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民党高层的派系政治(修订本):蒋介石“最高领袖”地位的确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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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蒋汪联手反对特委会

蒋介石下野后,武汉方面自然是兴高采烈。8月17日,武汉中央召开会议,正式决定迁都南京。汪精卫在会上表面高唱“以后大家要以中央党部、国民政府为依归”,并声言今后“不许有新军阀的产生。假使有人想在国民革命军之中作一个军阀,我们要以全力去铲除他”。《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政治委员会第47次会议速记录》(1927年8月17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油印件,全宗号七一一·273。以下简称二档馆藏,并径注全宗号。从汪氏的言论中不难读出他的得意之情。在当时的党和政府里,毫无疑问是以汪的地位为最尊,言外之意就是要以他为中心。

9月初,汪精卫等到南京,准备召开四中全会解决党内一切纠纷。而此时的国民党,除宁汉两方外,还有一个西山会议派在上海成立的中央党部。自蒋介石“清党”后,南京中央为了增强其同武汉对抗的号召力,首先恢复了因反共而被开除出国民党的林森、张继等18名西山会议派成员的党籍。现在宁、汉、沪三方都一致反共了,既然要实现党内团结,自然也就要将西山会议派包括在内。

这样一来,就打破了汪精卫原来的设想。首先是宁方的国民党元老张静江、蔡元培等人对3月在武汉召开的三中全会提出质疑,西山会议派更是否认三中全会的合法性。而汪的权力正是在三中全会上得到的,否认三中全会即是否认汪所代表的“党权”的合法性。

9月11—13日,宁、沪、汉三方主要负责人在上海伍朝枢寓所举行正式谈话会。


第一次谈话会,汪精卫提议请蔡元培、李石曾、张静江赴南京参加四中全会,他们一致拒绝。汪问其缘故,他们说他们根本不承认武汉三月间的三中全会,故不参加没有根据的四中全会。汪又说如果不同意三中全会的决议,尽可于四中全会中提出修改,他们仍不同意,且根本不愿讨论这个问题。汪乃转问李宗仁:在九江时你是支持在南京召开四中全会的,现在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李答:大家都不赞成,我有什么办法。T'ang Leang-li, The Inner History of the Chinese Revolution, p.300.


谈话会达成如下决议:由宁、沪、汉三个中央党部共推32人组织中央特别委员会,统一党务,行使中央职权,并负责筹备召开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这里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会议还决定:今后所有决议“不采用表决手续,以全体一致为原则,避免多数压制少数之嫌疑”。随后三方推定蒋介石、胡汉民、汪精卫等32人为特别委员会委员。邹鲁:《回顾录》(上),第201—203页。这完全否定了汪提出的以四中全会解决党内纠纷的主张。同时,汪精卫备受宁、沪两方元老的冷遇和指责,胡汉民更因汪的反复无常,拒绝与其相见。蒋永敬编著《民国胡展堂先生汉民年谱》,第409页。

9月16日,特别委员会在南京举行第一次会议,出席委员25人。汪精卫、胡汉民、蒋介石三人均未出席。会议决议:“本会代行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中央监察委员会职权”;并通过《中国国民党宣言》,表示:“于三个月内筹备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而从前特立之三党部均不复行使职权。从前三方面互相攻击之言论,皆成陈迹,不得复引为口实。”《中国国民党中央特别委员会第一次会议记录》,二档馆藏,油印件:七一一(4)·107。

特别委员会的成立,表面上结束了国民党内自孙中山逝世后引发的分裂状态,使宁、汉、沪三个中央党部合为一个新的中央机构,借此消除各方歧见。但党内的矛盾并未真正消除,“从前三方面互相攻击之言论”,仍不断被“引为口实”。

汪精卫原本希望乘蒋介石下野之机,通过宁汉合流,重掌国民党中央大权。然而事与愿违,特委会的成立等于宣告他这一企图的失败。汪自然是不甘心的。为此,汪精卫召集谭延闿、孙科、朱培德、顾孟馀、陈公博等汉方要人秘密开会,讨论如何对待特委会。会上,谭、孙坚持主张参加。孙科的政治立场原本更接近胡汉民,而谭延闿早已不满同乡后进唐生智的跋扈,同宁、沪之间已形成默契。陈公博、顾孟馀等则坚决反对。经过一番激烈争论,大家不欢而散。T'ang Leang-li, The Inner History of the Chinese Revolution, p.301.

孙、谭二人的转变,使汪精卫的力量大受打击,进退两难,他后来说:“弟于此时只有两途,其一,使谈判决裂;其二,表示消极,使此谈判无由进行,而徐图挽救之术。”汪精卫:《复驻法总支部函》, 《汪精卫集》第4卷,第17页。汪精卫最终选择了后者。19日夜,他由上海潜赴九江,希望利用唐生智来同特委会抗衡。行前汪还发表通电,宣布“引退”,实际是公开表明他同特委会之间的不合作态度。李宗仁对此曾评论道:


在特委会成立后,西山派声势大张。原来希望在蒋中正下野后便可重操党权的汪兆铭,在特委会成立后,仅获一国府委员的空衔,而其昔日政敌,今均扶摇直上,重据要津,汪氏未免大失所望。他原为特委会的发起人之一,到特委会成立以后,汪氏却一变而反对特委会。汪派人士也纷纷离开京、沪。《李宗仁回忆录》,第345—346页。


汪精卫到九江后很快同唐生智达成协议:由唐生智动员全部武装东征南京,由汪精卫说服张发奎与唐生智建立反南京同盟。李云汉:《从容共到清党》(下),第777页。宁汉分裂时期,武汉政权所依靠的主要军事力量是唐生智和张发奎两部。因中共发动南昌暴动后撤向广东,张发奎即率部借口追击为由返回广东。唐生智便独自控制了两湖。宁汉和谈期间,唐生智又利用宁方受孙传芳压迫之机出兵占领安徽。唐氏野心很大,蒋介石下野后,他更以为可以充当军事领袖,于是借口反对特委会,决定支持汪精卫,东征南京。

而南京方面不仅李宗仁对唐生智出兵安徽不满,谭延闿和程潜更是对这位同乡后辈早生反感。谭、程二人早在民国初年就曾出任过湖南都督、湘军总司令之职,是湖南政坛的元老。为此远在北伐之初,唐生智因顾忌谭、程所率的第二、六两军抢走湖南地盘,而拒绝二、六两军入湘作战。

9月下旬龙潭之役后,宁方彻底击败了孙传芳的反扑,北方安定。于是,李宗仁、谭延闿、程潜在讨伐唐生智的问题上一拍即合。南京方面很快组成西征军,讨伐唐生智。由于谭、程二人在湖南的地位和影响,唐的部下纷纷投诚,唐部迅速瓦解。11月12日,唐生智通电下野。《唐生智下野离汉》, 《申报》1927年11月14日,第4版;陈公博:《苦笑录》,第159页;《李宗仁回忆录》,第350—354页。

此后,汪精卫又将目光转向张发奎,希望依靠张发奎驱逐李济深、黄绍竑,重新控制两广。汪精卫之所以敢于挑战两广的李、黄,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此时已同下野的蒋介石暗中达成了合作讨桂的共识。

蒋介石为什么会于此时主动选择同汪精卫合作呢?其实这一问题并不难回答。蒋、汪两人在党内的权力都源自国民党第二届中央委员会。在二届一中全会上,蒋成为国民党内仅次于汪的二号人物。尽管此后的二中和三中全会上蒋、汪的角色曾有互换,但台上总有一人代表着党内领袖。而现在当权的特委会三方成员中,西山会议派大都是党国大佬,以他们在党内的历史和地位而言,蒋不过是一个军事领袖而已,不能负政治上的大任;宁方成员完全为李宗仁等新桂系控制,是同汉方内外夹攻,逼他下野的“元凶”。因此蒋要复出,首先需要推翻特委会,在这一点上他同汪是完全一致的。蒋氏此举也可说是报复桂系迫他辞职离国之怨。据中国青年军人社编《反蒋运动史》(编者1934年印行,台北:李敖出版社,1991年再版)一书记载:“此时宋子文则已为蒋任联汪之役,盖自蒋于上月(11月)十五日返沪后,即已开始与汪合作之酝酿,以冀对付共同目标之南京特别委员会。”(第39页)另可参阅T'ang Leang-li, The Inner History of the Chinese Revolution, p.309.对于蒋汪的这次合作,早已返回广州的陈公博曾有如下一段回忆:


汪先生告诉我蒋汪合作已成熟了,那时蒋先生已到了日本,屡次派人谒汪,表示竭诚合作,但合作的办法怎样呢?南京他是不能回去的,他打算来广州。广州可不是还有问题么?他于是要求我们驱李,如果驱逐李任潮(李济深)之后,他愿意来粤,再办黄埔,再练兵……

汪先生最初主张在粤挂起中央党部的招牌,李任潮和黄季宽(黄绍竑)都不赞成,只同意和李(宗仁)、白(崇禧)磋商,把特委会撤废而重开二届中央的第四次全体会议。这个提议算被李、白所赞成,汪先生遂和任潮一同至上海开预备会议,而我们待任潮起身的第二日也动手驱李。陈公博:《苦笑录》,第162页。


蒋汪在联手驱李的同时,还一致对付特委会中的西山会议派。特委会此时虽然在军事上击败了唐生智,但在政治上仍难巩固。在汪精卫等人的公开反对和蒋介石的暗中破坏下,江苏、浙江两省党部纷纷指责特别委员会为非法,甚至连首都南京的市区党部成员也多不承认特委会的领导地位。11月22日,南京各界举行庆祝讨唐胜利大会,会上充满着反对特委会和斥责西山会议派的气氛。会后举行游行,当队伍行近秀山公园时,同军警发生冲突。军警开枪,秩序大乱,结果死伤70余人。惨案发生后,舆论一致指责西山会议派中的特委会委员邹鲁、谢持、覃振等人为“主凶”,居正、潘宜之等人为“凶手”。尽管邹鲁等人发表声明,否认这一指责,但仍不为舆论所谅解。当时留沪的中央执监委员决定对涉嫌诸人停职看管,并责成蔡元培、李烈钧彻底查明真相。李云汉:《从容共到清党》,第782—785页。

这样一来,特别委员会实在难以继续维持,于是决定在上海召开四中全会预备会议,“商讨召集四中全会及停止特委会各问题”。《李宗仁回忆录》,第356页。

就在此时,张发奎、黄琪翔等发动广州事变,宣布驱逐李济深、黄绍竑,并推陈公博为广东省政府主席。广州事变立即引起桂系将领的极度愤慨,指责张、黄之举为叛变,且“纯系共产党之阴谋”,要求中央剿办张发奎、黄琪翔。李宗仁还公开指责张、黄的行为是汪精卫促成的,并责骂汪“口蜜腹剑”, “实为反复无常之小人”。李宗仁:《畅谈党国纠纷之症结》, 《广州事变与上海会议》(下),第122页。但此时蒋介石则处处护汪,“知监察委员必欲提出汪之弹核案”,蒋“力阻之,以求全体会议之完成”。蒋私下还同成为自己妻舅仅一周的宋子文谈道:“如不得已,余将赴粤,再造革命根据地,以铲除手植之新军阀也。”蒋介石日记,1927年12月8日。汪更是借蒋以自救,首先向预备会议提案,请求蒋介石恢复总司令之职,并在提案中附以声明:“如蒋介石同志能循预备会议之决议,继续执行国民革命军总司令职权,则兆铭认为对于时局已有良好办法,少数同志间对于兆铭有不谅解者,兆铭尽可引退,以息纷争。”《汪兆铭等向四中全会预备会议提请蒋总司令复职案文》, 《革命文献》第16辑,总2880页;《汪精卫集》第4卷,第93页。

就在汪精卫提出请蒋复职的第二天(12月12日),共产党利用张发奎率主力离开广州同李济深、黄绍竑所部作战之机,发动广州暴动,公开建立苏维埃政府。尽管张发奎立即率部返回广州,很快将共产党暴动镇压下去,但“广州暴动后,全国舆论大哗,粤人身受切肤之痛,群起吁请讨伐。张发奎、黄琪翔固罪不容究,而汪兆铭尤为众矢之的”。《李宗仁回忆录》,第357页。当时在广州的陈公博记述了他们的狼狈处境:


那时上海正在开四中全会的预备会议,汪先生直接提出蒋先生复职总司令。蒋先生复职,固然李、白大加反对,组安也不大赞成。他们无法否决这个提案,遂把驱李和共党暴动混为一谈,把一切责任都推到我们身上。李任潮和德邻(李宗仁)、健生(白崇禧),因我们驱李,自然恨极我们,而孙哲生则因为我们反对特别委员会,也不顾事实的对我们深文周纳……汪先生旅居上海也被认为暴动的主要人,白健生竟直找杜月笙要用绑票的方式派人直冲汪先生的寓所,企图加害。陈公博:《苦笑录》,第164—165页。


这实际上是将汪推上了被告席。在这一系列的明争暗斗中,最大的受益者无疑就是蒋介石。他在不声不响之中利用蒋汪合作,成功打击了特委会,恢复了总司令的职权;而汪精卫因中共广州暴动,而不容于党内各派被迫引退,又为蒋除去了在党内的一大竞争对手。但蒋介石借联汪之机,打击桂系的努力并没有实现。为了顺利复出,他最终被迫同逼其下野的桂系达成妥协,决定“以两广由任潮,两湖由德邻负责处理”,自己专负北伐之责。蒋介石日记,1927年12月27日。

1928年1月4日,蒋介石重返南京,恢复国民革命军总司令之职。而此时胡汉民因不满蒋汪的再度合作,以出国考察为由远赴欧洲。事实上不满蒋汪合作的,并非胡一人。蒋曾在日记中写道:“石曾、稚晖、孑民(蔡元培)诸先生皆怀疑余联汪不反共,将反对余也。”但蒋仅将之视为“老先生等徒尚意气”,而置之不理。蒋介石日记,1927年12月9日。

此后,国民党中枢暂时出现了蒋介石一人在朝,汪精卫、胡汉民两人分别下野出洋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