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主义哲学论丛(总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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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编 原始文本、文献及思想研究

切莫再把黑格尔的思想当作马克思的思想引证

——对《哲学的贫困》中一段话的解读

赵家祥赵家祥,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

【内容提要】 马克思在《哲学的贫困》一书中讲过一段概括黑格尔关于范畴的辩证运动及其构造体系的方法的话,不少人,包括一些资深的著名学者,也经常把这句话当作马克思的思想加以引证,并作为自己所持某种观点的论据。本文经过详细的考证和分析,澄清了对马克思观点的误读。

【关键词】《哲学的贫困》辩证法 误解

许全兴教授在《理论视野》2013年第7期上发表了一篇题为《切莫再把马克思所批判的观点当作马克思的思想引证——有关“与人分离的自然界也是无”的读解》一文。此文的核心思想是,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讲的“被抽象地孤立地理解的、被固定为与人分离的自然界,对人说来也是无”这句话,其本意是对黑格尔的绝对唯心主义的批判,却被很多人,包括一些资深学者当作马克思的思想引证过多次。我十分赞同他这篇文章的观点。受到他的启发和鼓励,促使我写一篇与他的短文类似的短文。马克思在《哲学的贫困》一书中讲过一段概括黑格尔关于范畴的辩证运动及其构造体系的方法的话,不少人,包括一些资深的著名学者,也经常把这句话当作马克思的思想加以引证,并作为自己所持某种观点的论据。我在参加一些博士生的论文答辩和审阅某些作者的书稿时,时常遇到这种情况。所以模仿许全兴教授的题目,写一篇题为《切莫再把黑格尔的思想当作马克思的思想引证——对〈哲学的贫困〉中一段话的解读》的短文,以澄清对马克思观点的误读。

蒲鲁东《贫困的哲学》一书构造政治经济学体系的方法,模仿黑格尔构造哲学体系的方法。所以马克思说,我们要同两个人打交道,首先是蒲鲁东,其次是黑格尔,黑格尔构造哲学体系的方法对蒲鲁东构造政治经济学体系的方法起了重要的作用。所以马克思在批判蒲鲁东构建政治经济学体系的方法之前,首先剖析了黑格尔哲学中范畴的辩证运动及其构造哲学体系的方法。马克思在概括黑格尔范畴的辩证运动及其构造哲学体系的方法时指出:“两个相互矛盾方面的共存、斗争以及融合成一个新范畴,就是辩证运动。”《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第605页。我国理论界有些人,甚至有些资深的著名学者,把这句话当作马克思本人的思想,并认为这里既讲了两个相互矛盾方面的共存,又讲了两个相互矛盾方面融合成一个新范畴,克服了所谓“斗争哲学”的片面性,是一种和谐哲学或和谐辩证法,并把这句话作为我国建设和谐社会的理论基础。我认为这种理解是完全错误的。

为什么说这段话是马克思对黑格尔关于范畴的辩证运动及其构造体系的方法的概括,而不是马克思本人的思想呢?下面我们具体考察马克思的论述。蒲鲁东和黑格尔一样颠倒了逻辑和历史的关系。马克思指出:“经济范畴只不过是生产的社会关系的理论表现,即其抽象。真正的哲学家蒲鲁东先生把事物颠倒了,他认为现实关系只是一些原理和范畴的化身。这位哲学家蒲鲁东先生还告诉我们,这些原理和范畴过去曾睡在 ‘无人身的人类理性’的怀抱里。”《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602页。既然把任何一种生产的社会关系都归结为逻辑范畴,把任何一种运动、任何一种生产都归结为政治经济学的形而上学方法,那就会自然得出一个结论,整个生产运动都是纯粹的逻辑公式或者纯粹理性的运动。而纯粹理性的运动,正像黑格尔所做的那样,就是设定自己,自相对立,自相合成,就是把自身规定为正题、反题、合题,或者就是自我肯定、自我否定和否定自我否定。但是理性一旦把自己设定为正题,这个正题、这个与自己相对立的思想就会分为两个互相矛盾的思想,即肯定和否定,“是”和“否”。这两个包含在反题中的对抗因素的斗争,形成辩证运动。“是”转化为“否”, “否”转化为“是”。“是”同时成为“是”和“否”, “否”同时成为“否”和“是”,对立面互相均衡,互相中和,互相抵消。这两个彼此矛盾的思想的融合,就形成一个新的范畴,即它们的合题。这个新的范畴又分为两个彼此矛盾的范畴,这两个彼此矛盾的范畴又融合成一个新的合题,即新的范畴。从这种逻辑推演过程中,就产生出思想群,亦即范畴群。同简单的范畴一样,范畴群也遵循辩证运动,每个范畴群也有一个与之矛盾的范畴群作为反题,从这两个互相矛盾的范畴群中产生出新的范畴群,即它们的合题。正如从简单范畴的辩证运动中产生出范畴群一样,从范畴群的辩证运动中产生出范畴群的系列,从范畴群系列的辩证运动中产生出整个体系。黑格尔庞大的范畴体系就是这样通过范畴和范畴群的辩证运动构造出来的。

通过上面的简略考察,完全可以确信,马克思所说的“两个相互矛盾方面的共存、斗争以及融合成一个新范畴,就是辩证运动”这句话,是对黑格尔关于范畴的辩证运动及其构造体系的方法的概括,而不是马克思本人的思想。马克思认为,经济范畴只是生产关系“在理论上的表现”《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99页。,黑格尔和蒲鲁东既然忽略了生产关系的历史运动,就只能到纯粹理性的运动中去寻找这些思想的来历了,这些范畴无非是纯粹的、永恒的、无人身的理性产生出来的一些思想罢了。马克思指出:“黑格尔认为,世界上过去发生的一切和现在还在发生的一切,就是他自己的思维中发生的一切。因此,历史的哲学仅仅是哲学的历史,即他自己的哲学的历史。没有 ‘与时间次序相一致的历史’,只有 ‘观念在理性中的顺序’。他以为他是在通过思想的运动建设世界;其实,他只是根据绝对方法把所有人们头脑中的思想加以系统的改组和排列而已。”《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602页。

下面我们考察蒲鲁东是怎样把黑格尔的辩证法即范畴的辩证运动应用到政治经济学上去的,以及通过他的这种应用把黑格尔的辩证法变成了什么样子。蒲鲁东认为,任何经济范畴都有好坏两个方面,好的方面和坏的方面、益处和害处加在一起,就构成每个经济范畴所固有的矛盾。他认为“应当解决的问题是:保存好的方面,消除坏的方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604页。。蒲鲁东具体论述了奴隶制、分工、竞争、土地所有权等经济范畴好的方面和坏的方面的表现。马克思以嘲讽的方式说,我们暂且把蒲鲁东先生当作一个范畴看待,看一看他和黑格尔相比,好的方面和坏的方面、长处和短处是什么。马克思认为他的长处是区分了经济范畴好的方面和坏的方面是什么,以及如何保存好的方面、消除坏的方面。与此相应,他的短处则是由于他保存了经济范畴的好的方面、消除了经济范畴的坏的方面,就否定了经济范畴的矛盾,切断了经济范畴的辩证运动,这就无法形成新的经济范畴。所以马克思指出:“我们看到的已经不是由于自己的矛盾本性而设定自己并自相对立的范畴,而是在范畴的两个方面中间转动、挣扎和冲撞的蒲鲁东先生。”《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605页。蒲鲁东由于陷入了用正当方法难以摆脱的困境,于是就随心所欲地赋予经济范畴某种特性。把需要清洗的范畴的缺陷消除。例如他认为,“税收可以消除垄断的缺陷,贸易差额可以消除税收的缺陷,土地所有权可以消除信用的缺陷”《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606页。。这样,蒲鲁东先生就把经济范畴一一取来,把一个范畴用作另一个范畴的消毒剂,用矛盾和矛盾的消毒剂这二者的混合物建构了他的冗长的政治经济学的形而上学体系。

由于蒲鲁东把范畴的辩证运动的过程归结为好的方面和坏的方面加以对比,提出消除坏的方面的问题,并且把一个范畴用作另一个范畴的消毒剂,这样范畴就不再有自发的运动,观念和理性就不再有内在的生命,它既不能再把自己设定为范畴,也不能再把自己分解为范畴。辩证法不再是绝对理性的运动了,辩证法没有了。马克思指出:当蒲鲁东“实际应用这种辩证法的时候,理性对他来说却不存在了。蒲鲁东先生的辩证法背弃了黑格尔的辩证法,于是蒲鲁东先生只得承认,他用以说明经济范畴的次序不再是这些经济范畴相互产生的次序。经济的进化不再是理性本身的进化了”。“那么,蒲鲁东先生给了我们什么呢?是现实的历史,即蒲鲁东先生所认为的范畴在时间次序中出现的那种顺序吗?不是。是在观念本身中进行的历史吗?更不是。这就是说,他既没有给我们范畴的世俗历史,也没有给我们范畴的神圣历史!那么,到底他给了我们什么历史呢?是他本身矛盾的历史。”《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607页。

蒲鲁东陷入矛盾的尴尬境地,从另一个侧面说明,离开历史的客观进程,单纯用理性进行范畴的逻辑推演建构哲学体系和政治经济学体系,都是马克思坚决反对的,离开历史的客观进程单纯讲范畴的辩证运动的观点绝不是马克思的观点。

需要认真思考的是,在我国理论界为什么时常出现把马克思批判黑格尔的思想当作马克思的思想、把马克思概括的黑格尔的思想当作马克思本人的思想这种情况呢?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而且每个人这样做的原因也不尽相同。归纳起来主要有以下几个原因。

第一,与译文密切相关。现在这段话引自《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中文1995年版的译文,而这段话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中文1972年版和《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1版中的译文是:“两个相互矛盾方面的共存、斗争及融合成一个新范畴,就是辩证运动的实质。”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第111页。《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1958,第146页。这段译文容易被误解为讲对立统一规律是辩证法的实质。很多把这句话当作马克思的思想的人,大都引用的是《选集》1972年版或《全集》中文第1版的译文。据此我断定,人们对这段话发生误解的重要原因之一与译文密切相关。

第二,是由于学风浮躁以及急功近利的价值观的驱动(这只是就少数人而言的)。由于学风浮躁,就不去系统地认真地研读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读书往往是挑着读,跳跃式地读,不能把所读著作的思想连贯起来,这就势必造成对经典作家的某些论述的误解和曲解。由于急功近利的价值取向的驱动,总想以所谓的“理论创新”“提出新观点”“创造新体系”一鸣惊人,名利双收,于是就对经典作家的论述主观随意、为我所用地加以解释。

第三,是由于片面理解理论联系实际以及为现实服务的原则。理论联系实际、为现实服务,确实是学习和研究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则。但理论联系实际,主要是指用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立场、观点和方法指导实际,而不是到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著作中寻章摘句,为现实的某种需要做论证。有人错误地以为,到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中寻找几句精辟的类似格言、警句式的语录,为某种现实倡导的理论、原则、任务作论证,就是理论联系实际,就是为现实服务。例如,我们主张人与自然的统一、反对人与自然的对立,倡导人与自然和谐发展、建设生态文明,于是就有人把马克思所说的“被抽象地孤立地理解的、被固定为与人分离的自然界,对人说来也是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第178页。批判黑格尔绝对唯心主义的这句话,当成了马克思本人的思想;由于我们纠正阶级斗争扩大化的错误,提倡厚德包容、团结互助、建设社会主义和谐社会,于是就有人把马克思所说的“两个相互矛盾方面的共存、斗争以及融合成一个新范畴,就是辩证运动”这句概括黑格尔范畴的辩证运动及其构造体系的方法的话,误认为是马克思自己的思想。

第四,是由于把现时代的需要与过去的历史背景错位和颠倒。现时代的需要,对理解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著作中的思想确实有重大影响。列宁在《论马克思主义历史发展中的几个特点》一文中曾经讲过,由于政治形势以及迫切的直接行动的任务的改变,“马克思主义这一活的学说的各个不同方面也就不能不分别提到首要地位”《列宁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第279页。。但是,这并不是说,不是根据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写作某篇(部)著作时的历史背景去理解他们的思想,而是要根据现时代的需要去理解他们过去著作中的思想。如果是根据政治形势和迫切的直接的行动任务的变化去解读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过去的著作,那么对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同一篇(部)著作或其中的某些论述,在不同时期就会作出不同的乃至相反的解读。这样做的结果,势必把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变成了任人随意打扮的少女,在不同的场合以不同的面貌出现,把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弄得面貌全非,极大地损害马克思主义的形象和声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