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与优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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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养生主

[原文演绎]

一个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但所需要学的知识是无限的。以有限的精力去学无限的知识,肯定累死也学不完。看来,只提倡拼命学习而不知引导大家适当地休息这种做法,实在是对人身体有害而无益的事情。

我们总是在讲与人为善,总是在宣传好人好事,这当然是对的。但为了出名而做好事,怕是有些不妥。人都有七情六欲,都有食与色的本能,但我们的正统观念从来不讲这些,好像名人、伟人、圣人根本没这些东西。其实只要不犯法,做点远离刑法的“恶事”又有什么错呢?这些“恶事”原本都是挺正当的事儿啊。只要我们“缘督以为经”,就可以养脑、健身、赚钱养家,活到你该活的寿命。

 

以上这段文学,是庄子写的,文惠君怎么也看不懂,不明白什么叫“缘督以为经”。直弄得头痛了,也想不出个究竟,索性放下书到后院看姓丁的大厨师剔牛肉。只见这个丁大厨师对架子上的整只牛用手摸、肩靠、脚蹬、膝顶……随着他的动作、随着刀子所到处,发出一种有节奏的“唰唰”声。而这个声音竟然与《桑林》舞的节奏相同,与《经首》乐的旋律相合。

文惠君吃惊地说:“哎呀,太妙啦!一个剔肉的活儿,怎么也能达到这种艺术境界呢?”

厨师老丁放下刀,对文惠君说:“我所喜好的,无非是‘道’,这是在掌握了技术之后再进一步的境界了。干什么事都可以合‘道’,我说不太清楚‘道’是什么,但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经历和感受:当我刚学剔牛肉这门技术时,眼中看到的是一头头的整牛。三年出师后,我再也看不到一头整牛了,所看到的是一块块的牛肉、皮毛、牛骨、筋腱拼凑堆积在那里。有了这种感觉,剔肉的技巧自然十分高超。从那时起到现在,这一行我又干了十几年了,如今我索性连看都不用看了,再也不用去感觉什么,一切不像是我在剔肉,而是另有一个人在干啊。我只是下意识地在牛身上的天然缝隙中运刀,于是关节分开了、皮肉剥离了。但经络、筋腱是完整的,我从不碰它们,更不会用刀去碰骨头。这就是我的解牛之道和我的感受了。

可能我还是没说清楚,那就换个角度说吧。比如这刀,好的厨师一年换一把刀,因为他们总是用刀去割筋腱,不这样他们就剔不下肉来;一般的厨师一个月换一把刀,因为他们不得不用刀去砍骨头,不这样就分不出肉与骨。而我这把刀用了十九年了,用它宰杀的牛有好几千头,可这刀刃像是刚磨出来的一样锋利。为什么会这样?因为牛的骨节是有缝隙的,而刀刃却非常薄。以这么薄的刀刃进入那么宽的缝隙,怎么运刀都绰绰有余啊。所以十九年了,我这把刀还像刚开刃的一样。虽然是这样,当遇到筋骨交错的地方时也不可掉以轻心,我总是眼盯着那些筋骨间细微而曲折的缝隙,放慢速度,让刀刃沿着如丝的纹理上下左右游走……突然‘哗啦’一声,大块的牛肉像一筐土一样掉在地上,架子上只剩下摇动着的筋和全副牛骨。

这时我提着刀,总爱四处看看,看看是不是有人在注意我,是不是有人挺羡慕我。不管是否有人注意,我算知道了什么叫踌躇满志。这种自我成就感,实在是妙不可言啊。过一下这种瘾,我马上把刀擦拭干净,细心地用布把它包好,精心地把它收藏起来。以上就是我享受‘解牛之道’时的真实感受啊。”

文惠君听到这里,惊喜地说:“太妙了!听你讲述得道的感受,我明白了什么叫技术、什么叫道,同时也明白了庄子说的养生的诀窍啊。原来‘缘督以为经’是要让人的性命在为善与为恶的缝隙间小心地活着:为善近名,如同刃遇筋腱;为恶近刑,如同刃碰牛骨。‘督’乃纹理、缝隙之意也。‘以为经’是遵照纹理宽松的缝隙为生活准则啊。”

 

生活的纹理和间隙在哪里?它不是人为的,它是先天存在的啊。

宋国有个叫公文轩的,一次他看见少了一只脚的右师,不禁吃惊地说:“你是谁呀?怎么少了一只脚呢?这是受了刑被砍下去的呢,还是天生就这个样子的?”

右师说:“我这是天生的,不是受刑被砍的。老天爷让我生来就独脚啊。这并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人不是也有天生俊秀的和天生丑陋的吗?这又有什么不好呢?先天存在的,就是合理的,不要试图用人力去变动它吧,不要用主观去肯定或否定它吧。”

生活在沼泽地里的野鸡,它们走上十几步才可能找到一点儿吃的,走上百余步才可能找到一口水喝。生活如此艰难,但它们还是不愿意被人们养在笼子里。笼子里虽然有吃有喝,也挺有精神的,但这个精神是被囚禁而难以飞出去的,这个精神是不自由的啊。

生命的关键,就在于精神的自由啊。

 

多么注重养生,也有仙逝的一天,而精神的自由却可以永存于世间。

老子死时,有个秦国人,也不知他叫个什么,也来吊唁。只见他冲着棺柩干号了三声就出了灵堂。老子的弟子们见这个狂人这么轻慢死去的老师,全都怒火中烧,追了出来,质问他道:“你是我们老师的朋友吗?”

这个秦国人说:“是老朋友啦。”

弟子们更生气了:“既然是老友,那你为什么不伤心地哭?反而干号三声就走呢?这可太没交情了吧!”

秦狂人说:“这没什么不可以的呀。我们秦国之腔全是这么高亢地号,不似你们宋国只会咿呀呀地出豫剧味或黄梅戏味儿。再说了,我刚进灵堂时,以为今天来的和我一样全是老子的朋友,是理解老子并与他思想境界相同的道友,后来才觉出不一样。这些人里,岁数大的人如同在哭儿子;岁数小的人如同在哭母亲。他们对我死去的老友说过头的溢美言辞,对一代大师的故去做过分的伤心状,这都是违背了真实情感的啊。这种违背真实情感的故作悲痛,是老天爷对他们的惩罚,就让他们在那里哭个没完吧,可是为什么非要我学他们呢?这没道理呀。

再者说了,老子曾跟我讲他生于当生的时候,死也一定死于他该去的时节,这就是顺其自然,我很赞成他的豁达,才和他成为好友。你们是他的弟子,难道没听他老人家讲过吗?具有这种安时处顺思想境界的圣人,他们的生与死,是不能用悲伤或欢乐来表达我们对他的尊重与思念的。他们的死,古人称之为:大自然解开了束缚他们肉体的绳结。这是最后的大解脱,是好事啊,佛说这叫‘得大自在’,是最终的圆满。

这里的玄机和道理你们明白吗?”

 

什么玄机?什么道理?

一个人的生命和肉身,是有穷尽的,这如同一根木柴早晚要烧成灰,化为乌有一样。但一个人的精神是可以永存的,如同这木柴之火,它在燃烧自己时点燃了别的木柴,将这火从古燃到今……

并将永远燃烧下去……

 

[延展思考]

《养生主》是庄子的第三篇文章。第一篇庄子讲了自己优游的理想;第二篇庄子讲了人为什么要优游以及如何达到优游;而这第三篇,庄子讲了达到优游的具体操作办法。

“主”, “炷”的意思。是说养生如同呵护一支点燃的蜡烛,时刻小心不要让它被风吹灭了。同时庄子借秦狂人之口告诉我们:不管怎么呵护蜡烛,也有燃烧完了的时候;不管怎么养生健身,也是必死无疑。

说了半天养生,最终只是做人,这就是庄子式的大调侃了。

所以,说庄子在讲养生,不如说庄子在讨论如何达到精神上的绝对自由。

 

怎么达到这种精神自由呢?庄子用庖丁作了很好的例子。也就是说:一要烂熟于人生技艺;二要“缘督以为经”。

首先,什么是烂熟于人生技艺?这东西听起来怎么这么让人耳熟?刚才的《齐物论》讲得不就是要做个车轴吗?这不就是人生的技艺吗?我现在正在学呢。完了,凡是理解到这个程度的人,跟文惠君的笨劲儿没差多少。有的人进步了些,说庄子在《齐物论》里讲的意思我明白,不就是万事不必操心,一切听其自然吗?这不就是人生技艺吗?能理解到这儿的人,也算是比文惠君强了一点点儿。悲乎,文惠君总在找一个督脉,而什么都不干的人,总在找闲,一直走到闲极无聊、一事无成那里去了。

庄子的烂熟于人生技艺是什么?就是——干好自己的工作,干精它,干到出神入化。你要是宰牛的,就宰到庖丁的程度,再来谈道;你要是搞文的,你就学到庄子的程度,再来谈道;你是要搞自然科学的,那就以爱因斯坦为师……

爱因斯坦说想象力比什么都重要,这就是得道以后真人所说的话。你什么时候也能有类似的“唯心主义”的感受,有点儿接近道了。

爱自己的工作,对自己的工作有兴趣,这是基础。如果为了生存,干着不爱的工作,那是社会的悲剧。这时你要不在业余时间干点儿爱干的事,怕是一辈子白来。如果连这个条件也没有,那实在是老天爷不公平。如果工作是自己爱干的,但自己不努力,没干到出神入化,那是你个人的问题了,不能怨庄子。如果工作是爱干的,也干得出神入化,但就是不悟大道,这有两个原因:一是悟性差,一是没一个好的老师。

悟性差是谁也帮不上忙的,但好的老师就在眼前——庄子。

庄子告诉你:当你的刀在肉与筋骨之间“唰唰”地游走时;当牛肉像一筐土“嘭”的一声掉到地上时;当你提刀四顾,得意得不知东西南北时,此正是优游之际,精神绝对自由之时啊。美哉自由,美哉优游……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庄子只能讲到这儿,下面就是诸位自家的事情了。

其次,什么叫“缘督以为经”?不要和文惠君一样,一听督脉,就好像有什么秘密。人生无秘密。禅宗里有一句话,叫: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一句什么话?“老老实实做人,规规矩矩唱戏。”什么时候你把你该唱的戏唱好了,你也就知道人生可由自己掌握的缝隙在哪里,它有多宽了。

我们前边讲过,人类、人生在很大程度上是宿命的。比如:有生必有死,自然规律不可以违背,欲望不可能全部达到……那人类、人生的主观能动性体现在哪里呢?就体现在一个不太宽的缝隙处——肉与筋之间……

咳!这种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具体在何处?有多宽?还要诸位自己去品尝、去寻找。

找个缝隙活着,这有点“识时务者为俊杰”的意思。让人一下子想起叛徒、汉奸对爱国志士们说的话,很让人觉得不舒服。但这句话本身并不是为汉奸准备的,而是汉奸利用了这句话而已。“识时务”,就是知道历史的潮流;“为俊杰”,就是做个杰出的人士。“为”是做个的意思,“俊杰”是你认为对社会有贡献的那类人。当然,这里也是见仁见智。至今仍有人认为秦桧对南宋的贡献是巨大的,他给赵家王朝带来了一百年的繁荣……

啊——呸!这种俊杰少点儿也罢。

“缘督以为经”,不是钻空子、搞投机,而是知道人的主观能动性是在束缚和压力下才可以产生的。这个道理太艰深了,咱们谈到这里为止吧。

 

下面,我们从全篇的章节中看看还有什么值得我们注意的东西。

第一部分,庄子认为干点儿挺“恶”的事,但只要不犯法,就是挺好的事儿。这一点应该说庄子是有所指的,是针对儒、墨两家的仁义、非攻而提出来的。我们不能理解成:庄子提倡“坑蒙拐骗不偷,吃喝嫖赌不抽”就是好人。那是腐败官员们的座右铭,与我们老百姓无关。

 

第二部分讲了庖丁的感受,此章结束于“生命的关键,就在于精神的自由”。我想这句话很少有人认可吧,但这是真理。因为精神不自由,就没有想象力,也就没有爱因斯坦,也就没有庄子,没有古往今来的所有的大师,没有人类的全部文明……

那我们至今还在山顶洞里过着猿人或比猿人还猴气一些的生活哩。

 

最后,庄子是站在人类历史的高度上看人的生老病死。

这种观点太不近人情。但人类文明中,总要有这么一个人看过,并告诉我们他的感受。这没什么不好。只是我们没那个水平时,别站得那么高,省得看出个六亲不认、一点儿人味儿也没有的东西来。

 

在最后结束这一篇时,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我们对庄子不公允的批评,是来自我们总认为庄子是唯心主义者,他的观点是只重视精神而不重物质的反动哲学。所以我们对庄子一直没什么好感。

我听说国外有个人文科学家做过这样一个试验:把一个人放在一个没有其他人的环境里,有吃有喝,就是看不见任何人,也没个人可以说话。当这个人实在受不了时,可以按电铃停止实验。人们都觉得这有什么,不愁吃不愁穿,没人还清静呢。但不论是谁,都住不了多少天。那份寂寞与孤独是一个活人难以忍受的。

人不只是个吃喝的机器,人需要思想的交流,需要精神的满足。对于人类来说,不能说物质与精神哪个重要,应该认同庄子所讲的:一律平等,两个都重要。

但一个人要成为精英时,是物质更重要些呢,还是精神更重要些呢?

大家自己想吧,任何时候独立思考都比听别人乱讲来得亲切。

 

总之,《养生主》一篇,似乎是讲生理上的养生之术,实则是讲做人之法。

而庄子讲的是生活的艺术,是艺术地做人。这里的关键是追求精神上的绝对自由。这种自由虽然极短暂,如同佛说的“一刹那……一刹那”,但正是因为有了这种一刹那的精神绝对自由,我们的思维才可能飞翔,我们的想象力才可能冲破习惯与模式的束缚,我们才可能于约束与压力之中去优游,才可能处理好世俗间的一切事物,才可能于生活中酿造出醇厚的韵味与审美的境界。

 

随便说一下:艺术,是在限制与压力下才产生的。

纸笔限制着绘画,乐器限制着音乐,土木砖瓦限制着建筑,舞台限制着戏剧……牛骨与筋腱间的缝隙限制着刀……

于是艺术产生矣。

生活的艺术即道,它产生于生活中的种种限制与压力之中。

千万别说这是油滑、投机、欺下媚上……

做人的品质与懂得生活的艺术,与那些杂碎是两回事。

 

谈一下庄子与楚文化,以及其对后人的影响。

庄子虽生于宋,但却为楚文化所孕育成长。

楚文化的特点是整体性、多元化、交叠性,同时又有着野性的激越。

楚文化具有一种神秘和超现实气韵的殷文化气味。宋本是殷商后裔,宋国使用殷商礼仪,鲁国使用周天子礼仪,分别代表着不同的文化传统。前者出现庄子,后者出现孔子。看来庄子和孔子总相互看对方不顺眼,怕是河南人和山东人早就相互看不惯的原因吧。

——玩笑话,别当真。

郭沫若说:“殷商文化崇信鬼神,故其文化色彩充分地带着超现实的气韵。”这话说得有道理。

庄子和竹林七贤的“竹林玄学”都强调自然本体论。他们重“自然”而轻“名教”,公然将二者对立起来,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

庄子的艺术虚构,是一种由痛苦人生通向自由人生的必由之路。

——有痛苦,才有虚构,才有自由。艺术虚构本身就是一种大解放,一种彻底的满足。

——艺术的本质就是希望。所以它以宣泄、揭露为主,赞颂为辅。

——而这一切的基础是:只有认识到苦、品尝到苦,才可能有艺术和宗教。

——艺术承担着发泄不满;宗教承担着赞颂未来。

那庄子的希望是什么?

是“神与物游”“思与境偕”,这是新的时空层面的东西。

庄子思想培养了陶渊明的达观放任的精神品格,以及追求去雕饰的自然美的艺术风格。

培养了李白物我两忘、遗世独立思想,追求绝对自由,蔑视世间一切的个性。

陶冶了苏轼的“胸有成竹”、辛弃疾的激情……

 

庄子美学与柏拉图美学,二者是中西美学史上的两大基石。黑格尔说:“美的内容和哲学的内容是同一的。”也就是说:一定的美学思想来源于一定的哲学内容。庄子的哲学主要是以相对主义为标志的“齐物论”;而柏拉图哲学则推崇“理式”,永恒不变的理式乃是世界的本原。

一个“道”,一个“理式”,二者绝对都是先验的形而上学的东西;

二者都提倡凝神反思的审美方法;

二者都认为现实世界美与丑是相对的、完美无缺的。

柏拉图指出:“美本身存在于天外的理式世界”, “要把握美本身,首先要对美的形体凝神观照,达到狂迷状态,就是要通过对形体的观赏回忆,抽象出美的观念来。”同时,美本身(理式)就是唯一真实完美的,万物由于模仿这个(理式的)美才美。

有一点庄子和柏拉图是不一样的。

庄子的美学是生命美学(我们放到后面讲),换言之,一切生命的东西,都是美的。

而柏拉图则是“模仿美学”,他认为一切艺术和美,都产生于对自然的模仿,是自然的影子;而自然又是理式的影子。因为理式才是美的,所以自然是美的影子、艺术是影子的影子……艺术美是通过模仿万物之美而获得的理式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