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改制与最后的进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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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乡试万不可再展:张百熙代表朝官诘责东南督抚

庚子乱后,枢垣缺人,瞿鸿禨和张百熙则是朝野瞩目的有力候选人。有意思的是,作为翰林出身的佼佼者,两人双双主张乡试万不可再展。辛丑年三月初,留京的翰林院编修叶昌炽收到行在礼部侍郎陆润庠的私信,获悉瞿鸿禨的立场:“瞿子玖尚书到秦,言各省士气嚣然不靖,乡试万不可再展,欲分为水陆两途,以秦、晋、陇、蜀、齐、豫、滇、黔由行在乘轺而出,其余各省电简京员由轮船航海,以省材官供帐。”叶昌炽:《缘督庐日记》第6册,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影印本,第3410页。这与崑冈的建议有相通之处。至于张百熙的态度,关晓红已据《德宗实录》,指出张氏认为“停办乡试,有碍大局。请照旧举行,以定人心”。关晓红:《科举停废与近代中国社会》,第52页。惟张百熙上奏的表面理据与背后考量,支持和反对张氏的力量分野及争议所在,还可深入挖掘探讨。

三月二十六日,张百熙上奏激烈反对乡试展期,认为现在“和局大致已定,一切照常”,乡试“万不可缓”,故请“特下明诏,所有本年乡试饬各省仍一律按期举行”,借以“收涣散之人心,而励颓靡之士气”。其理由如下。

首先,展缓乡试有碍士子进身、工商生计,影响社会安定。因乡试“业经展缓一年”,士子“观光之志更切”,若再展缓,不肖者“不免觖望生事”。“穷乡僻壤,不知时局,轻信谣言,但闻乡试一停再停,必至人心惶惶,流言四起。且工商各业皆赖省会士子麇集”,销售货物,流通银钱,“一旦无故停科,不独士子无进身之阶,四民皆有失业之患,恐非国家之福也”。

其次,东南督抚以长江票匪滋事为借口展缓乡试,难以成立。其一,票匪源于广东,而广东三点、三合等会更是防不胜防,但庚子前后张百熙在广东“学政任内,按部考试,并无窒碍”。其二,咸同年间局势更糟,但只要有“一隅安堵”,即照例考试。“虽当贼氛甚炽之时,而开科各省仍复帖然如故”,曾国藩“甫克金陵,首行乡试,实见及于此”。故“借考试可以收解散之益,未有因考试而反贻滋蔓之忧者”。其三,“如谓票匪可虑”,则各省防军虽“不足扞御外人,岂并不能弹压内地。况此类匪徒名目,自嘉道以来即已无地无之、无时无之。若如该督抚所陈,是票匪永无净绝之时,即乡试永无举行之日”,恐士民失业而流为匪类,票匪益多,各督抚更将无所为计。此外,“乡试人多易杂,稽察为难”的说法也站不住脚。因为各省童试人数也不少,并有较乡试加多者。“若以乡试为必不可行”,难道也令各省学政一律停考正在进行的童试?

最后,张百熙从庚子乱后国势、民心、士心的高度发论,谓国势强弱视乎民心从违,民心从违视乎士心向背,故从来没有“防其士之为乱者”,也没有“因一二人不肖,而遂波及千万人者”。即此次义和团滋事之处概行停考,“尚且分别城镇”,既非“合数省而停之”,也非一省全停,甚至无一府一县全停者。进而,张百熙以代朝廷的口吻责问东南督抚道:“乃以风闻之富有余党,转更甚于有据之义和匪徒,以无事之东南,转更甚于有事之西北。是直令天下士子之心不重为票重为拳,不但驱之为潜图滋事之票匪,且将托名为明目张胆之拳匪矣。各督抚其何术以弭之?朝廷亦将何术以弭之哉?”以上几段均见《都察院左都御史张百熙奏停办乡试有碍大局拟请照旧举行以定人心折》(光绪二十七年三月二十六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庚子事变清宫档案汇编》第5册,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第1744~1746页。

如前所述,票匪滋事更多是东南督抚展缓乡试的借口而已,故张百熙的激烈奏词无异于诘责东南督抚借机渲染,意图“欺君”。折上当日,清廷即下电旨,称“本年恩、正并科乡试原应一体举行,展缓本非得已”,故令东南督抚再行详细体察本年可否照常乡试,迅速电复,并将张百熙原折抄寄阅看。《电谕》(辛丑三月二十六日), 《电报档》第2册,第423、424页。

此时,瞿鸿禨和张百熙既是军机大臣候选人,不久前又分别卸任江苏学政和广东学政,途经大半个中国来到西安行在,可谓既了解东南局势,又熟悉各地士子动态。因此,他们的意见自然受到清廷重视。进言之,在瞿、张背后,实际上还有一大批期待试差的京官反对乡试展期;这些京官背后又有更大一批士人,期待借科举考试谋事。三月初八日,京城风传考试一律停办五年,翰林前辈朱益藩言下即有“不豫之色”,据叶昌炽说,内阁学士秦绶章“则必怒于言矣”。叶昌炽:《缘督庐日记》第6册,第3410页。翰林院编修伍铨萃庚子已放云南乡试考官,因奉旨展期,遂折回广东探亲,这时已奔赴西安。三月二十日,伍氏曾拜访张百熙,随后又在给梁鼎芬的信中议论“东南停乡试”。伍铨萃:《北游日记》,吴相湘主编《中国史学丛书》(39),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66年影印本,第199、203页。

更重要的是,孙家鼐、王文韶等当朝重臣均反对东南督抚奏展乡试。消息灵通的袁世凯很快得知“寿州(指孙家鼐)主此议”。《致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会办商务大臣盛宣怀电》(光绪二十七年三月二十八日巳刻发、申刻到),骆宝善、刘路生主编《袁世凯全集》第9卷,第559页。按,编者系于四月二十八日,疑误。随后,刘坤一得到的情报表明,“奏展乡试,寿州、清河(指王文韶或陆润庠)均不谓然”。《江宁刘制台来电》(辛丑四月十二日未刻发、申刻到), 《张之洞档》第87册,第258页。“清河”有可能借“清河王”指王文韶,也可能借西晋陆云的《陆清河集》指礼部侍郎陆润庠。事实上,就在张百熙上奏前一日,他曾与瞿鸿禨先后拜访王文韶,袁英光、胡逢祥整理《王文韶日记》下册,第1024页。不可能不谈及此事。此外,以张百熙与荣禄的密切关系,上如此重要的封奏,很可能事先已经荣禄首肯。这就部分解释了为何清廷刚允准东南各省乡试展期,几天后突然因张百熙一道奏疏,便又命东南督抚再议复奏。

因此可以说,张百熙上奏反对展缓乡试,不仅仅是一己之见,也不仅仅是其与瞿鸿禨的共识,在很大程度上还代表了进士出身的朝官群体的意志。该群体上自大学士、军机大臣、翰林院掌院学士、礼部堂官,下至翰林院编修、检讨、部院司官。科举制度带给这些进士(特别是其中的翰林)出身的朝官巨大的政治、经济和情感利益,其反对展缓乡试实属必然。相对而言,东南督抚与科举考试的利益纠葛要少得多,这也是其坚持乡试展期的原因之一。故而,张百熙洋洋千言的激烈奏词,实乃朝官群体对刘坤一、张之洞等东南督抚一再奏展乡试的集结反击。

值得进一步讨论的是,张百熙为何此时出来挑头?若从政见看,他在此前后有关科举的条陈,系以张之洞戊戌年改科举方案为本,参见谭承耕、李龙如校点《张百熙集》,岳麓书社,2008,第15~16页。则与刘、张政见相近。若从人脉看,刘坤一系张百熙同乡前辈,张对刘称侄,《代大学堂发南洋大臣电》(光绪二十八年三月初四日), 《电报档》第25册,第480页。刘则自称于张“属韩、欧旧谊”。《复夏彝恂》(光绪二十六年十月), 《刘坤一遗集》第5册,第2277页。更重要的是,庚辛之交,张百熙在沪与盛宣怀商议后,为与刘坤一、张之洞洽谈,将来内外一心,特意改道襄阳赴陕。《盛宣怀致刘坤一》(光绪二十六年十二月二十八日),陈旭麓等主编《盛宣怀档案资料选辑之七:义和团运动》,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第532页。张百熙随后致函刘坤一讨论新政,也默契有加。《复张埜秋》(光绪二十七年正月二十日), 《刘坤一遗集》第5册,第2282页。那么,张百熙此时公然诘责刘坤一、张之洞,固由其敢言的本性和南书房翰林、左都御史的特殊身份使然,似与斯时朝廷和东南督抚的权力格局及微妙关系也密不可分。

有意思的是,与张百熙颇有联络的盛宣怀却不以张氏此举为然。四月二十日,张致函盛云:“科场事,弟请一律举行,竟与公所见相反。然揣公意,当系欲借缓办以为变通科举之计,此则适与弟所上条议相符矣。上意当俟鄂督折到,即有明发。”应该说,张百熙此处不无狡辩之嫌,因为从前引其奏疏中看不出借缓办以变通科举的意思。其实,更可能的原因是张百熙抵陕后,即探知朝廷变法宗旨,与他和盛宣怀在沪“所商各节颇多扞格”,虽然开特科等谕旨“颇足以鼓舞群情,而三数有权力者犹不免于锢蔽”,故“亦只好行之以渐耳”。本段见《张百熙致盛宣怀》(光绪二十七年四月廿日),王尔敏、陈善伟编《近代名人手札真迹》第1册,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87,第51~56页。这说明与东南督抚及盛宣怀的急改主张不同,此时朝中掌权者倾向渐改。

可见,张百熙的公开主张,既受到朝中形势制约,又受到周围环境影响,故不无迎合上意及荣禄、王文韶、鹿传霖等“三数有权力者”之意味。况且,虽然刘、张东南互保居功厥伟,朝廷倚重正深,但据行在归来的吴品珩说,慈禧太后“终言洋人欺我实甚,恨诸臣不能同心攘夷”, 劳祖德整理《郑孝胥日记》第2册,中华书局,1993,第783页。心中不无芥蒂。经过庚子事变,清廷权威已经丧失太多。上年东南督抚公然“抗旨”、形同独立自不必说,即刘、张一再奏请乡、会试展期,实亦不免有挑战中央权威之嫌。朝野上下,明眼人看得非常清楚。以至于英国汉口总领事都明言,此时东南总督比总理衙门权势更大,即使军机处也不能向他们下命令。《法磊斯来函》(1901年7月17日),骆惠敏编《莫理循书信集》上册,刘桂梁等译,第207页。因此,洋人固然是当前大敌,但慈禧太后、中枢高层亦不会不留意到东南督抚的尾大不掉。事实上,在复奏新政条陈时,清廷即希望督抚单奏,而不愿其联衔会奏,参见李细珠《张之洞与清末新政研究》,第90页。担心出现“要挟”朝廷的状况。故而,张百熙就举国瞩目的科举问题,用激烈言辞诘责东南督抚,虽尚无中枢高层授意的直接证据,却明显有提振中央权威、迎合最高层的意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