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蒋胡由合作到分裂
一 蒋介石为什么选择了胡汉民
1928年2月,国民党二届四中全会在南京召开。此时汪精卫和胡汉民均在海外,全会在选举中常委时,对胡汉民或汪精卫是否应当选,各方争论不休。“因有胡无汪皆成问题”,最终决定“先选五人而留四人,为后来汪、胡回国缺额”。大会选举蒋介石、谭延闿、丁惟汾、于右任、戴季陶为常务委员,并决定恢复国民政府和军事委员会主席制,由谭延闿、蒋介石分任主席,共主中枢,继续北伐。
二届四中全会表面上实现了国民党的统一,蒋介石再次重掌大权。但蒋此时的地位并不稳定。董显光在《蒋总统传》一书中有如下一段评论,颇能显示蒋氏当时的地位和无奈:
事实上,他此阶段中的地位是很不巩固的。虽然在汪精卫出国时,蒋总统曾经行使国民党的最高权力,但他的崇高地位,尚未得到老一辈同志所承认。他仍被认为军事的,而非政治的人物。于是随着七月间他所遭遇的军事惨败,他的整个地位更不稳了。他的对手人物如汪精卫、李宗仁、唐生智、冯玉祥、孙科、胡汉民、许崇智等无不自认为革命运动中注定的最后领袖。
国民党二届四中全会召开,蒋介石复出,汪精卫、胡汉民出洋
自蒋介石第一次下野后,他渐渐明白了一点:在“老一辈同志”眼中,“他仍被认为军事的,而非政治的人物”。在国民党内,他此时仍无法代替汪、胡的领袖地位,这也是他被逼下野的一个重要原因。1927年11月,蒋自日本回国后,深知要重返中枢必须拥有汪精卫或胡汉民其中一派的支持。在反对特别委员会的问题上,蒋同汪的立场是一致的,因此他首先选择了汪,以致“胡汉民、孙科、伍朝枢等,因不直蒋与汪合作,先后离京出国”。但后因共产党在广州暴动,汪精卫等人遂成为党内众矢之的,汪氏再度被迫宣告引退。
在这一段时间内,国民党各派政治领袖纷纷出洋考察,实可谓盛极一时,为国民党政治生活中从未有过的现象。胡汉民、孙科、伍朝枢、王宠惠、傅秉常等赴欧洲各国,邹鲁、许崇智等赴美国,汪精卫等去法国。随后戴季陶、古应芬、居正等也先后出洋考察。随邹鲁等人一同赴美的程天固对此曾说:“所谓出洋考察者,乃托词而已,其实各人皆不满当时之政治现象,抱有政治病而去者。”这一解释颇为一针见血,同时也体现出党内元老对蒋介石一定程度的不信任。
早在此前,出洋考察就已成为国民党派系斗争中的一种政治手段。出洋者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政治斗争中的失败者,借出洋为名,避免在国内付出更大的牺牲;另一类则是不满当前政治状况,以此保存实力,等待时机,一旦政局有利于己,立即归国,重返中枢。
蒋介石在1927年8月第一次下野时,出洋赴日本。他在总结此次下野教训时,深感“组织不完,统系不明,用人不慎,为失败之原因”。“成功原则在于消除异派。”为此出国前,他对黄埔军校学生及部分党政亲信做了秘密安排,为东山再起做好准备,并明示“黄埔同学会事,属其减小目标,努力工作,为五年十年准备工夫,以求革命之彻底也”。此后,陈果夫按照蒋的旨意将留在上海的部分党政干部发动起来,组织“中央俱乐部”,并号召各地蒋系人员联合行动,共同反对和抵制南京的中央特别委员会,在各地积极展开“拥蒋”活动,其主要领导人为戴季陶、丁惟汾、陈果夫三人。当蒋氏重掌中枢后,戴、丁二人分任其他要职,此后中央俱乐部便成为陈果夫、陈立夫兄弟独自经营的国民党内直隶于蒋介石的一个派系。因中央俱乐部的英文名为Central Club,时人就以中央俱乐部的英文缩写称该系为CC,后来又被解释为二陈兄弟姓氏Chen的缩写。
此时,尽管党内领袖大都出洋,但蒋介石深知他们的影响力仍在,而自己真正掌握的力量还很有限,在国民党内尚不具备说一不二的资格。为此,他吸取这次下野的教训,在新改组的国民政府中,仅就任军事委员会主席一职,而将国府主席让与谭延闿。
北伐前的蒋介石,还仅仅是国民党内的一个风云人物,他活动的政治舞台也局限于广东一隅,远比不上汪精卫、胡汉民等人,在民国初年便早已成为全国注目的政治人物。随着北伐军自珠江流域打到长江流域,蒋也一下子从广东走向全国,成为中国政坛上的一颗耀眼的新星。一夜之间,“蒋总司令”几乎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他深知这一切都是来自北伐的胜利。因此他复职后,积极准备二次北伐。统一全国不仅是他的政治理想,同时他也充分意识到只有完成统一,才能彻底改变他在党内仅“被认为军事的,而非政治的人物”的状况。
为此,蒋介石收敛了过去妄自尊大的行为,对暂时在野的党内各派领袖都表现得相当尊重。他明白这批人今后的政治选择,都会对他产生或利或弊的影响。于是,胡汉民等人出洋的旅费,完全由蒋氏负责。据同胡一起出洋的傅秉常回忆:“蒋公且各馈以旅费,展堂、哲生各为十万,朝枢约为五万,余则为二、三万之数。”汪精卫被逼出走后,国民党内各派一致排斥汪系的“粤籍委员”出席四中全会,也是因为蒋氏的力保,才恢复了何香凝等五人的中央委员资格,仅将陈公博、顾孟馀、甘乃光三人排斥在外。甚至对西山会议派诸要人,蒋也私下纷纷表示致意,并赠以金钱。谢持曾在日记中记述了对蒋氏馈赠的感受:
却之有重祸之虞(伯农言),受之于余心有不安。非伤廉也,介石曾托锡卿致意,表歉然之意于我,而今馈金。其一时所赠者,我与子超(林森)、溥泉(张继)三人,故非不可受,所以不安者,政治关系立于相对也。
此时各方势力也都在为自己今后的政治选择做准备。尽管汪、胡等人纷纷出洋,但他们的追随者仍在国内发展势力。
胡汉民自1925年因廖案离粤赴苏,到1927年南京国府成立期间,近两年远离国内政治实务,而这段时间正是国民党势力扩充最为迅猛的阶段。因此当他入主南京时,深感得力干部严重不足。于是他重点招纳各地的孙文主义学会等右派少壮组织成员,来抗衡共产党和国民党左派。上海的孙文主义学会主要是由孙科出资赞助的。北京孙文主义学会主要是由西山会议派的邹鲁领导。宁汉合流后,胡汉民主持南京党务,开始吸收上海、北京等地的孙文主义学会成员。1928年初,胡汉民、孙科等人出洋前,特别嘱咐李济深在经济上资助王昆仑、梁寒操等人在上海创办刊物,宣扬胡、孙的政治主张,并保存这股政治势力。于是王昆仑等在上海创办《再造旬刊》 《民众日报》。这批人后来便被称为“再造派”,他们也以此自居。“再造派”的目标是“希望国民党在胡汉民的领导之下,一方面排斥汪精卫那一批所谓 ‘左派’,一方面使蒋介石限制在只主持军事的地位,把国民党再造一番”。
此时汪派的所谓粤籍委员也大都集中到了上海,同样准备办刊物,宣传自己的政治主张。他们在经济上则是依靠蒋介石的资助。陈公博回忆他刚自广州逃到上海时的状况,说道:
为什么不办一个刊物?这是一般青年们向我质问的说话,也是当时所谓粤方委员商量的说话。但办刊物岂是一件容易的事?头一件便需要钱……“现在不是汪蒋合作吗?为什么不找宋子文商量?”这是粤方委员替我出的主意,而且他们也正在要办刊物……我便找宋子文,他是为着汪蒋合作的原故呢?还是为着鬼有所归则不为厉的宗旨呢?我不知道,但他是终于答应了。他答应每月补助我们三千五百元,二千元是办《革命评论》,而一千五百元是办《前进》。
由此可见,当时汪、胡等党内各政治派系都在积蓄力量。而蒋介石在没有确定到底联合哪一方时,则在暗中分别予以资助,以此保持今后合作的可能。
二次北伐的军事进展相当顺利。6月8日,北伐军进占北京。7月1日,张学良通电表示:本人“爱乡爱国”,决不妨碍统一。此后张学良积极同国民党联络,12月东北宣布易帜。于是国家宣告统一。
北伐胜利后,南京国民政府根据地方实力派实际控制的地盘和军事力量,决定在广州、武汉、开封、太原分设政治分会,以李济深、李宗仁、冯玉祥、阎锡山分任各地政治分会主席。加上蒋介石控制的南京中央和张学良控制的东北,在表面统一的局面下,无形中又形成了六大军事集团割据的状态。
此时的蒋介石,虽然掌握着中央政权,但对另外五大集团,不仅在军事上毫无控制能力,即使在政治上也缺乏号召力。他要想真正做到统一全国,就必须借助国民党的力量来逐步收回分散的权力。可以借“党权”来削弱各地“军权”,是他在这六大集团中的最大优势。但此时蒋还无法得到全党的认同。他的地位和影响,根本无法同汪精卫、胡汉民相比,尚不能以国民党正统自居压服众人。因此他必须要在汪、胡两人间做出选择,依靠他们完成真正的统一,并巩固自己的权力。
在上述六大军事集团中,张学良的奉系刚刚败退回东北,对蒋氏而言暂时不存在威胁。冯玉祥和阎锡山两人间本有积怨,为此蒋利用他所控制的中央政权,让阎锡山据有平、津,借此挑起阎、冯矛盾。李宗仁曾有一段颇有见地的评论,他说:
直隶(旋改称河北省)、察哈尔两省及北京(旋改北平)、天津两市的光复,实系第二、三、四各集团军协力作战的战果。然战后中央政府对光复地区地方军政机关人事的安插……几乎全是阎系人物;冯玉祥仅分得北平特别市市长和崇文门统税局一所。此税收机构原为北京政府历任总统私人占据的肥缺,每月收入约二十万元。这数目对拥兵十余万的冯玉祥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面对坐拥河北、察哈尔两省暨平、津两市的阎锡山,难免感觉不平,因而发生怨言。蒋先生这种措施,事实上也是一种权术,意在挑拨本已互相嫉忌的冯、阎二人,使其发生龃龉,以便控制。
这样一来,可以同蒋介石相抗衡的实际就剩下了李宗仁、李济深两人控制的武汉、广州政治分会了。而自1927年9月开始,桂系势力日渐膨胀,李济深以桂人统率粤军控制两广,其间虽有张发奎发动的驱李之役,但很快被李的部下陈铭枢、陈济棠和桂系黄绍竑平定。而李宗仁则以特别委员会名义发动讨伐唐生智之役,并派白崇禧入湖南收编了唐生智的降军。唐部原有四个军,除何键第三十五军仍留驻湖南外,其余三个军分别以广西籍将领李品仙、廖磊、叶琪分任军长,合组为第十二路军。李宗仁稍后更亲自坐镇两湖。1928年6月,奉军退出关外,张宗昌的直鲁联军仍盘踞北平以东唐山、滦州一带。7月,白崇禧率领第十二路军进攻,9月奏捷。于是,白崇禧的部队就驻扎于冀东到山海关一带。当时还一度盛传白崇禧欲“袭缴平津第三集团军之械”,独占北平之说,商震在给阎锡山的电文中甚至直指白崇禧“瓜分河北之心,路人皆知”。
这一切在蒋介石看来,无疑是新桂系自两广(李济深、黄绍竑)、两湖(李宗仁)到华北(白崇禧)形成对南京政府的三面包围。此时新桂系控制的势力范围之广,也的确是桂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而在宁汉合作期间逼蒋介石下野的“元凶”,实质上就是桂系的李、白诸人。因此,蒋介石最急于削弱的军事集团就是桂系。为达此目的,蒋开始逐步把合作的对象确定为胡汉民。陈公博对此曾有一段寓意深刻的分析:
蒋先生除非不打桂系则已,要打桂系,反要排除汪先生。因为桂系的大本营在两广,而两广的主力又在广东。广东的省政府主席陈真如(陈铭枢)是蒋先生拿得稳的,而总指挥的陈伯南(陈济棠)则非靠胡先生和古襄勤(古应芬)先生,不容易拉住他替蒋先生卖力。因此倒桂必要拉胡,而拉胡又必须要排汪。
而胡汉民此时也正在积极准备回国。6月初,当胡得知二次北伐即将胜利的消息后,就从巴黎致电国民政府主席谭延闿,向国民党二届五中全会提出《训政大纲》案;随后又由柏林寄回《训政大纲提案说明书》,系统阐述了他的“以党治国”方略。其核心思想就是:国民党“为民众夺得政权,应以政权褓姆自任”;“欲尽褓姆的职责,必求褓姆本身的健全,故党须有完固的重心,政府须有适宜组织”。他主张在训政期间,国民政府应由行政、立法、司法、监察、考试五院组成,实行五权分立原则。
胡汉民的“以党治国”“以党训政”理论,特别强调了国民党在国家政治生活中的绝对领导地位,既适合国民党巩固统治的需要,又附缘于孙中山的建国思想,因此在国民党内受到普遍欢迎。这也正是蒋介石所需要的。蒋深知只有借助孙中山的继承者身份和国民党这面旗帜,才是巩固自己权力的最有效方法。因此,他密切注视着胡汉民、汪精卫等人在国外的动向。当时,和胡汉民等人同在法国的李石曾不断向蒋介石、张静江等人密报胡汉民、孙科、伍朝枢等人的动向,其中一则电报称:
胡、孙、伍本以不满于南京而出国,其中胡以不满于蒋汪合作;伍以不满于蒋,对于宁感情尤恶;哲生则较逊,但一面不满子文,一面为胡、伍利用,故一致行动。此就其三人之情形而言也。
彼三人遍历欧美,并非消极,弟察其内容,实有两种:(一)如宁局不利,则伊等一面为外交上之预备,一面静候时机,联宁之敌以倒宁;(二)如宁局顺利,则伊等以外交工作再与宁合作。今伊等到欧,适值战事顺利进展,故取第二策。
得到李石曾的密报后,蒋介石更坚定了联合胡汉民的决心。
除上述政治原因外,汪精卫、胡汉民二人的性格也是蒋介石考虑的一个重要因素。在蒋看来,“展堂之短不过度量狭隘,言语尖刻,辞色之间往往予人以难堪。然其自励清苦,则比其他书生之可贵,尚足称也。”而汪精卫在政治上反复无常,不仅令胡汉民与之绝交,也令蒋介石感到同汪合作,今后难以把握。“蒋以汪之为人,不可捉摸,而胡汉民乃一定型人物,故宁愿联胡。”因此,蒋介石最终选择了胡汉民。
李济深
李宗仁
白崇禧
蒋桂战争前,新桂系势力空前强盛,自两广(李济深、黄绍竑)、两湖(李宗仁)到华北(白崇禧),形成对南京政府的三面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