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姜家凤的丈夫李景秀,不是姜县本地人,他原籍寿县,和他妈姚春连迁来姜县不过是十来年的功夫。
李景秀他妈姚春连,如今虽已徐娘半老,可当年在寿县,她是很有艳名的。因为爹妈死得早,家里又穷,小时候的姚春连在她哥嫂眼里,就是一只散养鸡,除了每天投上一把米之外,谁都没心思再答理她的死活,直到家里有越来越多的男人登门,她哥嫂才发现,几年的光景过去,原来春江水暖,妹妹已经长成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了。
于是哥嫂对姚春连的态度立时热情了起来,他们在这个妹子身上,看到了发家致富的希望,只要妹妹能靠脸蛋子攀上个寿县的高枝儿,这个家也就能跟着富贵起来了。
可惜,姚春连是个绣花儿枕头,光有个好皮囊,没有好城府,跟男人们胡闹了几年,赔上了女儿家的名声不说,连一个象样的金龟婿也没有钓到。
眼瞅着梧桐树一年年地变成了臭香椿,姚春连的哥嫂又拉起了长脸,这个丢了人现了眼的妹子,他们是不愿意再留了,只要有人肯娶,给俩钱儿就行。
在姚春连二十六岁那年,她终于被当地老地主的儿子、比她大十四岁的赵相如给娶走了。
其实,说赵相如家是地主,那是解放前的老黄历了,姚春连嫁过去的时候,赵家除了那处还没被充公的大宅子和一个“地富反”的大帽子之外,已经一无所有,因此,坏名声的姚春连,嫁给坏成分的赵相如,也算是般配。
新婚之夜,看着眼前这个蔫头耷脑的老新郎,姚春连象得了厌食症一样没有胃口,不料,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一说话,倒让姚春连听出了几分新鲜:“哎,我说,看过《红楼梦》吗?我觉着你的命运和《红楼梦》里的一段儿挺相似------当初,要是你凭借几分姿色攀上了高枝儿,你哥现在,自然就被封成了耀武扬威的舅爷了。如今,你成了他们的累赘,他们随便找个人就把你给扔了,然后把王八脖子一缩,生死由你去,就冲这一点儿,咱们都是可怜人,所以,我不会亏待你,你就蹋蹋实实地跟我过日子,别再胡来了,成吗?”
姚春连没想到这么一个棉花包,居然能说出这么带劲的话来,听着就让人解气!她原本打算,嫁到赵家,自己就破罐儿破摔得了,没想到,赵相如愿意把她这个破罐子给锔起来,就冲这份真心,姚春连决心重新做人!
姚春连问赵相如,他说的那个《红楼梦》,是不是专讲窑子里的事儿,里面儿有没有窑姐儿从良什么的,说来听听。
姚春连这话,问得赵相如哭笑不得,他决定好好给姚春连讲讲这本好书。
于是,每天白天,赵相如被革委会拉出去劳动改造,晚上回到家里,在灯下“夜话红楼”成了他和姚春连最开心的事儿。
和赵相如过的这一个月,是姚春连这辈子过得最守规矩的一个月——不骂人,不丢人。这样清清淡淡的日子,要是赵相如不死,姚春连觉着还是挺有过头儿的。
姚春连和她婆婆猫在家里,提心吊胆地数着日子,就盼着这一老一少能早点儿被放回来。
原来,修河道的时候发生了蹋方,让这对可怜的父子一起丧了命。
过了两天,赵老太太也吊死在了自己的屋子里!
好好儿的一个家,一夜之间人亡家破!姚春连疯了一样,
年过半百的李主任亲自出面,来安抚这个年轻的寡妇,给她启蒙革命道理。
闹腾了一整天,掌灯时分,李主任亲自开着那辆崭新的吉普车,把姚春连送回到赵家大院。
接下来几天,李主任天天来给姚春连做家教,头一天来得时候,又是秘书又是警卫的好几个人陪着,后来几天,就变成了李主任单枪匹马地进赵家门儿了,而且都是趁着深更半夜的时候来。
这种起早贪黑、一对一的工作方式果然有效,十几天后,姚春连的思想终于开窍,她毅然走出了赵家大院,坐上李主任的吉普车,一溜烟地离开了赵家。
连死二夫,人们都说姓姚的这个女人克夫,她那一对高颧骨就是证据-----颧骨高,杀夫不用刀!这回,看谁还敢娶她!
谁知,话音未落,姚春连又二次脱下丧服,和李主任的李秘书火急火燎地入了洞房!
从离开赵家直到李景秀出生,前后加一起十来个月的功夫,到底谁是李景秀的亲爹,姚春连真是说不太准。
这个复杂的出身,让李景秀在童年时代,既尝了甜头也吃了苦头----暴风骤雨的十年,姚春连认就定那个“牺牲”的李主任是孩子他亲爹,这样,李景秀就能享受到烈士遗孤的待遇。可是这个说法,李景秀他活爹又不答应,为这事儿,他经常在酒后跟姚春连吵架。
朋友劝他:“反正你和那个死鬼都姓李,谁知道孩子姓的是死李还是活李,甭较真儿!”
要是真为这事儿和姚春连较真儿闹离婚,“活李”还真是舍不得她那一身的细皮嫩肉,思来想去,他决定还是退一步海阔天空,便认头给李景秀当起了后爹。
几年后,雨过天晴,李景秀“烈士后代”的身份,立刻成了解放前的钞票,崩子儿不值!杂种长杂种短的骂声,他倒是听得越来越多,这让李景秀很恼火,为这事儿,他没少跟她妈闹腾,后来,李景秀再填什么登记表的时候,父亲一栏,他不再写李向东,而是悄悄写成了李光明,其
遗憾的是,赵相如这个屈死鬼,没有留下一儿半女,也没有什么直系亲属,于是,他远房的几家亲戚,都跃跃欲试地打起了这处大宅子的主意,他们轮番上阵,跟工作组的人软磨硬泡。
就在这时,李景秀母子突然披麻戴孝地来认祖归宗了!
这可真是个天大的意外,不但让工作组的人成了丈二的和尚,寿县的舆论界也跟蛤蟆吵湾一样,笑翻了天。
按照当时的鉴定水平,相貌应该算是一个最直观的证据,可是,偏偏李景秀长得跟他妈酷似:细眉、长眼、高颧、白肉,在他身上,看不出他任何一个爹的影子,有人起哄说,干脆抓阄得了。
工作组觉着,跟赵家那些难缠的烂亲戚比起来,还是姚春连的说辞更生动感人一些:“当初,亡夫待我何等情深意重!遭不幸,他饮恨而亡!为了不连累没有出生的孩子,我含羞忍辱委身他人,行得是万不得已的‘苦肉之计’,就是为了把这个赵氏孤儿抚养成人!如今,我夫君冤屈得雪,各位大人,该还我们母子一个公道了!”
工作组哪里知道,这段如歌如戏的念白,姚春连躲在家里采排了好几天,而她的导演,正是还不满十六岁的李景秀。
当时李景秀那个得了脑溢血的活爹李光明,就躺在炕上,眼睛直勾地看着他们母子俩的表演,气得没几天就咽了气。
姚春连重新得到了这座大宅子,左邻右舍对她们“鸠占鹊巢”的议论,她只当听不见。
姚春连雇人把赵宅重新里外翻修了一遍,在正房的堂屋里,郑重其事地给赵家三口儿设了灵位。
姚家娘儿俩在赵家大院儿里住了几年,可每天李景秀都疑神疑鬼,不断缠着他妈搬家,最后,姚春连牙一咬,脚一跺:要搬,咱们就搬远点儿!
于是,大门一锁,姚春连带着儿子和几个包袱,离开了寿县,投亲来到了姜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