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秘闻录:衣冠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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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夜情

到底是风月场上的,楚云君的“陪一晚”,不是寻常的“陪一晚”。

那是让叶知秋终生难忘的一个夜晚。

已是深冬。

楚云君抽出簪发的银钗,取下灯罩,将烛火挑亮,又将银钗插回乌黑的发髻。她做起这些动作不紧不慢,嘴里说着话,那话说得也不疾不徐,稳稳的,那么平常似的吩咐丫鬟:“翠袖,你去把我那副云母双陆棋拿来。我和叶郎下棋,赢的人可以问输的人一个问题,输的人呢,不光要回答,还要脱一件衣裳。”

叶知秋只在五六岁时玩过双陆,那是女儿家才喜欢的玩意。

楚云君那副棋摆出来的时候,云母打磨出来的棋子在灯光下莹莹发亮,令叶知秋感到一阵轻忽的凉意浸入肌肤。

第一局叶知秋竟然赢了,然而楚云君优雅地褪下夹袄,似笑非笑的,居然输得分外合心意似的。“问罢。”她说。

“你为什么说张一丈是你害死的?”叶知秋问。

“因为认识我之前,张一丈每年来长安一趟,只去一个地方。”楚云君说,“认识我以后,他不仅要去那个地方,还要来一趟落英院。但落英院——”楚云君一笑,“并不是他能来的地方。”

叶知秋感到迷雾重重,太原的地头蛇张强盗每年要来一趟长安?而落英院……张一丈为什么不能来落英院,那他叶知秋呢,够不够资格来这个不起眼的小院子?叶知秋当了八年太祝,对长安城就像自己的掌纹一样熟悉,但在认识张一丈前,并没有听说过落英院和楚云君的名字。

楚云君却只一笑:“下棋。”

丫鬟把熏笼烧得旺旺的,室内热了起来。

叶知秋又赢了,颇有些得意。

“张一丈每年去什么地方?他为什么不能来落英院?”叶知秋问。

“这是两个问题。”

“那么……张一丈每年去什么地方?”

楚云君一笑,慢条斯理地脱下艳丽的朱标红刺绣罗衫,露出了极素净的柳花裙和浅鸦青的半臂,都是缂丝的,隐隐映出丰润莹白的胴体。她对叶知秋说:“你果然很笨。”

室内更热了。

叶知秋不明白楚云君的话,但能感觉到自己似乎挑错了问题。

楚云君倒是很守规矩,回答了叶知秋的话:“他每年要去一趟永安镖局。”

叶知秋眼皮一跳。

天下镖局十分地,西京永安占一厘——这是挂在长安永安镖局的一副毫不对仗的对联,却偏偏挂在进门最显眼的那一对门柱上。长安城里家大业大的镖局约莫有十来家,其中独占天下镖局生意的一成、两成,甚至三成的也有,但五年前独占天下三成镖局生意的金鞭镖局打算兼并永安,两家镖局的龙头在城外杜陵碰了一面,从此就没有镖局敢打永安的主意了。

没人知道为什么。

永安镖局的程龙头回到镖局,叫人打了这么一副楹联在门柱上:天下镖局十分地,西京永安占一厘。

据说两家谈不拢之际,金鞭镖局的赵龙头皮笑肉不笑地挖苦了这么一句:金鞭镖局占了天下三成的生意,永安呢?我看,顶多占一厘罢?

五年前这个消息在江湖上传开时,有许多猜测,但却始终没有一个结果。那时候叶知秋想,也许师父知道,但师父什么也没对叶知秋说过。江湖上发生了这种水似乎很深的事,他只很形式化地对叶知秋说: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对你来说就够了。

叶知秋觉得自己可能永远也无法了解师父,而师父本身也不希望和任何人有太深的牵扯。刚入门的时候叶知秋觉得师父对他很好,功夫和学识都教他,衣食住行全包办,但人越大,他越觉得其实师父谁也不在乎。也许仍然除了他叶知秋一个人——因为师父有九个徒弟,但退隐远游之际,只有叶知秋一个人悄悄地获得了师父的锦囊。

师父说:山穷水尽的时候用。

师父还说:不要惹事。我的九个徒弟里,只有你一个不能死。死了,我招魂也要把你招活过来。

永安镖局那一厘的生意,却是专门走去山西太原的,据说程龙头的老家就在太原,从长安到太原这条路,全天下就属永安走得最稳当。

但永安镖局在太原遇到了做无本生意的张一丈,据叶知秋了解,也没少吃亏。

张一丈竟然每年都去永安镖局?

天下有这样的强盗和这样的镖局么?一边打打杀杀,一边每年还亲热地走动?

“张一丈去永安镖局干什么?”叶知秋问。

“下棋。”楚云君却说。

这一局叶知秋却输了,他把皮袄甩到一边,心里猜测楚云君会问什么。其实他一点儿头绪也没有,但他知道楚云君的问题肯定不简单,说不定还很刁钻,说不定……她会用这个问题,要了叶知秋的命。

因为楚云君说过,她是一定要给张一丈报仇的,她还说过叶知秋很可能活不过今晚。

她不会武功,但她极其聪明。

她知道,作为半个江湖人,叶知秋不敢不讲义气,而义气里最重要的一点,是守承诺。

如果她问叶知秋——“你最不可告人的秘密是什么”,并以此要挟,怎么办?

或者她问——“这世界上有什么人的功夫高过你,又肯出手杀了你”。

或者她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道具——“叶知秋,我手里有两杯酒,一杯你喝了会死,一杯你喝了会浑身麻痹,你选哪一杯”。

这世界上不光是拳头和剑,一个好问题,也是可以杀人的。

人就是这样又重又贱,异常可怕,也异常脆弱。

楚云君轻启朱唇,她温热的体香一阵一阵地传进叶知秋的鼻腔,她问出了精心准备好的问题:“叶知秋,般若掌、幽冥钩和蜀门暗器,你会哪一样?”

叶知秋不明白为什么楚云君会问这样的问题,也不明白她这样的女人,怎么会知道这些?

般若掌是佛门功夫里最深奥的一项,江湖上精研此道的佛门弟子不超过五个;幽冥钩倒是他师父独创的一种偏门钩术,只传给了他大师兄秦抱鹤;蜀门暗器名扬天下,但从不外传。

“般若掌还算能比画两下。”叶知秋答道。

“好。”楚云君说,“我们继续下棋罢。”

在叶知秋发愣的当儿,这美丽的女人嫣然一笑:“不过,你要还是下得这么慢,就越来越快地——要死了。”

叶知秋没想到自己今晚大发利市,蒙头胡乱一通下,居然又赢了。

他的棋子长驱直入楚云君的营盘触底的一刹那,叶知秋感觉自己的嘴唇有点干,干且涩。于是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嘴唇居然比舌头还要热——楚云君慢慢地脱下浅鸦青的半臂,现在,她浑身上下只剩了一条雪青的纱裙裹在胸前,暖融融的灯光下,她的嘴唇越发嫣红,胸脯却那样莹白、挺拔、丰满。

“你……”叶知秋的喉结动了动,“张一丈为什么不能来落英院?”

楚云君红唇张了张,这时更漏敲了三下——楚云君忽而一笑,伸手将簪发的两根钗子都抽了出来,乌黑的长发猛地活了似的垂落下来:“不下棋了。”

叶知秋望着她。

“来不及了,”楚云君起身走到床边,对叶知秋说,“你过来。”

叶知秋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你死了,知道得再多又有什么用?”楚云君说。

“你说什么?”叶知秋问,下意识地瞥了一眼他挂在墙上的刀。

楚云君却似极享受将人玩弄于股掌中的快乐,笑得越发开心:“你不信我?”

“我只相信我的刀。”叶知秋说。

“但是我不会骗你,”楚云君说,声音又软又慢,“因为……我喜欢你。”

她说:“叶知秋,我喜欢你,到今天九年零七个月又二十一天了。”

在茫然与眩晕交错而成的一片黄晕中,叶知秋愣愣地被那美得令人油然而生一股锥刺般的戒心的女人带进了层层叠叠、温软馨香的床褥。黄晕还缭绕在眼前,师父的声音远远地闪现其中,他说:“知秋,你就是看着太笨了。……不过,这倒是你的长处。”

这一晚的确是叶知秋“陪”楚云君,因为叶知秋束手待毙地倒在床榻里侧,楚云君很不客气地压在他身上。这时叶知秋听见窗户纸极轻微地响了一声,似有什么小东西刺窗而入。

叶知秋本能地浑身警戒。

这时楚云君说:“用般若掌,只用般若掌。”

她的声音竟也微微发颤——这一点胆怯反而让叶知秋放下心来,说明至少目前她和他是一伙的。

叶知秋揽住楚云君的腰肢,一侧身就把人换到了里侧,将被子堆在她身上做遮掩,同时两道掌风把室内的灯火都灭了,丫鬟翠袖吓得发出惊叫,叶知秋心中一凛,同时手心里却多了一样东西——楚云君把珍珠耳环放入他手中,咄的一声,叶知秋抛出耳环,掷中翠袖的昏睡穴,那小丫头便一声不吭地软到了地上。

伴着翠袖委顿在地的声音,同时传来极轻的“唰”的一声。声音从房门口传来,不等叶知秋仔细辨别,只听吱呀一声,晚饭后便闩死的门径自开了,灰蒙蒙的月光照在地上。叶知秋明白过来,刚才那一声是一样极薄的兵刃嵌进门缝,将木门闩切断所发出的。

月影中,叶知秋屏息等着,却不见人。

内外两边的人各怀鬼胎地僵持着。

叶知秋后背忽觉异样。

他背后是躺在里侧的楚云君,她打算干什么?

后背渗出一阵冷汗,叶知秋万分戒备地回过头,却见锦绣被褥蠕动着,缎面反射出冷光,接着一颗蓬乱的头颅从中露了出来——一张青面獠牙的脸!

这鬼面发出骇人的吼叫,獠牙翻凸的血盆大口大张着朝叶知秋扑来——叶知秋惊骇得浑身僵冷刺痛,几乎是凭着一丝硬榨出来的神志重重地点了自己的神门穴与印堂穴,同时咬破舌尖,接着一口气伸手对着面前的鬼面如法炮制,在血腥味弥漫在口腔里的时候,眼前的鬼面终于恢复为楚云君惊恐的面容。

定是方才有人捅破窗户纸吹进了迷魂药,看这药效很像是近几年江湖上走俏的舶来品——大食国的“神语香”。但叶知秋来不及告诉楚云君这些,脑后便一阵阴风掠过。此时顾不得什么分寸,何况这一晚上下来早就没了分寸——叶知秋揽住楚云君的肩膀,两人俯身避过,同时,叶知秋的般若掌出手了。

一掌推出,黑暗中,逼近床边的人影立即投来一枚介于匕首和短刀之间的暗器,却不是对着叶知秋,而是投向叶知秋身后的楚云君。叶知秋只道来人是冲着自己的,一时情急,忙撤掌还招,用般若掌第三式,以掌驭内力,震荡开暗器。

但叶知秋并不真的会般若掌,只不过能比画两下招式,他的内力仍是师父传授给他的“春潮生”,与般若掌相配的内力是佛门小无相功,这门内功讲求收放自如,需要极深厚的修为,而“春潮生”却攻大于守。如今,以春潮生配合般若掌,内力与外功路数不同,兼之对般若掌又生疏,叶知秋一时难免略有慌乱,只慢了一刹那,对手便欺近了床榻!

叶知秋急忙回身,这次运足了内力,双掌疾出拍向对方胸口——汹涌的力量从他手中迸发出来,恰如滔滔春潮生。

对手闷哼一声,急退数步又一记后翻才勉强抵消掌力,落地时身形晃了两晃。

叶知秋既使了别派的功夫,便索性变了声音,枯声道:“无量寿佛,贫僧与万刃山素无仇怨,施主这是为何?”

“和尚,我找你背后的女人,和你无关,”暗影中的人声音听着倒年轻,“你开荤我管不着,但劝你一句,不要找死。”

他功夫逊叶知秋一筹,但岳州万刃山却不是好惹的。万刃山在湘水之滨,荆楚民风悍勇,向来复仇心极强,有不死不休的传统,故而万刃山在江湖上虽只算是二流的门派,一般倒也没什么人敢招惹。荆楚之地素喜用毒、用蛊,山林丛莽的地势多,故而兵器习惯用小不用大,周转方便。叶知秋方才见他用薄刀断门闩,又用迷魂药,便判断是荆楚来客,等般若掌出手,见他双刀从腕底而出,奇的是长短不一,长的不过七八寸,短的甚至和手掌一样长,便知这是万刃山的绝技“鸾凤刀”,长刀为鸾,鸾为雌鸟,短刀倒为凤,是雄鸟。

一瞬间明白这些以后,叶知秋忍不住苦笑了一下:鸾凤刀在江湖上还有一个俗名,叫青红刀,一方面是鸾鸟又名青鸟,凤则火中涅槃而属红,但主要还是因为江湖上有句话叫“宁可青破门,不可红沾身”——哪怕被长的青刀刺中命门,也好过被短的红刀贴着皮肤碰上一碰。

那把看上去不怎么“雄”的雄刀上抹着见血封喉的万刃山独门毒药。那毒压根儿无解,楚人性格中的狠由此可见。

而叶知秋那不正宗的“般若掌”出掌的一瞬间,短而薄的“红”凤刀,已经在他食指上像蚊子叮那么轻的抹了一抹。

叶知秋悄悄点了食指穴位,阻止血液流通,又从衣服上撕下一条布紧紧缠住,但心下却一阵恻然:这根手指怕是要交代在今晚了,自己在楚云君身上真可谓是下足了“血”本。

对方见叶知秋迟迟不说话,当他胆怯,口气便缓了缓,道:“和尚,你让开。”

叶知秋正为自己的手指心痛,他本来也只算半个江湖人,官老爷脾气上来,一语不发跳下床便和万刃山的刺客打了起来!

那人功夫不如他,叶知秋又在气头上,不出二十招就废了他一条胳膊,正要一脚踢断对方胫骨,那人倒滑头,使了个虚招溜了,临走前丢下一句:“你走着瞧——”

叶知秋真想报上名号,请这龟孙明日上大理寺一聚!

回卧室点上灯,那一截手指头已经发黑了,楚云君一言不发地拿出创药,叶知秋看了一眼那没有字号、光溜溜一个小白玉瓶,没言语,这时楚云君见翠袖找不到没用过的细布,便干脆从箱子里拿出一摞白布,那是早就按尺寸裁得整整齐齐,预备过年做冬裙绲边用的白绫缎面,她却毫不怜惜地剪了一大截下来。

叶知秋凑着楚云君的手连闷了三大碗酒,翠袖从墙上取下刀,在烛火上仔细烤了,递过来。叶知秋闭了闭眼睛,手起刀落,一小节黑得腌萝卜似的手指头飞了出去,叶知秋大叫一声,汗一下子就湿透了中衣。

楚云君立刻给他上了药,包扎好。

叶知秋坐在席上喘气,口气相当不和善:“现在,你最好不要跟我打哑谜,一五一十地把你知道的都……”

话没说完,他被一个香软温热的怀抱拥进了无限的柔情里,一个吻落在他眉心。叶知秋听见那个美丽的女人说:“我喜欢了你九年零七个月又二十一天,今天晚上,你为我断了一根手指。叶知秋,你以后不能死了……”

怀抱中,叶知秋看不见楚云君的脸,只听她说:“否则,我就没有活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