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槐南與他的中國戲曲研究
黄仕忠
摘要:戲曲研究家久保天隨稱“森槐南博士爲明治時代詞曲研究的開山”,並坦言自己和塩谷温從事戲曲研究是受到森槐南的影響。但青木正兒却在1948年時説,狩野直喜纔是“日本元曲研究的鼻祖”。青木正兒之説晚出而影響更大,之後,森槐南在戲曲研究領域的開創功績,竟無人問津,即使日本的戲曲研究者對他也是所知甚少。本文通過對森氏所作戲曲研究的研討,認爲森槐南纔是近代學術史上中國戲曲研究的開創者。森槐南從小即廣泛研讀戲曲,並能用漢文撰寫傳奇,還撰有不少題詠戲曲的詩作。後兼任東京專門學校(早稻田大學前身)講師(1890~1895),首次在課堂上講解了戲曲作品。他在1891年3月14日在日本東京的文學會上所做的《支那戲曲一斑》,是近代第一個關於戲曲的公開演講。此後在《支那文學》《早稻田文學》《城南評論》等刊物上發表了諸多戲曲有關論文、譯文。正是在他的影響下,他的弟子、學生如野口寧齋、柳井絅齋等也紛紛涉足戲曲研究。森槐南後來擔任東京帝國大學講師(1899~1911),主要講授詞曲,成爲在帝國大學講壇講授中國戲曲的第一人,其講義《詞曲概論》,對唐宋以後戲曲演進變遷有出色的闡述。1911年3月,因槍傷久治不愈而去世,年僅49歲。森槐南逝後一年,塩谷温擔任東京大學中國文學講座,與京都大學的狩野直喜東西並峙,使戲曲講授研討成爲新的潮流,而森槐南的功績則已被遮掩,竟漸歸於無聞。
關鍵詞:森槐南 戲曲研究 日本漢學 元曲研究
森槐南(1863~1911)是明治時期的漢學者,有着不少炫目的桂冠:明治中後期最有成就的漢詩人,日本填詞第一人,日本的中國詞學研究開創者,中國詩學研究名家,等等。他的詩學著作晚至20世紀80年代仍不斷被翻印出版。但很少有人知道,森槐南也是近代學術史上中國戲曲小説研究的開創者,是最早在大學講堂講授中國戲曲小説的日本學者。
近年來,森槐南作爲日本《紅樓夢》研究的開創者開始受到學界的關注,但他在中國戲曲研究領域的開創功績,依然不受關注。一般認爲,王國維才是戲曲史研究的奠基者,東京大學教授塩谷温(1878~1962)説,王國維在京都(1911~1913)時所做的戲曲研究工作,使日本學界大受刺激,然後纔使日本的曲學研究呈現出“萬馬駢鑣”的局面。戲曲研究家久保天隨則認爲,“森槐南博士爲明治時代詞曲研究的開山”,並坦言自己和塩谷温從事戲曲研究是受到森槐南的影響。但青木正兒(1887~1964)却在1948年撰寫的紀念狩野直喜的文章中説,根據他在明治末年跟隨狩野直喜學習元曲的經驗,狩野直喜纔是“日本元曲研究的鼻祖”,至於森槐南,青木的評價不高,認爲森氏工作,衹是在明治末年的《漢學》雜誌上“述及元曲的大要,接著連載了若干種曲的梗概,不過此刊物不足一年就廢刊了”,森氏“是以詩詞學之力爲基礎而讀曲的”, “能夠達到怎樣程度的精讀,存在疑問”。
青木正兒以所著《中國近世戲曲史》(1930)奠定在學界的地位。此書至今仍然作爲曲學研究的經典,受到後人的重視。此書書末附列有“曲學書目舉要”,其中森槐南名下列有兩種:
元人百種曲解題 森槐南撰 《漢學》雜誌明治四十年左右(?)連載未完
詞曲與雜劇傳奇 森槐南撰 《作詩法講話》之内明治刊本
按:《漢學》雜誌創刊於明治四十三年(1910)六月,次年十二月改名爲《東亞研究》,而早在三月末森槐南就去世了。對森氏在此刊物發表的文章,青木正兒在撰寫“舉要”時甚至不屑於去查證一下,可見他的輕視。《作詩法講話》是森槐南去世半年後,即1911年11月由東京文會堂印行的,它是學生根據森槐南在東京帝國大學的授課所作的速記整理而成,未經森氏審閲,原非完整、成熟的著作。此書後有張銘慈“譯述”本(署森泰次郎著,商務印書館,1930),但在中國影響不著。若僅據此二種著述而言,則青木正兒對森槐南的“元曲研究”不加重視,並不過分。
青木正兒在日本的中國學界是泰斗級人物,可謂一言九鼎。後人遂以爲森槐南的工作無足輕重,便很自然地忽略了。中國學者又衹能據日本學者的論述而作介紹。所以像今人齊森華等主編的《曲學大辭典》(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雖設有日本曲學家的詞條,但未爲森槐南設立條目,衹是在論述明治戲曲研究時,順帶提到他的“元人百種解題”;孫歌等編撰的《國外中國古典戲曲研究》一書(江蘇教育出版社,2000),在論述明治時期的戲曲研究時,提到了幸田露伴和森槐南,稱“漢詩人森槐南也進行過有關元曲以及戲曲史的講演”(頁6)。至於日本當代學者,除東京大學名譽教授田仲一成先生在論及明治時期學者的戲曲研究時列出森槐南《西厢記讀方》一文外,再無提及。由此也可以概見斯人的落寞。
筆者在調查日本明治時期的中國戲曲研究情况時,發現森槐南撰有數量甚多的戲曲論文與譯文,故稱其爲近代學術史上中國戲曲研究的開創者,已在《從森槐南、幸田露伴、笹川臨風到王國維——日本明治時期的中國戲曲研究》一文中作了介紹。但該文限於篇幅,衹羅列了森槐南的著作名目,未能對其具體研究情况展開討論。兹續前文,專就森氏曲學的貢獻,作一討論,以求較爲全面、準確地瞭解森槐南與明治中國戲曲研究展開的歷史。
筆者認爲,明治中國戲曲小説研究的興起,是以森槐南爲中心而展開的。明治時期戲曲研究的最初成果,主要出自森槐南及其門生、學生之手,其他參與者,也多是森槐南的友人。他個人的交往圈子對於日本的中國戲曲研究的興起,起了至爲重要的作用。
森槐南對中國戲曲的瞭解與研究,可以分爲三個階段。早期(1878~1889),森槐南15~26歲,是他對中國戲曲的研讀階段,主要以詩詞來題詠所讀傳奇小説,並嘗試用漢文撰寫戲劇。中期(1890~1898),他主要作爲東京專門學校的講師,以其個人的努力與影響,在當時掀起了一股翻譯、介紹、討論中國戲曲的熱潮。後期(1899~1911),他作爲東京帝國大學講師,在課堂講授《詞曲概論》及《漢唐小説史》。《詞曲概論》講義尚存,實堪稱第一部成熟的“詞曲簡史”,可與王國維《宋元戲曲史》交相輝映。本文主要從這三個方面展開論述。爲了使得讀者能夠較深地了解森槐南的成果,筆者將盡可能充分地譯介森氏著述的原文。
一 傳奇創作與詠劇詩詞
森槐南,名公泰,字大來,行二,亦署森泰二郎或森泰次郎,别號掃雪山童、槐南小史、秋波禪侣、菊如澹人、説詩軒主人等。明治十四年(1881)任職太政宫,其後歷任樞密院屬、圖書寮編修官、皇室令整理委員、宫内大臣秘書官、式部官等,被稱爲有識見也有政治能力的能吏,深受三條實美、伊藤博文的賞識。1898年,伊藤博文内閣解散,森槐南“殉官”辭職。1899年2月擔任東京帝國大學講師(1899~1911),講授中國文學。1911年3月去世,年僅49歲。所著有《槐南集》《浩蕩詩程》《古詩平仄論》《唐詩選評釋》《杜詩講義》《李義山詩講義》《韓(昌黎)詩講義》《作詩法講話》等。此外還翻譯有《後水滸傳》等。
森槐南的父親是漢詩人森春濤(1819~1889)。春濤名魯直,字浩甫,後改字希黄,尾張一宫(今名古屋附近)人。明治初移居東京,詩名漸著。設茉莉吟社,每月第十日舉辦詩會,稱“十日會”。主編出版有月刊《新文詩》。春濤詩仿清人張問陶、陳文述、郭麐等所作艷體,使日本詩風爲之一變,作爲明治初期最有名的漢詩人,執掌明治前期漢詩壇十餘年。其母森清子,亦能和歌,有詩集。這種遺傳因素和良好的家庭背景,造就了森槐南優異的詩歌才華。
森泰二郎在文久三年(1863)十一月生於名古屋。12歲時隨父親移居東京。當時“洋學”流行,故森春濤讓泰二郎進外國語學校學習英文。其間森泰二郎獲得了金聖歎評本《水滸傳》四册,由此喜歡上了小説,於是每天借口去上中學,實際上却在圖書館譯看小説作爲課業。後來春濤獲知大怒,嚴加斥責。春濤又向漢詩人鷲津毅堂詢及泰二郎將來的發展方向,毅堂答曰:人各有所好,讓不喜歡英文者强學英文,未是良策。森春濤遂不再干預泰二郎的所爲。泰二郎於是退出英文學校,專修詩學。先是向鷲津毅堂和清人金嘉穗學作漢詩,後又向漢文的“古文”名家依田學海(1833~1909,號百川)學習撰寫漢文。少年泰二郎以“槐南小史”的筆名,早早刊出漢詩作品。他13歲(1876)時所撰《雪朝早起》詩,有“應有客攜佳句到,山童掃雪曉開門”之句,得到詩壇前輩的肯定,以爲克紹箕裘。15歲(1878)在漢詩刊物《新文詩》上刊出第一首詞《南歌子·春夕》。明治十二年(1879)七月《新文詩》第五十集刊有依田學海的《與森泰二郎》一信,學海用漢文寫道:
足下過僕數四,每來不在,曾無倦色。僕初以足下爲一才子,玅於文辭者,不料其堅韌耐事至此。蓋英雄與豎子,在忍與不忍耳。拿破崙有云:戰之勝敗,唯争一分時。蓋是也。足下年少氣鋭,勉不已,僕輩豈足道乎。高文三篇,敬批附往。塗抹狼籍,勿見責是幸。偶讀《張良傳》,黄石公言:豎子可教也。僕庸人,恨不使起圯上老人教足下。
野口松陽用漢文評曰:“余觀槐南近文,有浸浸日進之勢,雖曰得之天禀,亦必由百川兄之誘導也。”
1879年,16歲的森槐南用漢文寫成《補春天傳奇》,最爲高興的是他的父親森春濤。森春濤不僅請日本的漢詩人作品評,還請當時在日本的清國詩人評閲。晚清著名詩人黄遵憲,時任清國公使館贊事官,在閲讀此劇後,甚表贊賞。他在給森春濤的信中説:
承示令郎《補春天傳奇》,邇來百忙,束高閣者凡一月。歲暮風雨,竹屋燈青,離懷聚生,不可收拾。乃展卷細讀,一字一句,皆有黄絹幼婦之妙,愈讀愈不忍釋手矣。父爲詩人,子爲詞客,鶴鳴子和,可勝健羨。……僕十五六時,極喜倚聲,並及南北曲。長而知爲雕蟲小技,乃廢棄不作。然積習未忘,至今尚見獵心喜。文章既小道,詞曲又爲詩之餘,郎君天才秀發,不愧濃笑書空作唐字之譽。僕既爲擊案歎賞,益望先生更以其大者遠者教之也。恃愛唐突,幸勿爲罪。
清國詩人的稱讚,自是讓森春濤大爲高興。他將此信刊於明治十三年(1880)一月發行的《新文詩》第五十七集中。
事實上,黄遵憲不僅作信讚揚,還爲《補春天傳奇》撰寫了題辭,並作批語。此外,清人王韜、沈文熒也都爲此劇作了評點。
森春濤隨即倩人刻印了評點本《補春天傳奇》,於1880年2月出版,三色套印,署“槐南小史填詞”。同時出版了石埭居士(永阪周)的訓譯本。版權頁署“著述並出版人 森泰二郎”。
此劇凡四齣,即“情旨”“夢哭”“魂聚”“餘韻”。槐南受父親的影響,自小即慕清人陳雲伯(文述)的詩。陳云伯嘗夢前朝名媛馮小青、楊雲友、周菊香在西湖的塚墓荒廢,乃爲之修葺,並建蘭因館以祀之。槐南以此事爲題材,撰成此劇。其《題小青圖》曰:“馮小青者,明良家女也。所嫁非其偶,而况有妒婦似蚩尤者乎?一幀肖像,蓋並其情與色描也。像成而其人死矣,青天缺矣。嗚呼!後之才人誰爲媧皇者,何不一補之?一瓶花,一炷香,乃掛圖於壁,以余所著《補春天傳奇》。”
黄遵憲題《補春天傳奇》曰:“以秀倩之筆,寫幽豔之思,摹擬《桃花扇》《長生殿》,遂能具體而微。東國名流,多詩人而少詞人,以土音歧異難於合拍故也。此作得之年少江郎,尤爲奇特,輒爲頌桐花萬里、雛鳳聲清之句不置也。”又評道:“此作筆墨於詞尤宜,若能由南北宋諸家,上溯花間,又熟讀長吉、飛卿、玉溪、謫仙各詩集,以爲根坻,則造詣當未可量。後有觀風之使采東瀛詞者,必應爲君首屈一指也。”
王韜題《補春天傳奇》曰:“春濤先生今代詩人也。令子槐南承其家學,又復長於填詞,工於度曲。年僅十七齡,而吐藻采於毫端,驚流泉於腕底,詞壇飛將,復見斯人。”
浙江餘姚人沈文熒評曰:“孔云亭之芳膩,洪昉思之冷豔,皆出於臨川四夢。臨川又出於王實甫《西厢記》。此曲於孔、洪爲近,幽雋清麗四字,兼而有之。東國方言多顛倒,其曲白絶無此病,尤爲難得。”
訓譯本卷首冠以學海居士(依田學海)的序,謂:“傳奇小説,歌曲也,諧謔也。……吾友森子槐南,年少才敏,好學善詩,餘暇溢爲傳奇小説。頃以其所著《補春天傳奇》見示,造語用字,宛然明清人口氣,所謂掩抑疾徐、敏捷靈活者,不失毫釐分寸。……此篇所載,宛婉悱惻,讀者油然生憐才慕賢之心,豈非以其能得情與聲乎?”永阪周則爲題二絶句。其一曰:“譜上新詞空復情,當年修塚事分明。人間更有癡如此,豈獨傷心是碧城。”其二曰:“桃花小劫夕陽前,重訂春風未了緣。應賽媧皇當日手,雲箋五色補情天。”
有意思的是,近人莊一拂《古典戲曲存目彙考》(1982),把《補春天傳奇》誤作中國戲曲而予著録,並謂作者里居不詳。
明治十五年(1882)秋,森槐南又用漢文撰成《深草秋》,在《新文詩别集》第十七集刊出。這是一個短劇,以明雜劇的體例,仿湯顯祖《牡丹亭》中的“驚夢”,譜時人小野小町與深草少將情事。其自題《水調歌頭》詞曰:
文章固小技,歌哭亦無端。非借他人杯酒,何以瀝胸肝。畢竟其微焉者,稍覺可憐而已,到此急長歎。精神空費破,心血自摧殘。論填詞,板敲斷,笛吹酸。聲裂哀怨第四,猶道動人難。摩壘曉風殘月,接武瓊樓玉宇,酒醒不勝寒。譜就燭將灺,淚影蝕烏闌。
欲摩壘柳永、接武蘇軾,抱負不可謂不大。而“動人難”, “借他人杯酒”等語,不僅可見森槐南熟悉《琵琶記》,而且對明代曲論家的話頭,也已經運用自如。爲撰寫傳奇,少年森槐南顯然已經精讀了許多傳奇戲曲。
又有漢文自序,叙其創作經過云:
歲云秋矣,病骨將蘇。一夕與客移榻飲於雜樹下。客偶談小野小町之事,以當下酒。談已闌,余示以近作秋詞六首,客笑曰:昔秦少遊詩似詞,故有大石調之譏。今子詩措辭命意,在詞曲則爲黄絹幼婦,在詩則未免傷於纖巧,亦當作如是觀也。且子本工填詞,何不以此詩演成南北曲一套,以解大方之嘲?余曰:好。衹頗苦無好題目。客曰:逢場作戲,則嘻笑怒罵,無往不文章。曩所談小町、深草遺事,豈非絶好題目耶?余曰:可矣!乃急剪燈填南曲一折。其時落葉打窗,蟲語蕭寂,頃刻而成。或用詩中語,或取詩中意,隨手拈出,無庸拘泥。聲調則一仿《牡丹亭·驚夢》一曲。惟工尺頗有不諧,猶俟周郎一顧。乃示於客。客爲按拍歌乎,潸然曰:悲鬱滄凉,洵嘔心抉成之文,固非聲律之所能限也。此雖出嗜痂之癖,亦可謂知音矣。壬午初秋,槐南小史書於鬘花庵秋波禪室。
《深草秋》首有永阪周的題詞,末有蕉陰詞客評語,又有橋本寧(蓉塘)題詩五首,表明了這些年歲長於槐南的漢詩人對少年森槐南的欣賞。蕉陰詞客稱“通篇哀感頑艷,聲淚交下,可作宋大夫悲秋賦看”。蓉塘亦謂“未害填詞吊阿嬌,年來知己太寥寥。自家壘塊消不得,且借他人酒一澆”。
通過這兩部戲劇的寫作,森槐南從此與中國戲曲結下了不解之緣。
事實上,從明治十一年(1878)至明治十六年(1883)這六年間,是森槐南研讀傳奇戲曲的學習階段。爲了撰寫傳奇,森槐南比較集中地閲讀了中國的小説戲曲,然後用漢文詩作題詠,同時還有校註翻譯的嘗試。這個時期的詩作,没有收入他去世前定稿的《槐南集》,當是因爲係早年所作,還不成熟,遂予刊落,因而亦不爲後人所知。但對於森槐南的戲曲研究而論,這些詩作却是不能忽視的。今就對《新文詩》《新文詩别集》等刊物翻檢所得,略述於後。
明治十一年(1878)六月,森槐南在《花月新誌》第四十六號刊出《題牡丹亭悼傷一齣》。詩云:
牡丹亭子證奇緣,愁絶中秋半夜天。冷雨幽窗猶未殯,花魂月魄竟如眠。空勞蝶使傳粉盒,無復鸞膠續斷絃。欲傍蟾宫求夢影,相思繫在柳絲邊。(杜麗娘句:他年得傍蟾宫客,不是梅邊是柳邊。)
十一月,森槐南在《花月新誌》第六十號刊出《雜贈四首》,四首絶句依次爲:
鬢絲禪榻緑茶香,秋後誰憐薄僥郎。兩部煙花留舊夢,南琵琶又北西厢。
金爐已燼有餘香,玉漏無聲月轉廊。好滴海棠花上露,數行和淚註西厢。
湘簾篩月上牙床,抵得黄昏最斷腸。牆外玉笙誰一奏,梨花院落近西厢。
戲文全是不荒唐,一轉秋波一瓣香。非有老僧能覺悟,誰憑粉牆畫西厢。
“數行和淚註西厢”句,表明此時槐南已有註《西厢》之舉。
明治十二年(1879)二月,森槐南在《新文诗》四十六集上刊出《讀桃花扇傳奇題其後》,凡五首絶句:
秦淮柳色莫愁村,舊院繁華記淚痕。欲向春風問遺事,桃花扇底最消魂。
月前和影坐吹簫,流水桃花舊板橋。猶記六朝金粉地,傷心花月又南朝。
玉樹歌殘不忍聞,草縈枯骨淚紛紛。水聲嗚咽人來吊,春月梅花閣部魂。
英魂一片付空談,暮氣消沉恨不堪。從是年年風雨夕,有人偷哭左寧南。
干戈滿地歎興亡,徵召誰登選舞場。猶是深宫人不識,春燈謎裏月昏黄。
八月,森槐南在《新文诗》五十一集刊有《重讀桃花扇得二律[録一]》:
桃葉歌殘古渡頭,夜烏啼斷媚香樓。當年軼事悲紈扇,前輩風流吊玉鉤。真個寡人元有病,可憐天子是無愁。胭脂井畔舊時淚,洒向秦淮煙雨秋。
詩後附有春山氏評曰:“五十六字,善寫一代興亡,何等才筆。起結補圈。”不到半年時間,兩讀《桃花扇》,可見他對此劇喜愛。
六月十七日,森槐南在《花月新誌》第七十五號刊出《次韻二首似蓉塘散史並序》,序中頗用中國戲曲小説之典,亦可見他閲讀之廣:
聞之西厢明月,鶯姐題詩之年;南浦秋雲,湘君贈佩之地。兒家門巷,夭桃欲笑;遊子夢魂,紅豆空迷。柳邊無影,故故夜月臨窗;花外有魂,時時春風動帳。昔日雙眠,良夜一何短;今宵獨卧,漏聲一何遲。此鴨東惆悵詞之所以作也。吾聞伊藤著者,風流藴藉,容儀嫻雅。乘衛玠之才,擲潘安之貌,偶上鴛鴦之樓,遂入温柔之鄉。油璧青驄,同遊蘇小之宅;金鈿釵盒,微扣太真之扃。三生緣在,一往情深。誰知紅顔薄命,註不得氤氲之簿;無奈黄土傷心,扭斷了同心之結。哀哉天道人情,傷哉飲氣吞聲。生者必滅,盈者必虧,杜麗娘還魂有記,玉簫女再世無緣。北邙山上煙,柔腸空斷;西子湖邊草,滿目欲愁。啜其泣矣,奈此情何;嗚乎,緑珠墜於金谷,春雲散於巫峽。悲則悲兮,琵琶空彈雁塞;怨則怨兮,魂魄終委馬嵬。……
九月,森槐南在《花月新誌》第八十二號刊出《又贈圓朝演義》(圓朝演義爲人名),詠《桃花扇》事:
煙雨南朝夢未醒,桃花紅委土花青。美人扇上興亡恨,都付泰州柳敬亭。
明治十三年(1880)六月,森槐南在《新文詩别集》十刊出《題蔣苕生〈空谷香〉傳奇後》四首。此詩原題於森槐南所藏立達堂刊本《藏園九種曲》之《空谷香》劇後:
小秦淮水不勝(原作“堪”)愁,夜半春帆送畫舟。離魂花墮尋香夢,黄土苔荒感玉鈎。古劍生芒星落落,啼蛄吊影月啾啾。忍向江頭傷往事,一株殘柳雨如秋。
暫因慧業謫神仙,蘗苦飴甘二十年。湘竹有痕斑暮雨,楚魂吹影冷秋煙。瑶笙雲散憐情劫,白蝶花飛認夙緣。開謝任他蘭一朵,人間天上兩茫然。
劫後幽蘭易惘然,回頭一憶一纏綿。數雖前合非無恨,病到相思亦可憐。現業早知多綺障,定情合不賦佳篇。春風吹斷桃花命,付與心香縷縷煙。
淚痕曾灑牡丹亭,我亦人間愁未醒。露低濕螢魂有焰,燈前繡佛夢無靈。寒花影失殘蟾白,斷鼓聲沉古塚青。重譜竹哀絲怨曲,酸風苦雨吊零星。
又有《集〈桃花扇〉傳奇句》八首:
井帶胭脂土帶香,六朝興廢怕思量。
今曉燈影紗紅透,明日重來花滿床。
——餘韻、聽稗、眠香、訪翠
春在秦淮兩岸邊,天空不礙月團圓。
誰有剩有閑金粉,一樹桃花似往年。
——傳歌、會獄、孤吟、題畫
大江滾滾浪東流,怕有降旗出石頭。
歌舞叢中征戰裏,當年煙月滿秦樓。
——哭主、修禮、餘韻、建社
錦瑟消沉怨夕陽,天涯煙草斷人腸。
笙歌西第留何客,别姓人家新畫梁。
——題詞、訪翠、餘韻、聽稗
江帶春潮壞殿基,煙塵滿眼野横屍。
從來壯士無還日,一曲歌同易水悲。
——聽稗、移防、草檄、守樓
山高水遠會相逢,往事南朝一夢中。
無數樓臺無數草,斜陽影裏説英雄。
——棲真、題詞、聽稗、修禮
玉樹歌終畫殿凉,一枝帶露柳嬌黄。
美人公子飄零盡,剩有殘花隔院香。
——餘韻、訪翠、題畫、聽稗
竹西明月夜吹簫,書到梁園雪未消。
古董先生誰似我,桃花扇底送南朝。
——和戰、寄扇、先聲、入道
同一期《新文詩》内,還載有森槐南《讀水滸傳有感(八首)》、《題紅樓夢後》四首。可知小説傳奇的閲讀,是他這一時期最爲熱衷的事情。
以上所録是筆者搜檢所得的森槐南在當時已經刊出的與戲曲相關的文字。他所讀戲曲當然並不止於此。此外,他舊藏書,一部分附有題識,可能也是出於這一段時間。即前文所舉《題蔣苕生〈空谷香〉傳奇後》,即題於所藏《藏園九種曲》(今藏早稻田大學圖書館)中《空谷香》劇後;又《香祖樓》《雪中人》卷末所題,當亦出同一時期。《香祖樓》卷末題曰:
宛轉酸辛,是蔣苕生獨擅技倆。元人有此芳膩,而無此奇豔。末折情轉,棒頭一喝,醒痴人之夢,亦不爲少。嗚乎妙矣。乃題一絶於其後云:一桁春簾不下鉤,湘花湘草暗生愁。靈均自是鎖魂種,别有淒凉香祖樓。槐南人森泰題。
《雪中人》則録有清人詞:
問誰能拔山超海?巧從萬里移置。英雄舉動原殊俗,何况感恩知己。一峰丈二,但抵得尋常投報,瓊瑶自試。追往事,是大師宴開、孝廉船到,錫以縐雲字。根頻徙,新主更番换幾?如今仍屬名士。分明羅綺,平難熨,石也儼然,雲矣尤可喜。喜畫卷詩篇、與名長留世,風流相繼。縱然彭澤曾眠,襄陽欲拜,未許等閒擬。録武進趙味辛司馬題縐雲石圖買陂塘一闕以换題後。大來生。
此外,其舊藏明版《元曲選》殘本(存22册44種,今藏早稻田大學圖書館)《梧桐雨》雜劇上亦有題識:
驚梧秋墜空階雨,淋零似按銷魂譜。蕭齋蕭瑟夜無人,殘漏沉沉煢獨語。庭陰風黑吹虚欞,古龕罩影燈青熒。一卷哀詞不堪注,老蟾垂泣珠晶晶。記曾相倚銀河夕,雲中烏鵲渺無跡。冰壺濯魄歌霓裳,疎籬秋入花痕碧。當時私語夢驚猜,連理枝寒鼙鼓來。殺聲動地陰雲愁,馬嵬狼藉寺門秋。無情三尺路傍土,君啼臣吼魂啾啾。宫娥零落吊採少,不聞白髮談天寶。蔓草吹煙南内荒,張徽一曲傳教坊。夢中秋老響梧葉,雨淋愁絶唐明皇。雨窗無聊讀梧桐雨雜劇。槐南森大來題。
森槐南的詩集《槐南集》28卷,係其生前編定,1912年出版,未收早年之作。此詠《梧桐雨》詩未收入,可知亦爲早年所題。
槐南22歲時所作《夏初雜吟》有句謂“少時慣是讀香奩,餘緒更將詞譜拈”。事實上,年方弱冠的森槐南,不僅精熟於詩詞,而且填詞譜曲。所讀戲曲,有《西厢記》《琵琶記》《牡丹亭》《桃花扇》《空谷香》(《藏園九種曲》)等,以及《水滸傳》《紅樓夢》等小説。
閲讀中國傳奇小説,是江户時代漢學者及漢學愛好者的愛好之一。但用漢文撰寫中國的傳奇戲曲,則以往甚爲罕見。在明治時期,森槐南的所爲,更是一個特例。閲讀中國傳奇小説,對於日本人來説,困難之處,在於其中的虚詞及俗語詞彙,往往識其字而不解其意。森槐南却通過廣泛的閲讀,較好地解决了這個問題。他創作的兩個劇本,被行家認爲熟練地運用虚詞而無差訛,由此也可見其漢文修素。江户時代人們對中國小説戲曲的瞭解,還衹是一種愛好,但在明治時期,隨著對西方文化學術的接受,這種素養却爲未接受正規學術訓練的森槐南,打開了一扇嶄新的門户。也就是説,森槐南對戲曲小説的廣泛閲讀,作漢吟詞,用漢文撰劇填詞,這爲日後他在東京專門學校講授詞曲、撰寫有關戲曲小説專題論文,奠定了深厚的基礎。
在明治十七至二十二年六年間(1884~1889),未見到森槐南題詠戲曲之作。但此前他的傳奇創作與許多題詠戲曲之作,在漢學者中間確立了傳奇戲曲的行家的聲譽。同時,隨着他的漢詩文創作走向成熟,也確立了他在漢詩壇的地位,並且建立“森門”,開始帶年歲與自己相差不大的弟子了。1889年森春濤去世,年未及而立的森槐南,理所當然地成爲東京漢詩壇的領軍人物。在此期間,森槐南主要是對他人的戲曲閲讀發生了影響。
明治十七年(1884),古梅仙史在《新文詩别集》第二十八集刊出《讀西厢記》詩一首:“泥梨綺陣豈須論,可見真情是夙根。春月珠簾花影動,最忠厚士最消魂。”詩後有森槐南的評論,稱:“《西厢》一書,能長人情思。蓋言情之真也。惟情真,斯爲真忠厚。先生觀其微矣。若夫微之會真,自矯其情,負心薄幸,以爲善補過,則頗傷忠厚,是情天之罪人耳,自當别論。”這可以説是明治時期最早的《西厢記》評論。
明治二十年(1887)四月,高野竹隱在《新新文詩》第二十三集上刊出《論詞絶句》五首。第五首詠清蔣士銓的《冬青樹》,詩曰:
當年如意碎西臺,誰向蒼烟截笛材。
明月無聲秋入破,夜凉制曲獨徘徊。
竹隱名清雄,名古屋人。明治十五年(1862)赴東京,其詩歌才華驚倒東京詩壇。次年經永阪石埭介紹與森槐南相識,交往密切,兩人並以詞作競勝。故詠《冬青樹》一詞,也可能是受森槐南影響的結果。
森槐南早年的一些弟子,年齡衹比他小幾歲,在他的影響下,也熱衷於閲讀戲曲,收集、抄録戲曲,並加以題詠。
森川竹蹊(1869~1917),名鍵藏,字雲卿,别號鬢絲禪侣,東京人。出於下幕府舊臣總國生實藩主森川氏一族,不僅有豪華的邸宅,而且有采邑領地。家富藏書,既有漢學書籍,亦多洋學書籍,進過外語學校,能事譯述。明治二十一年(1888)入森槐南門下。1889年,他在讀蔣士銓《一片石》後作了如下一闋詞:
一碧無情江水老,二百年來,嗚咽殘碑繞。落日孤村無數草,賢妃遺跡人知少。
夢裏香魂環佩杳,詞客追尋,墟落蕭條道。一片石頭磨不了,重將當日忠貞表。
他在1892年前后,更撰有《雨夜讀牡丹亭傳奇》七律三首:
幽窗寂寞雨霖鈴,獨自淒凉不可聽。風樹如秋情易黯,寒床似水酒初醒。今宵有淚春千里,昨夜無花月半庭。好把傷心拌一卷,挑燈静讀牡丹亭。
幽會霎時魂忽驚,當時人月不雙清。梅花觀裏佩環響,芍藥欄邊釵釧聲。緣夢綢繆緣夢死,爲情顛倒爲情生。幾經惡劫終成美,方信天還例惜盈。
千古傷心杜麗娘,半生薄福夢梅郎。花魂不恨三年土,月色應回兩處腸。我輩鍾情看不耐,此時愁緒爲誰長。無端掩卷又無語,更漏沉沉殘篆香。
也是在這一段時間裏,竹蹊親手録有《琵琶記》,森槐南爲之題《金縷曲·題森川竹蹊手謄琵琶記後》,謂:“一部《琵琶記》,説什麼微辭輕薄,借諷王四,興到偶然無不有。便道旁嘲隱指,是爾我不平之事。花月風流閒筆墨,笑詩人都似深文吏。如此者,太多矣。阿誰爲寫烏絲字,絶傷心中郎際遇、五娘悲思。無可奈何三不從,此亦人間世耳,任射盡酸風眸子。解識填詞風教補,算夫君高則誠知己。歎若輩,謾譏刺。”
森槐南自己也和夫人、弟子一起抄録戲曲。如經久保天隨收藏,今歸台灣大學的《尤西堂雜劇五種》,其函封有上村賣劍題簽:“尤西堂雜劇五種,森槐南、湘秋夫人、森川竹蹊寫,天隨施點補訂,賣劍題簽。”此書初録時間當與竹蹊手録《琵琶記》時間相近,而竹蹊手録《琵琶記》,自是受槐南的影響甚至是出於槐南的倡議。
此外,竹蹊鈔録並圈點有《荆釵記》一卷、《紫釵記》二卷、《南柯記》二卷、《邯鄲夢記》二卷、《張小山小令》一卷、《喬孟符小令》一卷及《葉兒樂府》一卷等。還嘗試撰作散曲小令及散套。故1889年之後,年方20的森川竹蹊,受乃師森槐南的影响,讀曲、抄曲、藏曲,並相互交流,題詩填詞以記讀後之感受。
另一位弟子野口寧齋(1867~1905),也在這段時間隨森槐南閲讀了傳奇戲曲。也就是説,以森槐南爲中心,一批年齡相近的年輕的漢學者共同研讀中國小説戲曲,尋訪書籍,或加抄録批校。他們共同爲後一時期中國戲曲研究在日本的興起,蓄積著力量。野口寧齋19世纪90年代對曲話的研究,爲《吟風閣》雜劇逐出撰寫梗概,即是這一時期打下的基礎。森川竹蹊於1894年娶森槐南的妹妹爲妻。他在壯歲後主要是在詞學研究方面,步武森槐南而取得了出色的成績,他對曲譜、詞譜有精深的研究,所著有《詞律大成》20卷。日本之填詞之學,公推槐南與竹蹊同爲開山之祖。而究其原始,應該追溯到明治20年代初期師友共讀戲曲的這一段時光。
二 在19世紀90年代的戲曲翻譯與評論
據筆者考察,19世纪90年代,是明治漢學的一個轉折時期。在學習歐洲20年之後,人們開始重新審視與西洋相對的東方文化,建立東方新文化的呼聲開始興起。
明治二十三年(1890),剛從帝國大學畢業的文學士三上參次、高津鍬三郎合撰的《日本文學史》出版。這是依照西方文學史的寫作方式撰寫的第一本日本文學史。此書的出版,刺激了具有漢學素養的學者萌生撰寫中國文學史的欲望。
二月,市村瓚次郎在《栅草紙》第五號上刊出《明代文學和明治文學》,比較了明代詩歌沿革與明治詩壇的情况,稱小説戲曲的沿革,且待他日别述。表明這位以史學名家的學者,早年也曾有意於論述戲曲小説。
九月,因坪内逍遥的进言,東京專門學校(早稻田大學的前身)新設立了文學科。“文學科課程表”設英文、漢文、國文三項。在這所三年制的大學裏,前二年每學期中,“漢文”均爲“經書、子類、詩文”;第三年的第一學期爲“翻譯、創作”,第二學期爲畢業論文。其“講師”陣容有落合直文、文學士坪内雄藏、饗庭篁村、三島中洲、信夫恕軒、醫學博士森鷗外、森槐南、關根正直等。其中坪内逍遥與森鷗外等人,更是學兼東西。這些人均具備良好漢學素養。中洲、槐南、恕軒三人則被視爲當時的漢文學大家。森槐南講授的課程爲“杜詩偶評講義”,但實際的講授,則兼及詩詞曲。
明治二十四年(1891),在明治漢學史上,是一個十分重要的年份。在這一年中,復興漢學的聲音開始轉盛。中國戲曲的研究,更是在這背景下登上近代學術史的舞臺。
三月四日,益友社出版《漢文學講義録》。其創刊號有石川鴻齋的《史記列傳》、山田濟齋的《詩經》與《十八史略》、本城鷹峰的《論語》、池田蘆洲的《唐宋八大家文》等。六月,益友社發行《漢文學獨習志》,與講義録相接,以使有志於修習漢文學者得一良師,且便於自習。首期内容有本城鷹峰的《漢學大意》、土屋鳳洲的《小學》等。
三月十四日,森槐南在東京的“文學會”上,以《支那戲曲一斑》爲題做了專題演講。這是目前所知的第一個關於中國戲曲的專題演講。此次演講,對中國戲曲的發展,做了一個宏觀的描述。十六日,《報知新聞社》以《支那戲曲的沿革》爲題,做了報導。
七月五日,以連載講義録爲主的《漢文學》雜誌由東京漢學會編集,開新堂發行。其創刊號有依田學海的《水滸傳批評》和森槐南的《杜詩講義》。卷首所述“發行主旨”,謂道之真相,古今、内外、東西,本無差别,漢學諸科先於西洋學而發達,近雖有停滯,全然由於教授不得其法,故今後必然廢止其煩難不規則的教育方法,而代之以完整科學的教育方法。蓋漢文之深奥微妙,不僅暗合西土的哲理,而且往往有凌駕其上者。今日的學術,尚處於研究的途中,遠未到達目的地,而當今學術種類繁多,須將其融化渾合,而道之真相始現。
八月五日,同样以連載講義録爲主的《支那文學》由同文社發行。内設有三個欄目。首爲“講義門”專欄,有《詩經》、《論語》、《春秋左氏傳》、《韓非子》、《老子》、《孟子》、《史記》、三體詩、文章軌範、《西厢記》(森槐南撰),凡十種。次爲“百家言”,凡三篇:支那文學史,兒島獻吉;支那文學史,岡田正之;支那歷史,竹添治三郎。創刊號所刊發的社論認爲:支那文學對於日本的文明功益多多,至德川氏(江户時期)名俊輩出,備極其盛。而明治初,取西洋之制度文物,蟹行之文滿庠序,咮囄之聲亂弦誦,一反楚材晋用、取長補短之意,壞滅舊來之文物,蹂躪固有之憲章,先聖之衣冠文學,靡然蕩然。何其變化之激而用舍之急也。針對此種現象,提出支那文學對於日本的必要性有二。第一,支那文學適合日本的人情風俗制度,至其證據,徵諸國史自可明瞭,若棄之,必至毀壞風教。第二,今日之文章極其混亂,欲拯救之,不由舊文章無他途徑。細味《支那文學》編集者的本意,是試圖將日、漢、洋三文學調和歸一,而以支那文學居主位,其他二文學居賓位。該刊所録兒島獻吉郎的“支那文學史”講義(叙及宋代),是爲“中國文學史”寫作的真正嘗試。
森槐南在《支那文學》創刊號上開始連載《西厢記讀方》,是明治時期第一篇中國戲曲的譯文,同時也堪稱第一篇中國戲曲的研究論文。它實際上是“支那文學講義”系列中“小説戲曲門”的講義。《支那文學》雜誌筆者衹是在東京大學看到前六期,似乎也衹是發行了六期,就停刊了,所以森槐南的這個譯本並没有載完。
此文署“森槐南演”。卷首有八頁文字對《西厢記》作總體解説;其後則爲《西厢記》譯文及評解。
卷首的評論,大略謂:《西厢記》爲中國雜劇之祖。雜劇以詞曲點綴情景,以科白提醒脚色,俳優扮之,笛板和之,在中國雖婦女童幼,一見即識,一聞可解,固非如聖經賢傳須待講解而其意義始得疏通。衹是日本向未有以詞曲一科爲專修者,偶有一二風流之士染指於此,亦如盲人之探暗室,不知所從。有志於文學者,每至於望洋興嘆,故有就其字句施以疏釋之必要。正因为難讀難解,故依聖賢經傳所用之講義二字,名之曰“讀方”。金聖歎有《西厢記讀法八十一則》,彼唯借此以簸弄自家筆墨,與我之所謂“讀方”全異,請勿混同。
又謂,詞曲之學,吾邦失傳,故略陳其次第。曲有南北之别,然其要點則同,曰結構,曰詞采,曰音律,曰科白。又叙南北曲體制,謂北曲以四齣爲一套,南曲不限齣數;北曲限一劇主唱,南曲則不問生旦净丑皆可歌唱。隨南北鄉土之異而語詞用法頗異。又考《西厢記》源出唐元稹《會真記》,董解元的《西厢記》爲絃唱小説之一種,非屬院本。至《西厢記》評者刻者,自明至清,無慮數十家,金聖歎《第六才子書》出,此等諸本一掃而盡。聖歎評本,其已自謂是聖歎文字,不是《西厢記》文字,殆亦自知。今我之解釋,雖正文姑從通行之聖歎本,然亦參酌古本,折中諸家之異同,力圖釐清《西厢》之真面目。因稱“演”,稱“讀方”,所以訓譯之後,附以解説,以作疏通。
以上漢學有關刊物中,漢文學佔據了重要位置。一方面,這種漢學復興的呼聲,是針對西方影響成爲主流而發,竭力爲漢學争取地位,不惜高估漢學而貶抑西洋學術;另一方面,却正是由於西方的文學觀念日漸被接受,漢文學的概念已經不再是傳統的經史之學,而是以西方文學爲標準,自然地把小説、戲曲作爲中國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所以各種講義録中,多有小説戲曲之批評、釋讀。所有這些,構成了中國戲曲研究在日本得以發軔的學術背景。
十月二十日,東京專門學校出版部出版的《早稻田文學》創刊。其主體亦爲講義録形式,内容則漢文學、西方文學和日本文學兼顧。森槐南和他的弟子、學生,此後二年中以此爲主要陣地,開始了中國小説戲曲研究之旅。
《早稻田文學》這本初創的雜誌,含“釋義”“講述”“評注”三個主要欄目,並附有“雜録”“時文評論”等次要欄目。即主體部分是具有講義性質的内容。如第一期首篇爲三島中洲的《莊子講義》,又有饗庭篁村《巢林子院本評釋》,介紹近松衛門之劇作,還有坪内逍遥的《莎士比亞脚本注》。漢學、國文學、西方文學的介紹,佔據相等的比重。這些講義性質文稿,均獨立編製頁碼,每期連載,二年後匯成《早稻田文集》合訂本八卷出版。前三卷每卷即含三四種講義。據第二期(十一月十五日)“時文評論”欄羅列了當時在東京的學校(大學)以及雜誌、報紙、講義録、共同文庫,其中“講義録”一欄有國文國史講義録、國語講義録、支那文學、漢文學講義録、漢文學、早稻田文學。據此亦可知其大概。
十二月十五日,森槐南在《早稻田文學》第五期上刊出《支那小説之話》(第一篇)。此題共作六篇,分六次載完。此前同刊所作預告,稱“將揭載森槐南氏寄稿,有堪稱獨得之支那小説傳奇之字義、起源、變遷等的解説,無有保留,特别是如五大奇書之略評,令讀者拍案歎賞”。
明治二十五年(1892)二月,森槐南在《早稻田文學》第十號上刊出《支那小説之話》第二篇。稱今所謂四大奇書爲《水滸傳》《三國志》《金瓶梅》《西遊記》,而元代的四大奇書實爲《水滸》《三國》加上《西厢記》《琵琶記》二傳奇。此二傳奇爲千古雜劇之祖,一長於人之才情,一勸勵人之忠孝,以此而列入奇書之中,固得其所,但無論如何院本自爲一體,而與小説有别,其所重者,多在詞采音節,至如結構,則往往疏略,頗多不合情理之處,如李笠翁即謂《琵琶記》中,蔡中郎入贅牛丞相家,三年間消息不通於故園,爲此,父母僵於饑餓,結髮之妻乞食,茫然不知,爲世間不應有之事實;又如其改趙五娘乞食尋夫一段,别爲一套補入,此皆結構上費力之佐證。全本傳奇付之俳優,常常一日之間須當演畢,故不能涉其大部,而欲與《水滸》《三國》這樣百回以上的長篇大作比肩,自是頗爲不倫,故不得已而出《西遊》《金瓶》二書。
三月,森槐南的學生,東京専門學校文學科第一届學生,年方20歲的柳井絅齋(1871~1905)在《栅草紙》第三十號上刊出《讀桃花扇傳奇三十首》(選録四首),詠聽稗、傳歌、閧丁、訪翠。
四月,槐森南以槐夢南柯爲名,在《城南評論》第二期刊出《紅樓夢序詞》。
六月,由小澤豁郎、白井新太郎發起的支那學館創立。主要講授支那語學、地學、史學、經學、文學諸科,爲將來面向支那的各種活動培養合適的人才。
七月,柳井絅齋在《栅草紙》第三十四號上刊出《讀桃花扇傳奇三十首》(選録十六首),詠却奩、鬧榭、撫兵、投轅、辭院、哭主、設朝、拒媒、争位、和戰、移防、守樓、寄扇、罵筵、選優、題畫等齣。
《國民之友》夏期附録上,刊出槐夢南柯(森槐南)的《盲新婦》,此篇據中國劇作編譯而成。《早稻田文學》八月下半月號“文界現象”欄對此有介紹。
森槐南的弟子野口寧齋在《城南評論》上刊出《笠湖的逸事》,介紹清代戲曲家楊笠湖(潮觀)的逸事。
八月,柳井絅齋在《早稻田文學》“名著梗概”欄开始連載《桃花扇梗概》(从總第二十一期开始;至十一月第二十八期載畢)。該專欄前有記者的“緒言”,謂據槐南先生的説法,《桃花扇傳奇》,爲中國院本中屈指可數的作品。吾人窺其大概,以彰中國戲曲之特質,其結構文致,與和洋大異其趣。柳井絅齋氏嘗在專門學校的講堂,聆聽槐南先生評釋此本傳奇,今應吾人之需,爲之撰作梗概云。柳井文章的副題作“桃花扇傳奇的由來、大意及價值”。卷首先説明作者,又謂其一篇的主題,實以明季名士侯朝宗(男主人公)和名妓李香君(女主人公)的情事爲本,對明朝傾覆之過程,表達無限的感慨。又叙傳奇發端前明季歷史概况,再概述傳奇的情節結構。又稱,據槐南先生之説,《桃花扇》實爲傳奇中屈指可數的作品,元朝以來,名著不少,而明代傑作《玉茗堂四夢》(湯顯祖作)以來,多爲無學問之作,獨此孔云亭,傾滿腹之學問,揮得意之才筆,寫成此優秀之劇作,無怪其情節與曲文並臻優妙。其曲則以當時優人熟習之譜以作填詞,故善協聲律,毫無滯澀之患。又篇中之詩,清新婉麗,頗可表見清朝的詩風。當時詩宗王漁洋亦稱其能,宜乎《桃花扇》成,王公貴紳,争相謄寫,以致一時紙貴也。以下則对全部40齣逐齣詳作介紹,分作多期載完。
同月,森槐南在《城南評論》第六號上,開始連載他的《四絃秋附評釋》,署名作:蔣藏園原著,森槐南編譯。以介紹所翻譯的蔣士銓的這部劇作,載至十一月,未載完。這是用日文口語翻譯中國戲曲的最早嘗試,衹是以往未曾有人關注而已。九月上半月《早稻田文學》第二十二號之“文界彙報”,評森槐南所譯《四絃秋》,謂“優美古雅,殆不覺其爲譯文”。
同一期中,野口寧齋刊出《蔣藏園的序事諸作》(分兩期載完)。
森川竹蹊撰成《雨夜讀牡丹亭傳奇》七律三首(已見前文引録)。
明治二十六年(1893)一月,野口寧齋在《早稻田文學》第三十一期刊出《吟風閣詞曲譜》一文,此後並陸續連載,以介紹吟風閣雜劇的梗概,首有“緒言”,詳細介紹楊潮觀的生平,並對其短劇集作了全面評價,然後逐一作解題。此爲關於吟風閣雜劇研究的最早的論文。
二月,野口甯齋在文學雜誌《雪月花》第二號刊出《梁廷枏曲話》,署名“甯齋主人”。此後梁氏曲話獲得日本戲曲研究者較爲廣泛的稱引。
三月,森槐南翻譯的《水滸後傳》,由東京庚寅新誌社連續出版(18、19、20合巻,1893.3~1895.9)。槐南選擇《後水滸》,當是因爲他的老師依田學海已經翻譯了《水滸傳》。
五月,森槐南評釋的《唐詩選評釋》,由東京新進堂出版。
九月,《早稻田文集》合訂本八卷本之前五種出版。第三種所録依次爲:《伊利亞特》(鶴田喜一郎)、《桃花扇梗概》(柳井絅齋)、《吟風閣詞曲梗概》(野口寧齋)、《落窪物語梗概》(畠山慎吾)。第四種收録有森槐南的《支那小説之話》(六回)、《紅樓夢評論》,野口寧齋的《詩話》(八回),森田思軒的《我邦漢學的現在與將來》等。森槐南的《紅樓夢評論》也是近代紅學史上第一篇紅學論文。
同月,野口寧齋在《栅草紙》第四十九號上刊出《書〈鐵鎖記〉後》。以此記所叙明末流寇亂中事,與李笠翁《巧團圓傳奇》情節作比較,初以爲笠翁編織故事甚爲離奇,而不意實事竟有相似者。
明治二十七年(1894)五月,岡島獻太郎譯述的《西厢記》二卷用活版排版印行(東京:岡島長英)。此書以金聖歎評本爲底本,譯驚豔、借厢、酬韻、鬧齋、寺警、請宴、賴婚、琴心共八折,雖尚非全譯,却是明治時期《西厢記》翻譯的最初嘗試。卷首有森槐南題辭二首,一曰:“天壤王郎恨不倫,曾經滄海亦迷津。會真有記空才子,補過爲名是忍人。蒲寺鬘雲春瞥眼,草橋眉月夢合顰。始知實甫西厢妙,幻作空華未了因。”二曰:“明月溶溶花拂牆,幾人真個讀西厢。老僧三昧秋波轉,妙句六朝金粉香。聲亦奚妨存鄭衛,咀之不盡是宫商。由來混沌應難鑿,勸爾臨毫莫孟浪。”此書爲二節板,眉欄摘録漢文評語,各齣之末有李卓吾的總批。此書自五月廿四日出版後,六月十一日即再版發行,可見頗受歡迎。
據筆者調查,在1891~1894年這四年中,日本有關戲曲的研究論文,除了幸田露伴(1867~1947)在1894年二月的《通俗佛教新聞》刊載的《鄭廷玉的忍字記》,以及基於元曲《來生債》的戲劇《有福詩人》外,全部與森槐南有關涉,即要麼出自森槐南本人之手,要麼是由其門人或學生所撰,或是他曾作題詞。森槐南所涉及的領域,主要爲中國詩學、小説史、戲曲史。
作爲小説家的幸田露伴,原是在依田學海的推薦下,在1887年開始登上文壇的。森槐南則是依田的弟子。所以不排除這樣一種可能:幸田露伴對戲曲的關注,同樣是受到了森槐南的啓發。此外,在1897年《目不醉草》第二十卷的“標新領異録”專欄裏,森槐南與森鷗外(1862~1922,本名森林太郎)、三木竹二(1867~1908,森鷗外之弟,本名森篤次郎)、幸田露伴、森田思軒、依田學海等人一起討論了《水滸傳》,間接涉及《水滸》故事的元雜劇和明代的《水滸記》等。森鷗外畢業於東京帝國大學醫學部,在軍中任醫生,曾留學德國。他少年時曾隨依田學海等學習漢文,後來以小説家和文學評論家的身份登上文壇。他以小説成名作的稿費創辦文學評論雜誌,而森槐南則經常在森鷗外與其弟弟三木竹二主辦的刊物如《目不醉草》《城南評論》上登載文章,並參與他們兄弟主持的學術討論。所以,依田學海當是其中的紐帶,而森槐南則以戲曲小説研究介入這個群體的學術討論。
森槐南第一次在東京專門學校擔任講師的時間爲1890.9~1895.?。他在明治20年代有關小説戲曲的譯介研究,主要也集中在這一時期。看來他對戲曲小説的翻譯研究熱情,與他兼任東京專門學校的講師是密切相關的。
有學生在回憶早稻田文學科的經歷時,認爲以能辯而魅倒學生的森槐南是不能忘記的人物。槐南在文學科初期講授三體詩、杜甫和《桃花扇》等,學生們在講説中有如陶醉,無法記筆記,講義結束,頓有茫然之感。星社大會時,有時聽其一場詩論,複雜的問題,經其分析或概括,得以巧妙而平易地解答,令大家嘆服。
在森槐南的推動下,中國戲曲研究比之中國小説更受到人們的注意。隨後,明治二十八年(1895),幸田露伴在《太陽》創刊號上開始連載《元時代的雜劇》(至九月號完畢),又田中參(從吾軒,1827~189?)刊出《西厢記講義》,這些工作又引起東京帝國大學漢學科和史學科學生的注意,至明治三十年(1897)六月,更有笹川臨風的《支那小説戲曲小史》(東京東華堂)問世,是爲第一部中國戲曲小説的簡史;明治三十一年八月,笹川種郎(臨風)出版《支那文學史》(帝國百科文庫之一,東京:博文館),則是第一次將戲曲小説作爲中國文學史的元明清文學的主體部分加以描述,由此奠定了此後中國文學史編寫的基調。
有意思的是,笹川臨風的《支那小説戲曲小史》在明治三十年(1897)剛出版,七月十日,桂濱月下漁郎(大町桂月)就在《帝國文學》第三卷第七號刊出書評《評〈先秦文學〉和〈支那小説戲曲小史〉》(《先秦文學》爲藤田豊八所撰),對臨風此書之不足提出直言不諱的批評。他認爲森槐南也許更有資格來撰寫:
據説森槐南、田中從吾軒精通支那的小説戲曲,而《支那小説戲曲小史》之撰寫,不成於從吾軒之手,也未成於槐南之手,而是由少壯的臨風啓其端。臨風在精通專門的國史之餘,而通支那之詩文,又於通詩文之餘,更兼通支那小説戲曲,亦文壇一異材也。然支那之小説戲曲,果有文學上之價值乎?支那之所謂戲曲,足以與西洋之戲劇等同視之乎?余存此疑問,喜讀臨風此史,而所得亦多。
這從另一個層面表明,在時人眼中,森槐南和田中從吾軒纔是當時中國戲曲研究的權威學者。
明治三十年(1897)五月,《太陽》第三卷連載森槐南的《牡丹亭抄目》(10、13、15期),逐齣詳解《牡丹亭》内容,並釋解傳奇之體制。這也是近代學術史上《牡丹亭》研究的最早篇章。
明治三十一年(1898)七月,三木竹二、森槐南、森鷗外在《めさまし(目不醉)草》二十七卷“標新領異録”專欄上,仿前一年關於《水滸傳》之討論,以很大的篇幅討論《琵琶記》。先由竹二講述《琵琶記》的梗概,並就42齣齣目作簡述。次由槐南作考述。末由鷗外從孝與德的角度肯定《琵琶記》在思想内容方面的成就。其中又以森槐南的考論最具深度。
槐南依次引李漁《閒情偶寄》、毛聲山評本、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顧阿瑛《玉山雅集》、蔣一葵《堯山堂外紀》、朱權《涵虚子曲譜》、都穆《都公譚纂》、姚福《青溪暇筆》、劉廷璣《在園雜誌》、周亮工《因樹屋書影》、朱彝尊《静志居詩話》、梁紹壬《兩般秋雨庵隨筆》、王世貞《藝苑巵言》等文獻,以考述作者生平及創作經過。考定高明爲元之遺民,高則誠非高拭則成。
又引多種記載,謂高明填詞至吃糠一齣,有句云“糠和米本一起飛”,雙燭花交爲一;或“當按拍時,痕深幾許”等,認爲《糟糠自厭》一折,趙五娘於艱難饑苦之際,聊爲舅姑煮粥供之,自己僅吃糠以保生命,值此極其悲鬱酸哀之處,思及糠和米本一處飛者,於今成米成糠,相離而不得再逢,深入夫婦遠别之情愛,縱是鐵石心腸之人,對之亦不免泣下,可見作者譜此曲時,定是包籠一段精神,竭盡心力。
又論劇本的創作意圖,以爲“一部《琵琶記》,可歸於‘無可奈何’四個字,亦即所謂‘不得已’”。森槐南一破晚明以後盛行的《琵琶記》爲“刺王四”而作之説,據陸放翁有“滿村聽唱蔡中郎”之句,考見宋時已有以蔡中郎爲主人公的盲人彈詞。又據“斜陽古柳趙家莊”句,知爲盲翁拍鼓板吟唱之場所,所述爲蔡趙二人之因緣,雖因原本不傳,其内容無從得知,“然高則誠的《琵琶記》本於彈詞而成,蔡邕即以中郎爲正生脚色,此乃排却説,當堪稱萬古不易之定讞”。這話説得十分自信,却也確是事實。因爲這是當時中國本土學者也没有完全弄清楚的問題。
槐南又謂《西厢記》集雜劇(北曲)之大成,《琵琶記》則爲傳奇(南曲)之創祖。其具體的鑒賞分析,也深入底裏。槐南認爲,湯臨川謂“《琵琶記》都在性情上著功夫”,尤中肯綮。其真率摯厚,令人難忘。如蔡公憤其子不欲應試,再三脅迫,而當蔡邕答應上都赴考一段,老人又喜又悲,又自覺可憐,其情感發爲詞句:“别離休歎,我心中豈非不痛酸。非爹苦要輕拆散,也衹是圖爾榮顯”,試味之,如勸如諭,又如辯解,胸中滿是淚,而又暗自竊喜的老人的情態,歷歷如在眼前。此後蔡邕杳無音訊,蔡婆愚痴日益難耐,則説“休聒絮,畢竟是咱們兩個受孤棲”,以之委於天命,而胸中之苦,因當日自己逼兒赴試而無言以解,可謂筆力千鈞。當迫於無可奈何之境,不覺放聲一哭:“我每不久須傾棄。歎當初是我不是,不如我死了無他慮。”其後蔡婆驚於媳婦吃糠而悶絶,蔡公也僅保得殘喘,奄奄一息,遺言向媳婦謝罪:“我三年謝得你相奉侍……苦衹苦趙五娘辛勤婦”,可謂一字一淚,實非普通悲哀文字所可形容,直是一字一血。此外趙女祝髮買葬、感格墳成等折,難以一一列舉,“要之,《琵琶記》獨特之長處,全在此等真率摯厚、自然動人之處”。
又謂琴訴荷池之【梁州序】,中秋賞月之【念奴嬌】等,用與前之真率文字完全異樣的筆墨,致力於語格的秀雅整麗。又稱其所藏《琵琶記》版本,有明袁了凡所作釋義,與聲山評本全别,猶不失古本面目云。
此外,森槐南還介紹了英人喬治·阿達摩斯(George Adams)1895年在《The Nineteenth Century XXXVII》上刊出《中國戲劇(The Chinese Drama)》一文,内含《琵琶記》摘譯,森槐南批評其譯文多有未達之處。鷗外則補充説明了《琵琶記》有法文有Bazin(巴贊,1799~1863)的譯本,中國戲曲自Pater(?,未詳)、Premare(馬若瑟神甫,1666~1736)以來,很早就進入法國。
按:雖然十餘年後王國維撰《宋元戲曲史》(1913),對高明生平的考證及所引用的資料,大大超過森槐南,而且王國維在“南戲之淵源及時代”一節,重點引證了元劉一清《錢塘遺事》、葉子奇《草木子》、祝允明《猥談》等,表明宋元時即有南戲存在,較槐南之説,資料更見翔實;但附録其所考高明小傳,所用資料,則大略不出森槐南已列者之外。其《元劇之文章》謂《琵琶記》填詞至吃糠折雙燭光交爲一屬於附會等語,亦與槐南之説相同。所述元曲之文章,特色在“自然而已”,與槐南評《琵琶記》“真率摯厚、自然動人”,亦有相通之處。
要之,以一個日本學者,在資料十分有限的情况下,以考據家的方法,引用如此豐富的文獻,準確地考證出高明《琵琶記》之淵源,令人欽佩。於此可見森槐南涉獵之廣泛及學殖之深厚。
三 東京大學任教時期的戲曲研究
明治三十二年(1899)二月,森槐南受聘爲東京帝國大學漢學科講師。神田喜一郎認爲,當時森槐南連學歷也没有,不過是一介漢詩人,却受到官學的本山、强調絶對的權威的東京帝國大學之招聘,實是破天荒的事情,亦可見他的學問受到怎樣高度的評價。以此,森槐南本人也傾注十分的精力,以撰成授課的講義。主講中國詩學(主要是唐詩)、詞曲史、漢唐小説史等内容,此外,還在課堂上講授戲曲。他是第一位將中國戲曲的講授引入帝國大學講堂的學者。
他的學生久保天隨後來評價説:“森槐南博士爲明治時代詞曲研究的開山。”笹川臨風則稱森槐南在“當時最精通支那小説戲曲”。
森槐南在東京大學任教期間,發表的戲曲相關論文並不很多。但當時學界有關東西戲劇的幾次重大討論,都有著森槐南的身影,由此可見他在此一領域的學術影響力。
明治三十五年(1902)五月,森槐南、森鷗外、千葉掬香、三木竹二等十餘人在《藝文》創刊號作《卒堵婆小町合評》,就該種“能劇”展開討論。參與者包括中國文學、日本文學和西方文學的專家。討論中,针对江户時期的大儒新井白石《俳优考》中所考猿樂、田樂等受元劇影響的觀點,就“能”劇與元人雜劇的關係作討論,又就“能”與希臘戲劇作比較。其中森槐南主要就傳奇、雜劇与能樂在演唱、角色、情節、曲牌等異同,作了比較研究。
明治三十六年(1903)四月,森槐南、森鷗外、幸田露伴等參與《金金先生榮花夢、大悲的千録本合評》编冩,刊於《萬年艸》卷五。槐南舉元人雜劇《黄粱夢》《岳陽樓》《城南柳》及湯顯祖臨川四夢以作比較。
明治四十三年(1910)七月,森槐南在《漢學》雜誌第二期开始連載《元人百種解題》,每期一篇,直到1911年3月去世,共刊登了八篇。第一篇概要介紹《元人百種曲》(《元曲選》),略述作者,並將内容按題材分作四類。又謂百餘年來借泰西傳教士而譯述元曲百種,介紹至歐洲,實不足一成。現英刊百科全書中,録有元劇的大概,所載Orphan of Chao的梗概,即《趙氏孤兒》劇。其餘散見於西書中,題目用意譯者,有《看錢奴》《忍字記》《合汗衫》《謅梅香》;又題目用讀音者,有《老生兒》《灰闌記》,在彼土風行已久,流傳亦廣。獨我邦之文士,除二三篤嗜者外,多委之高閣,能涉其樊籬者甚稀。職是之故,不得已作此解題。其實際完成解題者有《漢宫秋》《金錢記》《陳州糶米》《鴛鴦被》《賺蒯通》《玉鏡臺》《殺狗勸夫》《合汗衫》等。
森槐南因深受伊藤博文的賞識,時常隨行。1909年秋,伊藤博文在滿洲巡視,在哈爾濱遇刺身亡,森槐南受了重傷,右腕及肺部中槍,久治未愈。1911年2月,授文學博士。3月24日去世,年未及50。
塩谷温晚年回憶説,如果森槐南没有因伊藤博文哈爾濱之行而遭難,“一定會成爲擔任支那文學講座的出色的教授,爲支那文學開幾多新生面”。如果不是森槐南壯年而逝,1912年東京大學文學部學科改制,中國文學講座的位置,也就不會落到塩谷温身上。
另外,身爲帝國大學講師的森槐南,却與政壇權貴往來密切,且時有依仗權勢之風,故而樹敵頗多,頗受學者譏議。這在某種程度上也影響到對他的學術貢獻的正面評價。他本人身處中國晚清時代,詩學雖基於唐詩,又得吴梅村之蒼凉、王漁洋之神韻,但也更不乏陳碧城、郭頻加之艷麗,而後來的中國詩歌研究者,則趣味頗異於此,如其學生鈴木虎雄即頗不認同森槐南之詩風,因此之故,其詩學、曲學雖影響多後學,却未能有傳衣缽之人,如後來東京大學的學者就很少提到這位前輩的功績。
森槐南去世半年後,1911年11月,他的學生,根據課堂速記,整理成書,題爲《作詩法講話》,在東京文會堂出版,第五章爲“詞、曲與雜劇、傳奇”。此書有張銘慈譯述本(署森泰次郎著,商務印書館,1930)。作爲課堂講述的記録,文獻引證較爲簡略,要照顧到學生的接受水平,叙述較淺,實未能真正展現出森槐南的實際學術水準。
森槐南所授這門課程,原有講義,題爲《詞曲概論》。此遺稿經森川竹蹊整理,從1912年10月開始,在《詩苑》雜誌上陸續刊出(1912.10~1914.1)。《詩苑》是一本以刊登漢詩及漢詩研究爲主的同人刊物,讀者群體甚窄,本身影響有限,加上此書甫一登完,即值王國維《宋元戲曲史》出版(商務印書館,1915),在王氏著作的萬丈光芒之下,森槐南此作自是暗淡無光。以至於後來的研究者,除神田喜一郎曾在《日本填詞史話》中提及外,幾乎無人關注。例如前川晶曾指出森槐南對塩谷温的《支那文學概論講話》發生過重要影響,後者的章節,可以看出明顯有仿自前者的痕跡,但他衹取了《作詩法講話》爲證,而没有提到《詞曲概論》,顯然是因爲他完全不知道森槐南還有這部研究詞曲史的專著存在。
《詞曲概論》討論了詞與曲的興起與發展歷史,相當於“中國詞曲史概要”,其實也即是第一部中國詞、曲的合史。它較王易的《詞曲史》要早30餘年。所論詞與曲的源起與流變,均極有見地,因而值得一介。
在此《詞曲概論》中,前半主要討論詞的興起與發展歷史。後半部分則是介紹了戲曲的形成發展歷史。筆者已經將其翻譯成中文,載於《文化遺産》2009年第一、二期。觀其所論,可謂均中肯綮,而未見明顯瑕玼。雖時過百年,猶可見所論之平實而有據。
森氏論戲曲的産生,溯及隋唐及兩宋,從音樂的變遷,尋找戲曲變遷的脈絡,又從俳優搬演故事的事例尋其變化之跡,音樂、故事、搬演結合,進而形成戲曲;曲又分南北,南北劇又各有特點。其論唐宋戲劇的演進與搬演,材料之翔實,討論之深刻,實與王國維《宋元戲曲史》之相同章節,有異曲同工之感。其論音律部分,是王國維的學力所不備的;其略述北劇南曲的特點,則要言不煩而綱舉目張。此講義已經很簡略地勾勒出中國戲曲發展史的基本脈絡,其水準遠在笹川種郎《支那戲曲小説小史》之上。特别是對戲曲起源的論略,從學術史的角度來説,有許多地方,均是學術史上第一次如此加以論述的。雖然王國維的《宋元戲曲史》比之詳備而且更有系統,但必須承認,森槐南的工作,却是在王國維之前已經獨立地完成了的。其具體論述,即使在今天看來,也仍不無可取;即使以今天的眼光來看,也並無明顯的缺陷,所以《詞曲概論》在近代中國戲曲史研究史上,應得到高度的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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