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乡试万不可再展:张百熙代表朝官诘责东南督抚
庚子乱后,枢垣缺人,瞿鸿禨和张百熙则是朝野瞩目的有力候选人。有意思的是,作为翰林出身的佼佼者,两人双双主张乡试万不可再展。辛丑年三月初,留京的翰林院编修叶昌炽收到行在礼部侍郎陆润庠的私信,获悉瞿鸿禨的立场:“瞿子玖尚书到秦,言各省士气嚣然不靖,乡试万不可再展,欲分为水陆两途,以秦、晋、陇、蜀、齐、豫、滇、黔由行在乘轺而出,其余各省电简京员由轮船航海,以省材官供帐。”这与崑冈的建议有相通之处。至于张百熙的态度,关晓红已据《德宗实录》,指出张氏认为“停办乡试,有碍大局。请照旧举行,以定人心”。惟张百熙上奏的表面理据与背后考量,支持和反对张氏的力量分野及争议所在,还可深入挖掘探讨。
三月二十六日,张百熙上奏激烈反对乡试展期,认为现在“和局大致已定,一切照常”,乡试“万不可缓”,故请“特下明诏,所有本年乡试饬各省仍一律按期举行”,借以“收涣散之人心,而励颓靡之士气”。其理由如下。
首先,展缓乡试有碍士子进身、工商生计,影响社会安定。因乡试“业经展缓一年”,士子“观光之志更切”,若再展缓,不肖者“不免觖望生事”。“穷乡僻壤,不知时局,轻信谣言,但闻乡试一停再停,必至人心惶惶,流言四起。且工商各业皆赖省会士子麇集”,销售货物,流通银钱,“一旦无故停科,不独士子无进身之阶,四民皆有失业之患,恐非国家之福也”。
其次,东南督抚以长江票匪滋事为借口展缓乡试,难以成立。其一,票匪源于广东,而广东三点、三合等会更是防不胜防,但庚子前后张百熙在广东“学政任内,按部考试,并无窒碍”。其二,咸同年间局势更糟,但只要有“一隅安堵”,即照例考试。“虽当贼氛甚炽之时,而开科各省仍复帖然如故”,曾国藩“甫克金陵,首行乡试,实见及于此”。故“借考试可以收解散之益,未有因考试而反贻滋蔓之忧者”。其三,“如谓票匪可虑”,则各省防军虽“不足扞御外人,岂并不能弹压内地。况此类匪徒名目,自嘉道以来即已无地无之、无时无之。若如该督抚所陈,是票匪永无净绝之时,即乡试永无举行之日”,恐士民失业而流为匪类,票匪益多,各督抚更将无所为计。此外,“乡试人多易杂,稽察为难”的说法也站不住脚。因为各省童试人数也不少,并有较乡试加多者。“若以乡试为必不可行”,难道也令各省学政一律停考正在进行的童试?
最后,张百熙从庚子乱后国势、民心、士心的高度发论,谓国势强弱视乎民心从违,民心从违视乎士心向背,故从来没有“防其士之为乱者”,也没有“因一二人不肖,而遂波及千万人者”。即此次义和团滋事之处概行停考,“尚且分别城镇”,既非“合数省而停之”,也非一省全停,甚至无一府一县全停者。进而,张百熙以代朝廷的口吻责问东南督抚道:“乃以风闻之富有余党,转更甚于有据之义和匪徒,以无事之东南,转更甚于有事之西北。是直令天下士子之心不重为票重为拳,不但驱之为潜图滋事之票匪,且将托名为明目张胆之拳匪矣。各督抚其何术以弭之?朝廷亦将何术以弭之哉?”
如前所述,票匪滋事更多是东南督抚展缓乡试的借口而已,故张百熙的激烈奏词无异于诘责东南督抚借机渲染,意图“欺君”。折上当日,清廷即下电旨,称“本年恩、正并科乡试原应一体举行,展缓本非得已”,故令东南督抚再行详细体察本年可否照常乡试,迅速电复,并将张百熙原折抄寄阅看。
此时,瞿鸿禨和张百熙既是军机大臣候选人,不久前又分别卸任江苏学政和广东学政,途经大半个中国来到西安行在,可谓既了解东南局势,又熟悉各地士子动态。因此,他们的意见自然受到清廷重视。进言之,在瞿、张背后,实际上还有一大批期待试差的京官反对乡试展期;这些京官背后又有更大一批士人,期待借科举考试谋事。三月初八日,京城风传考试一律停办五年,翰林前辈朱益藩言下即有“不豫之色”,据叶昌炽说,内阁学士秦绶章“则必怒于言矣”。翰林院编修伍铨萃庚子已放云南乡试考官,因奉旨展期,遂折回广东探亲,这时已奔赴西安。三月二十日,伍氏曾拜访张百熙,随后又在给梁鼎芬的信中议论“东南停乡试”。
更重要的是,孙家鼐、王文韶等当朝重臣均反对东南督抚奏展乡试。消息灵通的袁世凯很快得知“寿州(指孙家鼐)主此议”。随后,刘坤一得到的情报表明,“奏展乡试,寿州、清河(指王文韶或陆润庠)均不谓然”。事实上,就在张百熙上奏前一日,他曾与瞿鸿禨先后拜访王文韶,不可能不谈及此事。此外,以张百熙与荣禄的密切关系,上如此重要的封奏,很可能事先已经荣禄首肯。这就部分解释了为何清廷刚允准东南各省乡试展期,几天后突然因张百熙一道奏疏,便又命东南督抚再议复奏。
因此可以说,张百熙上奏反对展缓乡试,不仅仅是一己之见,也不仅仅是其与瞿鸿禨的共识,在很大程度上还代表了进士出身的朝官群体的意志。该群体上自大学士、军机大臣、翰林院掌院学士、礼部堂官,下至翰林院编修、检讨、部院司官。科举制度带给这些进士(特别是其中的翰林)出身的朝官巨大的政治、经济和情感利益,其反对展缓乡试实属必然。相对而言,东南督抚与科举考试的利益纠葛要少得多,这也是其坚持乡试展期的原因之一。故而,张百熙洋洋千言的激烈奏词,实乃朝官群体对刘坤一、张之洞等东南督抚一再奏展乡试的集结反击。
值得进一步讨论的是,张百熙为何此时出来挑头?若从政见看,他在此前后有关科举的条陈,系以张之洞戊戌年改科举方案为本,则与刘、张政见相近。若从人脉看,刘坤一系张百熙同乡前辈,张对刘称侄,刘则自称于张“属韩、欧旧谊”。更重要的是,庚辛之交,张百熙在沪与盛宣怀商议后,为与刘坤一、张之洞洽谈,将来内外一心,特意改道襄阳赴陕。张百熙随后致函刘坤一讨论新政,也默契有加。那么,张百熙此时公然诘责刘坤一、张之洞,固由其敢言的本性和南书房翰林、左都御史的特殊身份使然,似与斯时朝廷和东南督抚的权力格局及微妙关系也密不可分。
有意思的是,与张百熙颇有联络的盛宣怀却不以张氏此举为然。四月二十日,张致函盛云:“科场事,弟请一律举行,竟与公所见相反。然揣公意,当系欲借缓办以为变通科举之计,此则适与弟所上条议相符矣。上意当俟鄂督折到,即有明发。”应该说,张百熙此处不无狡辩之嫌,因为从前引其奏疏中看不出借缓办以变通科举的意思。其实,更可能的原因是张百熙抵陕后,即探知朝廷变法宗旨,与他和盛宣怀在沪“所商各节颇多扞格”,虽然开特科等谕旨“颇足以鼓舞群情,而三数有权力者犹不免于锢蔽”,故“亦只好行之以渐耳”。这说明与东南督抚及盛宣怀的急改主张不同,此时朝中掌权者倾向渐改。
可见,张百熙的公开主张,既受到朝中形势制约,又受到周围环境影响,故不无迎合上意及荣禄、王文韶、鹿传霖等“三数有权力者”之意味。况且,虽然刘、张东南互保居功厥伟,朝廷倚重正深,但据行在归来的吴品珩说,慈禧太后“终言洋人欺我实甚,恨诸臣不能同心攘夷”, 心中不无芥蒂。经过庚子事变,清廷权威已经丧失太多。上年东南督抚公然“抗旨”、形同独立自不必说,即刘、张一再奏请乡、会试展期,实亦不免有挑战中央权威之嫌。朝野上下,明眼人看得非常清楚。以至于英国汉口总领事都明言,此时东南总督比总理衙门权势更大,即使军机处也不能向他们下命令。因此,洋人固然是当前大敌,但慈禧太后、中枢高层亦不会不留意到东南督抚的尾大不掉。事实上,在复奏新政条陈时,清廷即希望督抚单奏,而不愿其联衔会奏,担心出现“要挟”朝廷的状况。故而,张百熙就举国瞩目的科举问题,用激烈言辞诘责东南督抚,虽尚无中枢高层授意的直接证据,却明显有提振中央权威、迎合最高层的意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