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世界是安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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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你是爱,是暖,是希望(2)

(七)

一九三二年春

适之先生:

多天未通音讯,本想过来找您谈谈,把一些零碎待接头的事情一了。始终办不到。日前,人觉得甚病,不大动得了,后来赶了几日夜,两三处工程图案,越弄得人困马乏。

上星期起到现在一连走了几天协和检查身体,消息大不可人,医生和思成又都皱开眉头!看来我的病倒进展了些,医生还在商量根本收拾我的办法。

身体情形如此,心绪更不见佳,事情应着手的也复不少。

此次,您从硖带来一部分日记尚未得见,能否早日让我一读,与其他部分作个整个的Survy?

据我看来,此几本日记英文原文并不算好,年轻得厉害,将来与他“整传”大有补助处固甚多,单印出来在英文文学上价值并不太多(至少在我看到那两本中文字比他后来的作品书札差得很远),并且关系人个个都活着,也极不便,一时只是收储保存问题。

志摩作品中的诗已差不多全印出,散文和信札大概是目前最要紧的问题,不知近来有人办理此事否?“传”不“传”的,我相信志摩的可爱的人格永远会在人们的记忆里发亮的,暂时也没有赶紧的必要。至多慢慢搜集材料为将来的方便而已。

日前,Mr.E.S.Bernett来访,说Mrs.Richard有信说康桥志摩的旧友们甚想要他的那两篇关于康桥的文章,译成英文寄给他们,以备寄给两个杂志刊登。希望就近托我翻译。我翻阅那两篇东西不禁出了许多惭愧的汗。你知道那两篇东西是他散文中极好的两篇。我又有什么好英文来翻译它们。一方面我又因为也是爱康河的一个人,对康桥英国晚春景致有特殊感情的一个人,又似乎很想“努力”尝试(都是先生的好话),并且康桥那方面几个老朋友我也认识几个,他那文章里所引的事,我也好像全彻底明白……

但是,如果先生知道有人能够十分的do his work justice in rendering into really charming English,最好能请一个人快快地将那东西译出寄给Richards为妥。

身体一差伤感色彩便又深重。这几天心里万分的难过。怎办?

从文走了没有,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

湘玫又北来,还未见着。南京似乎日日有危险的可能,真糟。思忠在八十八师已开在南京下关前线,国“难”更“难”得迫切,这日子又怎么过!

先生这两天想也忙,过两天可否见到,请给个电话。

胡太太的伤风想已好了。我如果不是因为闹协和这一场,本来还要来进“研究院”的。现在只待静候协和的意旨,不进医院也得上山了。

此问

著安

徽音拜上

思成寄语问候,他更忙得不亦乐乎。

(八)

一九三二年六月十四日

适之先生:

上次我上山以前,你到我们家里来,不凑巧我正出去,错过了,没有晤着,真可惜。你大忙中跑来我们家,使我疑心到你是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可是猜了半天都猜不出,如果真的有事,那就请你给我个信罢。

那一天我答应了胡太太代找房子,似乎对于香山的房子还有一点把握,这两天打听的结果,多半是失望,请转达。但是这不是说香山绝对没有可住的地方,租的是说没有了,可惜的却似乎还有很多。双清别墅听说已让××夫妇暂借了,虽然是短期。

我的姑丈卓君庸的“自青榭”倒也不错,并且他是极欢迎人家借住的,如果愿意,可以去接洽一下。去年刘子楷太太借住几星期,客人、主人都很高兴。自青榭在玉泉山对门,虽是平地,却也别饶风趣,有池、有柳、有荷花鲜藕、有小山坡、有田陌,而游卧佛寺、碧云寺、香山,骑驴、洋车也都极方便。

谢谢送来独立周刊。听到这刊出世已久,却尚未得一见,前日那一期还是初次见面。读杨今甫那篇东西颇多感触,志摩已别半载,对他的文集文稿一类的整理尚未有任何头绪,对他文字严格批评的文章也没有人认真做过一篇。

我今年入山已月余,触景伤怀,对于死友的悲念,几乎成个固定的咽梗牢结在喉间,生活则仍然照旧辗进,这不自然的缄默像个无形的十字架,我奇怪我不曾一次颠仆在那重量底下。

有时也还想说几句话,但是那些说话似乎为了它们命定的原因,绝不会诞生在语言上,虽然它们的幻灭是为了忠诚,不是为了虚伪,但是一样的我感到伤心,不可忍地苦闷。整日在悲思悲感中挣扎,是太没意思的颓废。先生你有什么通达的哲理赐给我没有?

新月的新组织听说已经正式完成,月刊在哪里印,下期预备哪一天付印,可否示知一二。“独立”容否小文字?有篇书评只怕太长些。(关于萧翁与爱莲戴莱通讯和戈登克雷写的他母亲的小传作对照的评论,我认为那两本东西在剧界极重要,不能作浪漫通讯看待。)

思成又跑路去,这次又是一个宋初木建——在宝坻县——比蓟州独乐寺或能更早。这种工作在国内甚少有人注意关心,我们单等他的测绘详图和报告印出来时吓日本鬼子一下痛快:省得他们目中无人,以为中国好欺侮。

天气好得很,有空千万上山玩一次,包管你欢喜不觉得白跑。

徽音

香山六月十四日

致沈从文

(一)

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中旬

沈二哥:

初二回来便忙乱成一堆,莫明其所以然。文章写不好,发脾气时还要讴出韵文!十一月的日子我最消化不了,听听风知道枫叶又凋零得不堪,只想哭。昨天哭出的几行勉强叫它做诗,日后呈正。

萧先生的文章(指萧乾先生与他的作品《蚕》)甚有味儿。我喜欢,能见到当感到畅快。你说的是否礼拜五?如果是,下午五时在家里候教;如嫌晚,星期六早上也一样可以的。

关于云冈现状是我正在写的一短篇,哪一天再赶个落花流水时当送上。思成尚在平汉线边沿吃尘沙,星期六晚上可以到家。

此问

俪安

二嫂统此

徽音拜上

注:本信原件无日期,估计写于一九三三年十一月

(二)

一九三四年二月二十七日

二哥:

世间事有你想不到的那么古怪,你的信来的时候正遇到我双手托着头在自恨自伤的一片苦楚的情绪中熬着。在二十四个钟头中,我前前后后,理智地,客观地,把许多纠纷痛苦和挣扎或希望、或颓废的细目通通看过好几遍,一方面展开事实观察,一方面分析自己的性格情绪历史,别人的性格情绪历史,两人或两人以上互相的生活、情绪和历史,我只感到一种悲哀、失望,对自己、对生活全都失望无兴趣。我觉得像我这样的人应该死去,减少自己及别人的痛苦!这或是暂时的一种情绪,一会儿希望会好。

在这样消极悲伤的情景下,接到你的信,理智上,我固然同情你所告诉我你的苦痛(情绪的紧张),在情感上我却很羡慕你那么积极、那么热烈、那么丰富的情绪,至少此刻同我的情绪比,我显然是萧条颓废、消极无用,而你则是在情感的尖锐上奔迸!

可是此刻我们有个共同的烦恼,那便是可惜时间和精力,因为情绪的盘旋而耗废去。

你希望抓住理性的自己,或许找个聪明的人帮你整理一下你的苦恼或是“横溢的情感”,设法把它安排得妥帖一点,你竟找到我来,我懂得的,我也经常被同种的纠纷弄得左不是右不是,生活掀在波澜里,盲目地同危险周旋,累得我既为旁人焦灼,又为自己操心,又同情于自己,又很不愿意宽恕放任自己。

不过我同你有大不同处:凡是在横溢奔放的情感中时,我便觉得抓住了一种生活的意义,即使这横溢奔放的情感中有快乐与苦辣对渗的性质,我也不难过、不在乎。我认定了生活本身原质是矛盾的,我只要生活。生活中我体验到极端的愉快,灵质的、透明的、美丽的近于神话理想的快活,以下我情愿也随着赔偿这天赐的幸福,坑在悲痛,纠纷失望、无望、寂寞中捱过若干时候,好像等自己的血来在创伤上结痂一样!一切我都在无声中忍受,默默地等天来布置我,没有一句话说!(我且说说来给你做个参考。)

我所谓极端的、浪漫的,或实际的都无关系,反正我的主义是要生活,没有情感的生活简直是死!生活必须体验丰富的情感,把自己变成丰富,宽大能优容,能了解,能同情种种“人性”,能懂得自己,不苛责自己,也不苛责旁人,不难自己以所不能,也不难别人所不能,更不怨运命或是上帝,看清了世界本是各种人性混合做成的纠纷,人性又就是那么一回事,脱不掉生理、心理、环境习惯先天特质的凑合!把道德放大了讲,别裁判或栽削自己。任性到损害旁人时如果你不忍,你就根本办不到任性的事。(假如你办得到,那你的那种残忍,便是你自己性格里的一点特性,也用不着过分地去纠正。)想做的事太多,并且互相冲突时,拣最想做、想做到顾不得旁的牺牲的事做,未做时心中发生纠纷是免不了的,做后就用不着后悔——你既然会去做,那桩事便一定是不可免的,别尽着罪过自己。

我方才所说到极端的愉快,灵质的、透明的、美丽的快乐,不知道你有否同一样的感觉。我的确有过,我不忘却我的幸福。我认为最愉快的事都是一闪亮的,在一段较短的时间内迸出神奇的——如同两个人透彻地了解:一句话打到你心里,使得你的理智和感情全觉到一万万分满足;如同相爱:在一个时候里,你同你自身以外的另一个人互相以彼此存在为极端的幸福;如同恋爱:在那时那刻眼所见、耳所听、心所触无所不是美丽,情感如诗歌自然地流动,如花香那样不知其所以。这些种种便都是一生中不可多得的瑰宝。世界上没有多少人有那机会,且没有多少人有那种天赋的敏感和柔情来尝味那经验,所以就有那种机会也无用。如果有如诗剧神话般的实景,当时当事者本身却没有领会诗的情感又如何行?即使有了,只是浅俗地赏月折花的限量,那又有什么话说?!转过来说,对悲哀的敏感轻易也是生活中可贵处。当时当事,你也许得流出血泪,过去后那些在你经验中也是不可鄙视的创痂。(此刻说说话,我倒暂时忘记了我昨天到今晚已整整哭了二十四小时,中间仅仅睡着三四个钟头,方才在过分的失望中颓废着觉到浪费去时间精力,很使自己感叹。)在夫妇中间为着相爱纠纷自然痛苦,不过那种痛苦,也是夹着极端丰富的幸福在里面的。冷漠互不关心的夫妇结合才是真正的悲剧!

如果在“横溢情感”和“僵死麻木的无情感”中叫我来拣一个,我毫无问题要拣上面的一个,不管是为我自己或是为别人。人活着的意义是能体验情感。能体验情感还得有智慧、有思想来分别了解那情感——自己的或别人的!如果再能表现你自己所体验、所了解的种种在文字上,不管那算是宗教或哲学,诗或是小说,或是社会学论文——(谁管那些)——使得别人也能得到点人生意义,那或许就是所有的意义了。不管人文明到什么程度,天文地理科学的通到哪里去,这点人性还是一样主要,一样是人生的关键。

在一些微笑或皱眉印象上称较分量,在无边际人事上驰骋细想正是一种生活。

算了吧!二哥,别太虐待自己,有空来我这里,咱们再费点时间讨论讨论它,你还可以告诉我一点实在的情形。我在二十四小时中只在想自己如何消极到如此田地,苦到如此如此,而使我苦得想去死的那个人自己在去上海的火车中也苦得要命,已经给我来了两封电报、一封信,这不是“人性”的悲剧吗?那个人便是说他最不喜管人性的梁二哥!

徽因

你一定得同老金(金岳霖)谈谈,他真是能了解人性同时又极客观、极同情、极懂得人性,虽然他自己并不一定会提起他的历史。

本信写于一九三七年十月(初冬),于长沙至武昌间

(三)

一九三五年十一月下旬

二哥:

怎么了?《大公报》到底被收拾,真叫人生气!有办法否?

昨晚我们这里忽收到两份怪报,名叫《亚洲民报》,篇幅极大,似乎内中还有文艺副刊,是大规模的组织,且有计划的,看情形似乎要《大公报》永远关门。气糊涂了我!社论看了叫人毛发能倒竖。我只希望是我神经过敏。

这日子如何“打发”?我们这国民连骨头都腐了!有消息请告一二。

徽因

本信写于一九三五年至公报被扣时

(四)

一九三七年十月

二哥:

我欠你一封信,欠得太久了!现在第一件事要告诉你的就是我们又都在距离相近的一处了。大家当时分手得那么突兀惨淡,现在零零落落地似乎又聚集起来。一切转变得非常古怪,两月以来我对很多事情感到糊涂。事情越看得多点,心越焦,而且我很奇怪自己没有青年人抗战中兴奋的情绪,因为我比许多人明白一点,自己并没有抗战,生活离前线太远,一方面自己的理智方面也仍然没有失去它寻常的职能,观察得到一些叫人心里很难过的事。心里有时像个药罐子。

自你走后我们北平学社方面发生了许多叫我们操心的事,好容易挨过了俩仨星期(我都记不清有多久了)才算走脱,最后我是病的,却没有声张,临走去医院检查了一遍,结果是得到了医生严重的警告。但警告白警告,我的寿命是由天的了。临行的前夜一直弄到半夜三点半,次早六时由家里出发,我只觉得是硬由北总布胡同扯出来上车拉倒。东西全弃下倒无所谓,最难过的是许多朋友都像是不忍心走。端公太太、公超太太住在我家,临别时真是说不出地感到似乎是故意那么狠心地把她们抛下,兆和也是一个使我顶不知怎样才好的,而偏偏我就根本赶不上去北城一趟看看她。我恨不得让北平所有留下的太太孩子挤在一块走到天津再说。可是我也知道天津这地方更是莫名其妙,生活又贵,平津那一节火车情形那时也是一天一个花样,谁都不保险会出什么样的把戏。

这是过去的话了,现在也无从说起,自从那时以后,我们真走了不少地方。由卢沟桥事变到现在,我们把中国所有的铁路都走了一段!最紧张的是由北平到天津、由济南到郑州。带着行李小孩,奉着老母,由天津到长沙共计上下舟车十六次,进出旅店十二次。这样的走法所为的是回到自己的后方。现在已回到了后方,我们对于战时的国家仅是个不可救药的累赘而已。同时我们又似乎感到许多我们可用的力量废放在这里,是因为各方面缺乏更好的组织来尽量地采用。我们初到时的兴奋,如今已变成习惯的悲感。更糟的是,这几天看到许多过路的队伍兵丁,由他们吃的、穿的到其他的一切一切,“惭愧”两字我嫌它们过于单纯,所以我没有字来告诉你,我心里所感触的味道。

前几天我着急过津浦线的情形,后来我急过“晋北”的情形——那时还是真正的“晋北”——由大营到繁峙代县,雁门朔县,宁武原平崞县、忻县一带路,我们是熟极的,阳明堡以北到大同的公路更是有过老朋友交情,那一带的防御在卢变以后一星期中我们所知道的等于是“鸡蛋”。我就不信后来赶得及怎样“了不起”的防御工作,老西儿的军队更是软懦到万分,见不得风的,怎不叫我跳急到万分!好在现在情形已又不同了,谢老天爷,但是看战报的热情是罪过的。如果我们再按紧一点事实的想象:天这样冷……(就不说别的!)战士们在怎样的一个情形下活着或死去!三个月以前,我们在那边已穿过棉衣!所以一天到晚,我真不知想什么好,后方的热情是罪过,不热情的话不更罪过?二哥,你想,我们该怎样地活着才有法子安顿这一副还未死透的良心?

我们太平时代(考古)的事业,现时谈不到别的了,在极省俭的法子下维护它不死,待战后再恢复算最为得体的办法。个人生活已甚苦,但尚不到苦到“不堪”。我是女人,当然立刻变成纯净的“糟糠”的典型,租到两间屋子烹调、课子、洗衣、铺床,每日如在走马灯中过去。中间来几次空袭警报,生活也就饱满到万分。注:一到就发生住的问题,同时患腹泻,所以在极马虎中租到一个人家楼上的两间屋。就在火车站旁,火车可以说是从我窗下过去!所以空袭时颇不妙,多暂避于临时大学(熟人尚多见面,金甫亦“高个子”如故)。文艺、理想,都像在北海五龙亭看虹那样,是过去中一种偶然的遭遇,现实只有一堆矛盾的现实抓在手里。

话又说多了,且乱,正像我的老样子。二哥你现在在做什么,有空快给我一封信。(在汉口时,我知道你在隔江,就无法来找你一趟。)我在长沙回首雁门,真不知有多伤心呢,不日或起早到昆明,长途车约七八日,天已寒冷,秋气肃杀,这路不太好走,或要去重庆再到成都,一切以营造学社工作为转移。(而其间题目尚多,今天不谈了。)现在因时有空袭警报,所以一天不能离开老的或小的,精神上真是苦极了,一天的操作也于我的身体有相当的威胁。

徽因在长沙

长沙韭菜园教厂坪134刘宅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