恶该如何解释?同时,依道德形上本体的流行作用,而造作出“恶”,这如何可能?

就第一种立场而言,黄宗炎(1616~1686年)曾逐条辨析《太极图说》而作《太极图辩》,指出依“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五性感动而善恶分”之说,善恶之性是先天被决定者,这就类于“有性善,有性不善”之说;而“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则暗示了仁义定之于外,这便近于告子义外之说。黄宗炎《太极图辩》:“五性之说,大异乎夫子所云‘继之者善,成之者性’,子思‘天命之谓性’,孟子‘道性善’之旨矣。……谓性有善恶,而仁义待乎圣人之所定,此告子‘杞柳桮棬’之说也。”《宋元学案》卷十二,《黄宗羲全集》第3册,第630页。如前面所述,如果我们以太极流行乃是一道德的创生作用,人的气禀虽有昏浊之差异,但却有皆禀太极之理或诚体,则《太极图说》并无告子义外之疑。但如果我们不把《太极图说》《通书》二者合观,而只将《太极图说》单纯视为一宇宙论,那么五性之说确实就有“性有善恶”之嫌。此外,关于“五性感动而善恶分”之说,劳先生亦指出《太极图说》的问题在于其中并未提及“心性”观念,劳先生说:“濂溪在《太极图说》中未提出‘心性’观念,但说五行‘各一其性’,又有‘五性感动而善恶分’之说;此‘性’字既就‘五行’说,显是后来张、程诸人所言之‘气质之性’。”劳思光:《新编中国哲学史》(三上),第115页。由二气之交感乃至万物之生,都只是一宇宙论意义之描述,即便就宇宙论而言,黄宗炎也指出五行与阴阳的关系不够明确:“曰:‘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气顺布,四时行焉’,夫四时之序,阴阳之运耳。阴阳既合,万物齐生,岂有先生水火木金土自为一截,待水火木金土之气布而后四时得行乎?若然,则是又以五行生阴阳,先生质而后生气也。”《宋元学案》十二卷,《黄宗羲全集》第3册,第629页。无独有偶,劳思光也曾提出类似的质疑:“至于‘阴阳’何以能生‘五行’则周氏之说只有‘阳变阴合’四字,并无确切解释。”劳思光:《新编中国哲学史》(三上),第104页。所涉及者只是“是如此”之问题,而非“应如此”之问题;同时以太极为万有之根本,万有皆是为太极所决定者,其中不应有选择或未定项可言:

 

用简明语言说,如“太极”为万有之根本,则万有皆为“太极”所决定;阴阳五行亦然,其“变合”亦然,则无论下推至何层次,皆不应有“选择”可说,由此亦无“标准”可说,只是一套“实然”而已。故周氏本来说法,则“五性感动”亦不能生出“善恶”问题;至多只能说,由五气而万物,万物各有不同。此“不同”仍只是一描述语,不能含有“应该”或“不应该”之意。劳思光:《新编中国哲学史》三上,第107~108页。

 

依劳先生之观点,《太极图说》代表的是一种“天道观”,所说明的是宇宙生化客观实然的现象,“五行各一其性”中的“才性”或“气质”都是天道所生,都应是被决定者,其间没有未定项之可能,所以不能开出价值意义,这是一个严重的哲学问题:

 

依“天道观”之基本断定而论,似本无“未定项”可说;然即周氏本人立说时,仍不能不预认某种“未定项”,以使其价值论成为可能。此是一真正哲学问题,周氏并未提供解答,且根本亦未面对此严重问题。劳思光:《新编中国哲学史》三上,第113页。

 

《太极图说》中太极阴阳五行乃是存有语词,要转为规范性语词,有其困难。濂溪理论中的形上本体具有规范意义者,由天道说至道德心者,当为《通书》中的“诚”。换言之,依劳先生的理解,衡诸《通书》,《太极图说》似为未臻成熟之作。

(二)由道德形上学的观点论“恶”

就第二种立场而言,如果把《太极图说》、《通书》两者合而观之,那么“太极”就不只是存有语词,也具有规范性的意义;“性”也就未必只是才性或气质之性,另具有本然超越之善性的意义。然而,纯粹的至善本体,固可证明吾人道德行为的内在来源,但却不易说明何以依此至善本体,其流行竟不能纯然为善,而有善恶杂染的现象世界。对此,唐君毅亦曾质疑曰:

 

何以依一至善之道而生人物,会有互贼其生与种种恶事?此为依上述之至善之义,作直线推论,所不能说明者。此为宇宙间之一大吊诡,亦可动人之悲悯、大疑惑,而觉其不可解者。唐君毅:《中国哲学原论·原教篇》,第58页。

 

如唐先生所言,对此问题,直线方式难以有所说明,故而唐先生仅“就此所生之人物之恶之发生之所依,加以叙述。”关于这个问题,理学中常见的说法是将恶归于气质的蔽隔,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中对《太极图说》的叙述,可以说扼要地解释了这个说法:

 

此以人为万物之灵,禀太极之理,具五行之性。太极之理,为“纯粹至善”,故人之性亦本来是善。此人性之本然,即所谓诚。……至于恶之来源,……人性本善。但其发动于行事,则未必皆能合乎中。若使发而不合乎中,则此不合乎中者,即是恶也。冯友兰:《中国哲学史》,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第212~213页。

 

他又说:

 

阳为刚,阴为柔,人禀阴阳之气,故性亦有刚柔。刚柔失当,以及“五性感动”之不合中者,皆是恶。冯友兰:《中国哲学史》,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第213页。

 

太极之理纯粹至善,人禀太极之理,故人性本善。然而,人虽禀太极之理,又禀阴阳之气,因而于刚柔善恶之间,不免有所偏差而不能得中。这大抵是综合了《通书·诚上第一》、《师第七》的理解。用这种方式说解善、恶的由来,其实也就是张载“天地之性”“气质之性”的格局,也是朱熹解释此问题的方式。不过,以太极为道德形上本体的前提下,依本体的活动与否,牟宗三又进一步对《太极图说》区分出“存有而不活动”“即存有即活动”两种本体形态的差异,并以朱熹属“存有而不活动”而不切濂溪之旨。“存有而不活动”的形态下,作用者是气;“即存有即活动”则是理。

1.由气的作用论恶之由来

先述朱熹《太极图说解》释“五性感动而善恶分”曰:

 

此言众人具动静之理,而常失之于动也。盖人物之生,莫不有太极之道焉。然阴阳五行,气质交运,而人之所禀独得其秀,故其心为最灵,而有以不失其性之全,所谓天地之心,而人之极也。然形生于阴,神发于阳,五常之性,感物而动,而阳善、阴恶,又以类分,而五性之殊,散为万事。盖二气五行,化生万物,其在人者又如此。自非圣人全体太极有以定之,则欲动情胜,利害相攻,人极不立,而违禽兽不远矣。《太极图说解》,《朱子全书》第13册,第74页。

 

不过,朱熹的“五性”并非单纯指气质的金木水火土而言,而是指“仁义礼智信”透过“金木水火土”所表现出来者,也就是“五常之性”。所以《朱子语类》卷九十四记载门人问曰:“‘五行之生,各一其性。五性感动而善恶分。’此‘性’字是兼气禀言之否?”朱熹回答:“性离气禀不得。有气禀,性方存在里面;无气禀,性便无所寄撘了。禀得气清者,性便在清气之中,这清气不隔蔽那善;禀得气浊者,性在浊气之中,为浊气所蔽。‘五行之生,各一其性’,这又随物各具去了。”《朱子语类》卷九十四,《朱子全书》第17册,第3134页。这段文字说明对“性”或“理”而言,具有两种意义。从“无气禀,性便无所寄撘了”而言,气是性的实现原理;从“性在浊气之中,为浊气所蔽”而言,气又是限制原理。

朱熹分别以“天地之性”说明善的可能,以“气质”的蔽隔恶的由来,似乎合理地交代了善恶的由来,但如此一来,却有二元论的可能,万有便有理、气两个本体之嫌。如劳思光便批评其理论困难曰:

 

若朱依说,则“太极”是“理”,而由阴阳至万物,乃是“气”之领域;于是可说:由万物所禀之“气”不同,故“理”在万物中之“实现”有难有易;此处似乎可以生出一价值判断。……但依朱说,则“理”本身是“天地之性”,而万有皆不是外于此“天地之性”者;于是,倘说“理”有实现自身”之目的性,则此目的性即当贯串于万有中;万有皆被“理”决定,即不能阻碍“理”之实现。倘又不然,而说“理”可以实现,可以不实现,……“理”本身便不再是“万有之根本”,因阴阳五行之气又可以不服从“理”,则“太极图说”中之一套宇宙论结构,又与此不合矣。劳思光:《新编中国哲学史》三上,第108页。

 

朱熹以天地之性为一,但包在气质之中,成为万物而有差别;而万物之性虽有差别,但终为同一原头。此即《朱子语类》卷六十二所载:“万物皆只同这一个原头。圣人所以尽己之性,则能尽人之性,尽物之性,由其同一原故也。若非同此一原,则人自人之性,物自物之性,如何尽得?”依《朱子语类》卷六十二所载,牛马亦同样禀得健顺五常之性:“如牛之性顺,马之性健,即健顺之性。虎狼之仁,蝼蚁之义,即五常之性。但只禀得来少,不似人禀得来全耳。”《朱子全书》第十六册,第2016页。说明万物乃由同一本体所化成,只是中间隔着一层气质。万物虽同一本体,虽皆禀得天地之性,但因分受不同,个体生命乃有差异。如《朱子语类》卷四十七载:“健是禀得那阳之气,顺是禀得那阴之气,五常是禀得五行之理。人物皆禀得健顺五常之性。且如狗子,会咬人底,便是禀得那健底性;不咬人底,是禀得那顺底性。又如草木,直底硬底,是禀得刚底;软底弱底,是禀得那顺底。”《朱子全书》第14册,第575页。依此说法,则经验世界的种种善恶之别,其实都是同一本体的表现,这就有类于胡宏“天理人欲同体异用”的可能。关于这个问题,蔡季通已觉“诚无为,几善恶”一语颇难说通(见下引文)。从经验事实而言,固然有善有恶,但这些善恶事实如果都是因诚体之动而有之,便无异于善恶同体,无论如何很难让人接受。准此,朱熹理气论的架构设计,固然是说明了天命之性人皆有之,但同时又照顾到经验生命中,天命之性未必如理呈现的事实。如《朱子语类》便载有朱熹与门人的相关讨论:

 

或举季通语:“《通书》‘诚无为,几善恶’与《太极》‘惟人也得其秀而最灵;形既生矣,神发知矣,五性感动而善恶分’,二说似乎相背。既曰‘无为’矣,如何又却有善恶之几?恐是周子失照管处。”如何?曰:“当‘寂然不动’时,便是‘诚无为’;有感而况动,即有善恶。几是动处。大凡人性不能不动,但要顿放得是。于其所动处顿放得是时,便是‘德:爱曰仁,宜曰义’;顿放得不是时,便一切反是。人性岂有不动?但须于中分得天理人欲,方是。”《朱子语类》卷九十四,《朱子全书》第17册,第3151页。

 

从杂于气禀、有所感动而言,固然可谓“感动而善恶分”;但如从诚体无为来说,既曰无为,又如何能曰动而有善恶之分?《朱子语类》又另载朱熹与万人杰(字正淳)讨论曰:

 

人杰问:“季通说:‘诚无为,几善恶。德:爱曰仁一段,周子亦有照管不到处。既曰‘诚无为’,则其下未可便着‘善、恶’字。’如何?”曰:“正淳如何看?”人杰曰:“若既诚而无为,则恐未有恶。若学者之心,其几安得无恶?”《朱子语类》卷九十四,《朱子全书》第17册,第3151页。

 

然而,从这两则讨论结果(“人性岂有不动?但须于中分得天理人欲,方是。”“若学者之心,其几安得无恶?”)来看,其实只肯定了“动而善恶分”乃是感性层之事,至于依道德何以有恶,这问题则未回答。为了强调“恶”并非本心之体的合理表现,朱熹的门人赵致道乃曰:

 

善恶虽相对,当分宾主。天理人欲虽分派,必省宗孽。自诚之动而之善,则如木之自本而乾,自乾而末,上下相达,则道心之发见,天理之流行,此心之本主,而诚之正宗也。其或旁荣侧秀,若寄生疣赘者,此虽亦诚之动,而人心之发见,私欲之流行,所谓恶也。非心之固有,盖客寓也,非诚之正宗,盖庶孽也。……若以善恶为东西相,彼此角立,则天理人欲同出一源,未发之前,已具两端,所谓天命之性,亦甚污杂矣,此胡氏“同体异用”之意也。《周濂溪集》卷五,商务印书馆,1936,第85页。依曹端《通书述解》所载,此段话则为朱熹本人所言,参见《曹端集》卷二,王秉伦点校,中华书局,2003,第35页。

 

为了表明“恶”是歧出,而非本心的合理发用,赵致道以图示意,该图见于《周濂溪集》卷五,第84页。强调善恶地位不可为“东西相,彼此角立”:

这段文字中,赵致道用了“宾主、宗孽、本末、旁荣侧秀、寄生疣赘、客寓”等譬喻说明恶的地位,但这些譬喻所代表的观点其实并不一致。“宗孽、本末、旁荣侧秀”说明善、恶形式上来自同一本体,乃一本所生;“宾主、寄生疣赘、客寓”则暗示了明恶实际上是外来的、与善是异质的。一理万殊,既要不改其纯粹之善,又要表现为善恶万端,要满足这两方面要求,只有一个办法:将理视为被实现者,而气则是实际的实现者。禀气清者实现得好,谓之善;禀气浊者实现得不好,谓之恶。这也就是《朱子语类》卷一所谓:“若理,则只是个净洁空阔底世界,无形迹,他却不会造作;气则能酝酿凝聚生物也。但有此气,则理便在其中。”《朱子语类》卷一:“然以意度之,则疑此气是依傍这理行。及此气之聚,则理亦在焉。盖气则能凝结造作,理却无情意,无计度,无造作。只此气凝聚处,理便在其中。且如天地间人物草木禽兽,其生也,莫不有种,定不会无种子白地生出一个物事,这个都是气。若理,则只是个净洁空阔底世界,无形迹,他却不会造作;气则能酝酿凝聚生物也。但有此气,则理便在其中。”《朱子全书》第14册,第116页。也就是牟先生所谓“存有而不活动”。朱熹《太极图说解》谓:“盖太极者,本然之妙也;动静者,所乘之机也。太极,形而上之道也;阴阳,形而下之器也。”依朱熹说法,“太极者,本然之妙也;动静者,所乘之机也”原作“太极为体、动静为用”,后觉其义理有病而改之。朱熹《太极图说解》:“‘动静者,所乘之机’,识者谓此语最为精,盖太极是理,阴阳是气,理有形而气有迹,气既有动静,则所载之理亦安得无动静?某向以太极为体、动静为用,其言固有病,后已改之曰:‘太极者,本然之妙也;动静者,所乘之机也’,此则庶几近之。”《周濂溪集》卷一,第7页。牟先生依此断定朱熹此一“直线之分解思考”达到的是“太极不能动”的结论:

 

此一直线之分解思考之清楚割截自然形成“太极不能动”之结论。此结论之出现亦可说是很逻辑的。此直线的分解思考之清楚割截所确定的“但理”是超越的静态的所以然,而不是超越的动态的所以然。此静态的所以然之形上之理只摆在那里,只摆在气后面而规律之以为其超越的所以然,而实际在生者化者变者动者俱是气。而超越的所以然之形上之理却并无创生妙运之神用。此是朱子之思路也。牟宗三:《心体与性体》(一),第369~370页。

 

由于太极本体不能动,动静便是因气而来,太极与动静便是一种“曲折的统属关系”。牟先生说:

 

故严格言之,无论动用静用皆直接是气之用,而不能说是太极之用,只能说是统驭于太极下的用。若以一般体用义言之,只能说气是体,动静二相(二机)是其用,而不能说太极是体,动静二相(二机)是其用;而如果要说是太极之用,则只因太极是其超越的,亦静态的所以然之理,故皆统属于太极而为太极所主耳。牟宗三:《心体与性体》(一),第372页。

 

由于牟先生以为,直线分解的思考,使得朱熹所理解的太极,成为抽象的“只是理”,而道与太极遂不可为诚体。牟宗三:《心体与性体》(一),第369页。准此,牟先生提出“曲线地体会”牟先生说:“‘动而无动、静而无静’中之动静字是用曲线地表诚体之自身,是对于诚体自身之曲线地体会……”又说:“若问此‘动而无动、静而无静’之诚体之神用何以必露动相乃至静相,此则不是直线思考所可能解答者。”同前注,第360~361页。或“本体论的妙用义”牟先生的说法是:“又,‘太极动而生阳’,或‘静而生阴’,亦不可表面地徒顺其字面之次序而空头地视为外在之直线的宇宙演化而解之。……此种动而生阳或静而生阴,其实义毋宁是本体论的妙用义,而不是直线的宇宙论的演生义。”同前注,第362页。的说法以纠朱熹之失。

2.由理的作用论恶之由来

恶的现象乃经验层之存在事实,前述依赵致道的说法,“此虽亦诚之动,而人心之发见,私欲之流行,所谓恶也。”这是把恶的现象归咎于人心、私欲之流行;尽管其终极本体也是诚体,但却是诚体在受到扭曲的情形下所导致,这种说法其实也就是明道所谓“清浊虽不同,然不可以浊者不为水也。”《河南程氏遗书》卷一,《二程集》,王孝鱼点校,中华书局,2006,第11页。如果宇宙只有唯一、且为至善之本体,则其发用流行,无论如何都不能有恶之出现,如朱熹与万人杰的另一段对话为例:

 

正淳问:“性善,大抵程氏说善恶处,说得‘善’字重,‘恶’字轻。”曰:“‘善固性也,恶亦不可不谓之性也’,此是气质之性。盖理之与气虽同,毕竟先有此理而后有此气。”又问郭氏《性图》。曰:“‘性善’字且做在上,其下不当同以‘善、恶’对出于下。不得已时,‘善’字下再写一‘善’,却傍出一‘恶’字,倒着,以见恶只是反于善。且如此,犹自可说。”正淳谓:“自不当写出来。”曰:“然。”《朱子语类》卷九十五,《朱子全书》第17册,第3196页。

 

理的活动当为善,所以恶的现象乃是傍出者,故而前述赵致道以为善恶不当为彼此角立、为东西相。朱熹亦以为依至善本体所成的现象,只能是善,故而善恶不能对举,对出于下。犹有进者,由于理为至善,其活动流行亦当全然为善,所以万正淳更直接指出“(恶)自不当写出来”,说明恶的发生是不合理的。为了维护理的纯粹至善,朱熹乃有“太极不活动”式的思考。

如果濂溪《太极图说》的理论模式乃是“即存有即活动”,则朱熹“存有而不活动”的与之便不全然相应。从“太极能活动”的角度来理解“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牟先生曲线式的解说是这样的:

 

太极、诚体之神之动而生阳,静而生阴,或张而有动,弛而有静,是成全地生,成全地有。在诚体之神顺物感应之具体妙用中,它顺迹上之该动该静其自身不能不相应而起绉绉,此即小词家所谓“吹绉一池春水”也。一池春水本是动而无动静而无静的。然而春风一起,则不能不应之而起绉绉。这活灵的春水相应风吹便成全了那些如此如此之绉绉。这些绉绉虽是应风而起,却也是其自身之所起。因其为其自身之所起,所以也可以说为其自身之所具——此之谓因起而具。……绉绉不碍春水活灵之一,而活灵之一,也不碍其为绉绉之多,两者相即相融而多姿多采。但是,必须这是活灵之水始可。若是一块平平的木板或大理石,则虽有风吹,也不能应之而起绉绉。这平平的木板或大理石,只能说它是定静之一,而不能说它是动而无动静而无静之活灵之一。定静之一是不能说动而生阳的,但活灵之一却可以说。活灵之一即象征所谓神而不是气,那绉绉之多即象征所谓气(事、迹)而不是神——此是分解地说。若圆融地说,则全神是气,全气是神,相即相融,永永为一。牟宗三:《心体与性体》(一),第365~366页。

 

牟先生“吹绉一池春水”之喻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大乘起信论》“如大海水,因风波动,水相风相不相舍离,而水非动性,若风止灭,动相则灭,湿性不坏故”〔印〕马鸣菩萨造、真谛译《大乘起信论》,《大正藏》第32册,第576b页。的说法,但《大乘起信论》水波喻是为了说明“依如来藏故有生灭心”,生灭心虽依如来藏而有,但终究如水波之动静相,乃是虚妄,并无实体。这个比喻在牟先生的改写下,成为全迹在神、全神是迹、寂感一如的本体创造妙用义,“在具体的感应中以见其为具体的神用,然虽神也,而不能不有迹。自迹而观之,则动是动,静是静,乃阴阳气边事;但自神之自体而观之,则动而无动静而无静,不失其虚灵之纯一,仍是神而不是气也。”牟宗三:《心体与性体》(一),第361页。

从“动而无动相、静而无静相”的角度来看,牟先生对道德的形上学的神体流行妙用,固然说解精辟;然而,一个令人犹豫之处是,如果我们把“动静”改易为“善恶”,就会发现当年蔡季通、赵致道耿耿不安的问题,在牟先生即存有即活动的纵贯系统中,其实仍未解决。依牟先生即存有即活动的本体观,本体必然要具体的流行作用,有体必有用:“思虽以无思为本,然不能停滞于无思。而无思亦非是槁木与死灰。……有体必有用,故曰:‘思通、用也。'”牟宗三:《心体与性体》(一),第340页。然而,本体动而无动相,静而无静相,动静是气、是迹,而动静之气或迹却又是随着本体的流行作用所带出者:

 

但感而遂通之神用不能不带着事。因带着事之迹而显动相或静相,此亦是动有。此动有是太极诚体动而生阳,静而生阴之动有,此固已是气,但亦不是朱子所意谓之只是“动而阳”之“动有”。牟宗三:《心体与性体》(一),第378页。

 

如果说神用必然要带着事、带着迹,那么可以说本体自身固然无相无形无迹可言,然其作用却会留下形迹,阳动阴静即是本体作用所留之迹:

 

天道诚体实有能生能化之神用,然其生无生相,其化无化相,故只是一神用,而神无方所、无形迹,故亦曰寂感真几也。而一落在气上,则有迹矣。就其能生能化之神用言,亦曰道德的创造之真几,一切德皆从此出。牟宗三:《心体与性体》(一),第345页。

 

此本体是道德创造本体,一切德、一切善固皆从此出,但经验界之事实却并不全然为善,则恶从何而来呢?牟先生如是解释曰:

 

几之动,若顺寂体、(诚体)而来,则纯善而无恶。一念不本于寂体,则陷于邪而为恶。牟宗三:《心体与性体》(一),第340~341页。

 

又说:

 

……然吾人之感于物而动,其动之几、克就几之为几之本身言,则不能无差异之分化,即不能保其必纯一,故有或善或恶之分歧也。其动之几纯承诚体而动者为善,以不为感性(物欲)所左右故,纯是顺应超越之诚体而动故。若不顺应诚体而动,而为感性所左右,则即为恶。此处所言之“几”即后来所谓“念”也。(阳明所谓随躯壳起念,刘蕺山严分意与念之念。)牟宗三:《心体与性体》(一),第332页。

 

然而,如果一切都是本体的作用流行,一切动静善恶相便皆是本体的实现过程中,在“气”所留下的痕迹,那么,要为“恶”负责的,岂不便是天道本体吗?但这个结果,无论如何是理学家无法接受的。换个角度说,天道本体必然寂感一如、即体即用、水与绉绉、永远相融,则“恶”是否也属绉绉的其中之一?马一浮曾以“一心二门”释张载“心统性情”:“要知《起信论》一心二门,方是横渠本旨。性是心真如门,情是心生灭门。心体即真如,离心无别有性,故曰唯一真如。然真如离言说相,‘才说性时,便已不是性了’。”虞万里点校《马一浮集》第一册,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6,第560页。又谓:“依《起信论》一心二门,性是心真如门,情是心生灭门,乃有觉与不觉二义。随顺真如,元无不觉,即是性其情;随顺无明,乃成不觉,即是情其性。真如离言说相,故明道云:‘才说性时便已不是性了。'”同前书,第571页。依此理解,经验界的善恶相,便是因不觉而起的水波(绉绉);推上去,心体本性则为非善非恶,恰为朱熹所反对之说法。易言之,由于经验现象皆是理气相混、理在气中穿过(天地之性在气质中过)的结果,则无论经验界的善或恶,都“不可不谓之性”。但反过来说,由于经验现象都不等于本体的如实呈现,因而性或理也就“不可以善恶言之”,但如此一来,也就回到朱熹、赵致道等人所反对的“天理人欲同体异用”、“善恶角立为东西相”的局面。

四 结论

《通书·诚几德第三》:“诚,无为。几,善恶。”朱熹的注语是:“实理自然,何为之有!即‘太极’也。几者,动之微,善恶之所由分也。盖动于人心之微,则天理固当发见,而人欲亦萌乎其间矣。此阴阳之象也。”朱熹:《通书注》,《朱子全书》第13册,第100页。《通书》言“几”,当原自《系辞》。《系辞上》曰:“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与于此。夫易,圣人之所以极深而研几也。”《系辞下》亦曰:“知几其神乎!……几者,动之微,吉凶之先见也者。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从这两处来看,“几”原指事物显明之前、微露的苗头;透过易道,圣人得以见微知著、掌握事物变化之几先,故而《系辞》谓“通天下之志”、“知微知彰、知柔知刚”。

从心性论的角度来看,可以把“诚”视为心体未与经验事物接触之际,一旦接触后,因诚体发露,得以知善知恶。就此而言,“几,善恶”可理解为“事物未显之先,即能知善知恶、分辨善恶”。例如罗念庵(1504~1564年)《答陈明水》:“‘几善恶’者,言惟几故能辨善恶,犹云非几即恶焉耳。必常戒惧,常能寂然,而后不逐于动,是乃所谓研几也。”徐儒宗编校《罗洪先集》,凤凰出版社,2007,第202页。或王夫之(1619~1692年)《思问录内篇》:“‘几善恶’,言当于几而审善恶也。无为而诚不息,几动而善恶必审,立于无穷,应于未著,不疾而速,不行而至矣,神也。”《船山全书》第12册,岳麓书社,1998,第403页。就分别理解为“辨善恶”及“审善恶”。顺此诚体,自然能好善恶恶;反之,如把握不住,则流于人欲之恶矣。据此角度而言,“诚”负责的是“知善知恶”,而不需对“恶”的由来作解释。从心性论而言,“知善知恶”心性本体的把握乃至为关键者,故而黄宗羲评濂溪学曰:“周子之学以诚为本,从寂然不动处握诚之本,故曰‘主静立极’。本立道生,千变万化皆从此出。”《宋元学案》卷十二,《黄宗羲全集》第3册,第636页。

然而,如果诚体不仅为心性本体,更是宇宙创生本体,亦即所谓“道德的形上学”,那么诚体就必须为“恶”的发生作一说明。以“气”为作用者、实现者,固可将“恶”归咎于气的实现有所偏差,也保障了本体的纯粹至善,但在此思路之下,本体却失去了创生妙运的功能,成为静态之理。以“理”为作用者、实现者,固可保障本体的流行造化之功,本体无动静,动静相是太极、诚体、或理于其流行中,在气所带出来的流行之迹。但据此推论,一切善恶事实是否也可以说俱是理的流行所成?如此一来,这本体还能谓其为纯粹至善吗?即便我们仍要谓之纯粹至善,此“善”之意义必然超越了单纯的道德意义,而有佛教“善恶虽殊,本性无二,无二之性名为实性,于实性中,不染善恶,此名圆满报身佛”宗宝编《六祖大师法宝坛经·忏悔第六》,《大正藏》第48册,第354c页。的意味。

作者单位:台湾辅仁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