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民族的全球话语与世界单位
在全球化过程中,不同的文明之间如何共生,特别是作为世界体系中的中心和边缘,以及边缘中的中心与边缘的对话(如相对于世界体系西方中心的观点,中国这样的非西方社会处于边缘的位置。而在中国从历史上就存在着“华夷秩序”,形成了超越于现代国家意义上的“中心”和“边缘”),周边民族如何才能不成为“永远的边缘民族”的话题,越来越为人类学所关注。20世纪可以说是文化自觉被传承、被发现、被创造的世纪。这一文化也是近代以来“民族—国家”认同的一个重要源泉。在中国这样一个多民族社会中,不同文化之间的共生显得非常重要,事实上,在我们的理念中,又存在着一种有形无形的超越单一民族认同的家观念——中华民族大家庭,这个家乃是民族之间和睦相处的一种文化认同。
我记得2000年夏北京召开“国际人类学与民族学联合会(IU-AES)”中期会议前,费先生把我叫到家里,说他要在会上发言,他来口述,我来整理。在他的书房里,我备好了录音机,先生用了一个多小时,讲了他的发言内容。我回去整理完后发现,需要润色的地方很少,思路非常清晰。我拿去让先生再看一遍,当时还没有题目。先生看过稿后,用笔加上了题目,即《创造“和而不同”的全球社会》。由于当时先生年事已高,不能读完他的主题演讲的长文,他开了头,让我代他发言。
先生在主题发言中所强调的,正是多民族之间和平共处、继续发展的问题。如果不能和平共处,就会出现很多问题,甚至出现纷争。实际上这个问题已经发生过了。他指出,过去占主要地位的西方文明即欧美文明没有解决好的问题,就在于人类文化寻求取得共识的同时,大量的核武器出现、人口爆炸、粮食短缺、资源匮乏、民族纷争、地区冲突等一系列问题威胁着人类的生存。特别是冷战结束后,原有的但一直隐蔽起来的来自民族、宗教等文化的冲突愈演愈烈。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类社会正面临着一场社会的“危机”、文明的“危机”。这类全球性问题所隐含的危机,引起了人们的警觉。这个问题,原有的西方的学术思想还不能解决,而中国的传统经验以及当代的民族政策,都符合和平共处的逻辑,可以为解决这一问题提供有益的思路。
费先生在那次发言中还进一步指出,不同国家、不同民族、不同宗教、不同文化的人们,如何才能和平相处,共创人类的未来,这是摆在我们面前的课题。对于中国人来说,追求“天人合一”为一种理想的境界,而在“天人”之间的社会规范就是“和”。这一“和”的观念成为中国社会内部结构各种社会关系的基本出发点。在与异民族相处时,中国人把这种“和”的理念置于具体的民族关系之中,出现了“和而不同”的理念。这一点与西方的民族观念很不相同。这是历史发展的过程不同,历史的经验不一样。所以中国历史上所讲的“和而不同”,也是费先生的多元一体理论的另外一种思想源流。承认不同,但是要“和”,这是世界多元文化必走的一条道路,否则就要出现纷争。只强调“同”而不能“和”,那只能是毁灭。“和而不同”就是人类共同生存的基本条件。
费先生把“和而不同”这一来源于中国先秦思想中的文化精神,从人类学的视角,理解全球化过程中的文明之间的对话和多元文化的共生,可以说是在建立全球社会的共同的理念。这一“和而不同”的理念也可以成为“文明间对话”以及处理不同文化之间关系的一条原则。
与这相关的研究是日本京都大学东南亚研究中心在20世纪90年代初就提出的“世界单位”的概念。所谓世界单位,就是跨越国家、跨越民族、跨越地域所形成的新的共同的认识体系。比如中山大学毕业的马强博士,研究哲玛提——流动的精神社区。来自非洲、阿拉伯、东南亚和广州本地的伊斯兰信徒在广州如何进行他们的宗教活动?他通过田野调查得出不同民族、不同语言、不同国家的人在广州形成了新的共同体和精神社区的结论。在全球化背景下跨界(跨越国家边界、跨越民族边界和跨越文化边界)的群体,当他们相遇的时候在某些方面有了认同,就结合成世界单位。项飚最近讨论近代中国人对世界认识的变化以及中国普通人的世界观等,都涉及中国人的世界认识体系的变化,不仅仅是精英层面的变化,事实上连老百姓都发生了变化。这就需要人类学进行田野调查,讲出这个特点。
流动、移民和世界单位这几个概念将会构成中国人类学走向世界的重要基础。这些年我一直在思考,到底中国人类学有什么东西可以出来?因为早期的人类学界,比方说非洲研究出了那么多大家,拉美研究有雷德菲尔德、列维-斯特劳斯,东南亚研究有格尔茨,印度研究有杜蒙,而中国研究在现代到底有何领域可进入国际人类学的叙述范畴?我们虽然说有很多中国研究的东西,但即使是弗里德曼的研究也还不能构成人类学的普适化理论。
我觉得这套理论有可能会出自中国研究与东南亚研究的过渡地带。在类似于云南这样的有跨界民族和民族结合的地带,很可能出经典。为什么?不要忽视社会主义意识形态。跨界民族在不同意识形态中的生存状态,回应了“冷战”以后的人类学与意识形态的关联。许多人认为“冷战”结束后意识形态就会消失,但现实的结果却是意识形态反而会强化,这种强化的过程中造成同一个民族的分离,回应了“二战”后对全球体系的认知理论。同时,不同民族的结合地带,在中国国内也会成为人类学、民族学研究出新思想的地方。其实费孝通先生很早就注意到多民族结合地带的问题,倡导对民族走廊的研究。我们今天不仅仅要会用民族边界来讨论,也需要注意民族结合地带,例如中国的蒙汉结合地带、汉藏结合地带,挖掘其特殊的历史文化内涵。
此外,与中国的崛起和经济发展紧密相连,本丛书还会关注中国人类学如何进入海外研究的问题。
第一,海外研究本身应该放到中国对世界的理解体系当中,它是通过对世界现实的关心和第一手资料来认识世界的一种表述方式。第二,强调中国与世界整体的关系,这种关系是直接的。比如中国企业进入非洲,如何回应西方提出的中国在非洲的新殖民主义的问题?人类学如何来表达特殊的声音?第三,在对异文化的认识方面,如何从中国人的角度来认识世界?近代以来有这么多聪明的中国人,他们对世界的看法已经积累了一套经验。这套对海外的认知体系与我们今天人类学的海外社会研究如何来对接,也就是说,中国人固有的对海外的认知体系如何转化成人类学的学术话语体系。还有就是外交家的努力和判断如何转化成人类学的命题。第四,海外研究还要强调海外与中国的有机联系性,比如“文化中国”的概念,如何从人类学的角度来理解?5000多万华人在海外,华人世界的儒家传统落地生根之后的本地化过程,以及它与中国本土社会的联系,恰恰构成了中国经济腾飞的重要基础。我们可以设问,如果没有文化中国,中国经济能有今天吗?
在东南亚各国,华人通常借助各类组织从事经济活动。各国华人企业之间以及它们与华南社会、港台之间存在着一定的社会经济关系网络。共同的语言、共同的文化传统以及血缘、地缘关系的纽带,使得移居海外的人们很自然地与他们的同胞及中国本土保持联系。同时,他们在其社会内部保持和延续了祖居地的部分社会组织和文化传统。进入20世纪80年代后,人类学对于这一领域的研究兴趣聚焦于“传统的创造”。
对于“传统”的延续、复兴和创造以及文化生产的研究,是人类学以及相关社会科学的一个重要领域。这里的传统主要指与过去历史上静态的时间概念相比,更为关注动态的变化过程中所创造出来的“集团的记忆”。其他方面的研究还有海外华人的双重认同——既是中国人,也是东南亚人;城市中华人社区的资源、职业与经济活动、族群关系、华人社区结构与组织、领导与权威、学校与教育、宗教和巫术、家庭与亲属关系,进而提出关于社会与文化变迁的理论。
海外研究一定要重视跨界民族。这一部分研究的贡献在于与中国的互动性形成对接。此外,现在很大的问题就是中国人在海外,不同国家的新移民的问题,如贸易、市场体系的问题,新的海外移民在当地的生活状况亦值得关注。同时,不同国家的人在中国其实也是海外民族志研究的一部分。我觉得海外民族志应当是双向的。中国国内的朝鲜人、越南人、非洲人等,还有在中国的不具有公民身份的难民,也都应该构成海外民族志的一部分。这方面的研究一方面是海外的,另一方面又是国内的。海外是双向的,不局限于国家边界,海外民族志研究应该具有多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