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虚无主义基础上的建构性思想
随着传统形而上学大厦的崩塌,虚无主义弥漫于人世间的各个角落。应该说,尼采的思想主要植根于对虚无主义事实的经验,而随着尼采思想的逐步展开,对虚无主义的体验越来越深,他愈发感受到克服虚无的急迫性和必然性。与传统形而上学虚构的所谓美好的超验世界不同,尼采的新的价值原则是建立在这个循环往复、变动不居的世界中的,这就是尼采的“权力意志”的“永恒轮回”世界和“超人”学说。另外,尼采的新的价值原则的确立以及对生存的肯定离不开其独特的思考方式——“透视主义”和“系谱学”方法,即思考与生存的统一,也就是说,尼采独特的思考方式理应也隶属于其建构性思想。
一 权力意志视野下的生命和世界
“权力意志”的德文原文是“der Wille zur Macht”,若直译为中文,则应该是“求强大力量的意志”。目前我们所见到的中文译法一般为“权力意志”。但是,我们必须对“权力”二字有一个合适的认识。一般而言,我们总是把“权力”与政治、权势、权术相关联,而“权力意志”之“权力”是指一种力,一种向上的强劲力量。“权力意志”学说是尼采借助物理学上具有创造性的“力”的概念并对其加以补充而产生的:“我们的物理学家用以创造了上帝和世界的那个无往不胜的力的概念,仍须加以充实。因为必须把一种内在的意义赋予这个概念,我称之为‘权力意志’,即贪得无厌的要求显示权力,或者,作为创造性的本能来运用、使用权力等等。”由此看来,尼采是把“意志”用创造性的“力”的概念加以限定,强调“意志”趋于强势、支配力量的特征。尼采在其著作中,反复描述这一发现:“只要我找到生物,我就能找到强力意志”; “只要有生命的地方,就有意志,然而,这不是求生存的意志——我告诉你——它是强力意志(权力意志)”; “一切生物最清楚不过地说明,它们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保存自身,而是为了增长……”
显然,尼采把权力意志看作生命与世界的本质属性,其目的在于强调生命世界的生成、创造与提升。权力意志的生命世界绝不等同于传统形而上学的理念世界及在其阴影笼罩下的生命世界(在这种世界中,人的生命意义仅仅在于自我保存)。在尼采看来,自我保存只是一种生命力匮乏的表现,是真正的生命冲动受到限制的表现,而权力意志世界中的人类则不然,他们追求力量的扩展,处处争优势、争发展、争扩大、争强力,这才是真正的生命意志。因此,权力意志首先是一种力,它要求人自身前进和创造,并强调生命力的增强与扩展;权力意志的世界规则就是各种各样向上的力无始无终地相互作用、相互博弈的场所:“这个世界是:一个力的怪物,无始无终,一个坚实固定的力,它不变大、也不变小,它不消耗自身,只是改变面目……你们想给这个世界起个名字吗!……——这是权力意志的世界——此外一切皆无!你们自身也是权力意志——此外一切皆无!”由此而言,作为生命世界的本质属性的权力意志并非传统意义上的观念性存在,“生命就是权力意志”,它与存在物是相同一的(甚至观念、意识本身都是权力意志)。
从权力意志的运作方式来看,它始终在追求着力的提升与增强,显现在力与力的对抗中,是活动着的多元因素的组合,正如法国学者吉尔·德鲁兹所说:“(尼采的)权力意志有两副面孔、两种质,即有两种终极的、流动的性格……肯定与否定是权力意志的质,就像能动的和反动的是诸力的质一样。”可见,权力意志并非单一的组合形态,而是各种不同的力相互作用而成的。因此,对权力意志的区分是尼采思想的关键所在,也是他进行“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的主要标准。总体而言,权力意志分为颓废的权力意志和求强力的权力意志。传统形而上学以没落本能主宰了上升本能、以虚无意志主宰了生命意志,因此,传统形而上学所设定的“真实”纯粹是骗人的把戏。也就是说,权力意志视野下的传统形而上学是一种颓废的、没落的、反动的权力意志,只是“当衰竭者以最高的主动性和能力的姿态出现时(当蜕化决定着精神和神经进行放肆活动的时候),人们就会把他同富有者混淆……他会激起恐怖”。尼采依据此种观念把“苏格拉底精神”定性为“颓废的权力意志”:“苏格拉底精神乃是颓废现象。但是,整个习惯、科学之人的辩证法、干练和严肃精神,依然表现出强壮的健康和力度(那是无教养者的健康;他们的恶毒、挑剔精神,他们的机敏,归根结底——他们的卑贱,这些特点受到聪明的节制;‘丑陋’)。”事实上,尼采对基督教的批判亦可纳入对颓废的权力意志的批判之列。
对颓废的权力意志和求强力的权力意志的区分,使尼采的“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找到了确切的评判标准,只有符合了此标准,才可以取得其合法性地位。由此而言,建立在理性、逻辑基点之上的传统形而上学恰恰就是颓废的权力意志的具体显现,这也就决定了它自身的“虚无主义”本性;求强力的权力意志以其上升的力的斗争状态构成了真实世界的图景,并且构成了生命及其创造的本性。
二 深渊般的思想——永恒轮回
这个被尼采自己称为“深渊般的思想”的“永恒轮回”在后世人的阐述中可谓褒贬不一,其原因不仅仅在于尼采箴言式的言说方式造成我们理解上的困难,更在于尼采对“永恒轮回”学说的前后表述存在矛盾,这更造成了我们认识上的偏差。
尼采的“永恒轮回”思想首次出现在其著作《快乐的科学》中,标题是“最大的重负”。其中,尼采这样说:“假如恶魔在某一天或某个夜晚闯入你最难耐的孤寂中,并对你说,‘你现在和过去的生活,就是你今后的生活。它将周而复始,不断重复,绝无新意,你生活中的每种痛苦、欢乐、思想、叹息,以及一切大大小小、无可言说的事情皆会在你身上重现,会以同样的顺序降临,同样会出现此刻树丛中的蜘蛛和月光,同样会出现现在这样的时刻和我这样的恶魔。存在的永恒沙漏将不停地转动,你在沙漏中,只不过是一粒尘土罢了!'”一切都将原封不动地轮回,欢悦时刻轮回,悲苦时刻亦会轮回,不仅仅是我们感到震惊甚至恐惧,连尼采自己都认为这是“最大的重负”。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尼采以同样的语气不止一次地重申了这个思想。一种无边的虚无降临人间,好的、坏的事物都在这个轮回的世界中世代循环、不休不止,这是残酷的事情,是人身上“最大的重负”。显然,这和权力意志所倡导的生成与创造存在着质的矛盾与冲突。
而尼采在《看哪这人!——自述》中,又称《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论说主旨就是永恒轮回思想,即人所能够达到的“最高肯定公式”。这显然不同于尼采前期作品中的表述。查拉图斯特拉作为“永恒轮回的教师”这样教导人:“意欲解放人!因为意欲就是创造!我如是教人!”显然,这是针对那种认为生命无意义的“最大的重负”而提出来的,是传统形而上学崩塌之后,人于虚无中自我救赎的方式——通过意志来改变、提升自身,走出悲观主义的牢笼,克服意志瘫痪的虚无主义病症。此时,“永恒轮回”学说与“权力意志”思想不再矛盾、冲突,而是产生了紧密关联。
尼采前后时期对“永恒轮回”思想截然不同的表述,确实令人费解。尼采在早期提出这种看似“残酷”的思想到底用意何在?部分后世的尼采研究者仅仅把它看作尼采提出的一个理论事实,也有人说这是尼采思想的误入歧途,还有人干脆就认为“永恒轮回”学说是尼采思想的败笔。但后世大多数学者认为,尼采后期对前期思想进行了反拨、充实与发展。各种各样的阐释为我们解读尼采思想提供了较多的视角,但也或许会使我们离尼采的思想越来越远。把后期的“永恒轮回”学说看作对前期思想的发展也未尝不可,但是两者截然相反的论说仅仅用“发展”来解读,至少是不充分的。尼采把揭示出传统形而上学的虚无主义本性之后所设定的新的价值原则称为权力意志,那么尼采在此之后应该依此价值原则为判断标准来估价他所看到的一切事物,包括观念性的意识与思想。因此,尼采对“永恒轮回”前后期的不同理解应该是一种与权力意志相对应的表述,也就是说,权力意志有没落的、颓废的“力”的形态和求强力、求提升的“力”的形态之分,对应于此的“永恒轮回”也应有两种,即“最大的重负”和“最高肯定公式”。即是说,没落的“力”的循环往复给人带来了无尽的虚无和苦痛,是人生的“重负”;求强力的“力”不仅以最高的肯定方式确证了人世生存的合法性,还构筑了人生创造与生成的存在形态,因此是“最高肯定公式”。或许只有这样阐释,“永恒轮回”学说和“权力意志”思想才能密切关联,从而克服虚无主义的病症。
具体就求强力的权力意志和“最高肯定公式”的永恒轮回之关系来看,现实世界是一个“权力意志”的“永恒轮回”世界,我们必须要在“权力意志”的思想中看待“永恒轮回”学说,它才是有意义和有价值的。事实上,永恒轮回学说是以权力意志的流动性和变动不居为前提的,这就涉及总体事物的无限性和具体事物的有限性的问题,即具体事物的权力意志是有限的,它只存在于特定的时空中;而总体事物的权力意志是无限的,并且在总量上是不变的,在时空中永远运行,此即为尼采的“螺旋形的循环往复”:“具体的东西在力的冲击下,从简单到复杂,不断前进,不断丰富,最后又回到原来的简单状态:在事物从简单到复杂的过程中,互相矛盾,互相争斗,当从复杂回到单一状态时,又有了和谐的欢乐。这种不知疲倦、不知厌恶,只知自我创造的力量,就是希腊传统中的狄奥尼索斯酒神精神”。永恒轮回是存在者整体的存在方式,按照海德格尔的理解:“所谓‘轮回’,思考的是生成者的持存化过程,也就是使生成者之生成在其生成之持久中得到保证的持存化过程。”在这个过程中,生成者不断向自身返回,成为相同者,在此,“生成之物乃是相同者本身,这意思就是说:它是在不同者的当下差异性中的统一者和同一者,即同一之物”。文中的“相同者”就是不断回归自身的强力,其实就是“权力意志”的保证与提高。这样,尼采就把永恒变动的“权力意志”与事物的“永恒轮回”学说合而为一了,其目的就在于反对各种目的论观点以及为生命赋予存在的意义。
三 颠峰性的思想——“超人”学说
处于永恒轮回、权力意志世界之中的人自然不再是生存于传统形而上学所设定的超验世界中被否定、被弱化的人,而是一种不断提升自我生命力、超越自我的人——“超人”,正如尼采所言:“上帝已死,我们现在热望着——超人生存”。超人不仅仅是对生存的肯定,还是人在权力意志的永恒轮回世界中追求强力、超越自身、提升自我的目标。由此而言,超人产生自权力意志,同时也在“确证”着权力意志。
按照尼采的观念,人生存的意义乃至目标就是“超人”。然而,尼采的“超人”究竟是指什么呢?在尼采的诗性言说中,我们似乎不能找到一个明确的概念表述。他只是这样教导我们说:“人类是应当被超越的。你们曾做过怎样的努力去超越他呢?直到现在,一切生物都创造了高出于自己的种类,难道你们愿意做这大潮流的回浪,难道你们愿意返于兽类,不肯超越人类吗?……现在我教你们什么是超人!超人是大地之意义。让你们的意志说:超人必是大地之意义吧!兄弟们,我祷求着:忠实于大地罢,不要信任那些奢谈超大地的希望的人!无论有意或无意地,他们都是施毒者。……真的,认识一条不洁的河,我们要是大海,才能接受一条不洁的河而不致自污。现在,我教你们什么是超人:他便是大海……”尼采显然相信超人的世界,所有忠实于大地、能够超越自我的人,都应该能够进入超人的世界。但是,我们在超人学说中看到的更多是浓厚的神秘主义色彩,那么尼采之所谓的超人世界是否同上帝的彼岸世界一样是一个虚无缥缈的虚构性神秘境界呢?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与其把超人理解为一种具体的人(人种),倒不如把它理解为一种人生态度和处世精神,它要求人立足于大地(现实世界),从自身出发,自我创造、发展、完善,成为自我主宰的强者。因此,“超人”是尼采抛开传统形而上学的目的论和事物固有的意义性而强调生存的至上性、人的“肉体—生命”性并解释“人何以为人”的必然归宿。
如若把“超人”理解为一种人生态度,那么“超人”的真正意义就在于其超越性。“让你们之对生命的爱即是你们之对最高希望的爱,而让你们的最高希望即是生命的最高理念吧!然而,我要你们的最高理念听命于你们——就是这个:人类是应当被超越的!”此时,在权力意志的世界中,“超人”取上帝而代之,就可以摆脱旧有的传统形而上学的超验世界对人的压抑而达到一种超越。尼采认为传统形而上学的最大弊病就是颓废,柏拉图—基督教世界如此,启蒙运动的所谓现代世界亦如此。在承诺实现人类的自由、民主的启蒙世界中,工业又使人变成了机器的工具,人成为机器的傀儡。于是,人由上帝的奴隶变成了人自身(或机器)的奴隶。在这样的世界中,尼采看到的只是碎片和断肢与可怕的偶然,但就是没有人。在这样一个满目疮痍的虚无世界中,人能做的就只有超越。
事实上,人类的超越也具有其可能性。尼采把人与其他动物作比较,认为其他动物基本都是已经定型的物种,基本没有再发展的可能性,而人是一种不定型的动物,人没有抽象、固定的本质,一切都在自己的创造中。尼采认为,人就应该紧紧抓住自己未定型的特质,通过追求强力以提升自己,通过创造以超越自己。“人类是系在兽与超人间的软索——一根悬在深谷上的软索。……人类之伟大处,正在于它是一座桥梁而不是一个目的,人类之可爱处,正在于它是一个过程与一个没落。”因此,在这个充满苦痛乃至自我束缚的世界中,人正处在兽和“超人”的中间状态,只能以权力意志的力的冲动去超越自身,才能摆脱虚无主义的牢笼,以至于到达“超人”的世界,而人的未定型性也使这种超越成为可能。
可见,“超人”世界并不同于那个高高在上的超验世界,也不同于那个人类可望而不可及的彼岸世界,它关乎现实世界及在其中生活的活生生的人类。也正因为如此,尼采才在自己的言说中不断重申:人是应该被超越的,人就是一种超越。至此,尼采把人类的希望拉回到了现实的此岸世界,拉回到了永恒生成的权力意志世界,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否决了传统形而上学之所谓的超验世界,也在某种程度上克服了那弥漫于人世间的虚无主义氛围。事实上,我们可以把尼采的生命哲学看作后世存在主义哲学的雏形,其孕育了存在主义的诸多理念。
四 思考与生存的统一
法国哲学家吉尔·德勒兹在其著作《解读尼采》中有过这样的论述:“生存方式启发思考方法,思考方式创造生存方法。生存使思考‘活化’,思考反过来肯定生存。”针对传统形而上学的理性思考方式及其所倡导的总体性、同一性等特征,德勒兹接着说:“思考束缚生存、截断生存的手足、使生存变得安分;还有,生存进行报复、使思考狂乱、与思考一起灭亡”。由此而言,人作为一种可以思考的存在物,其生存始终与其思考方式紧密相联、相互认证。传统形而上学理性虚构的本质,否定着人世生存;被否定的生存之反抗致使传统形而上学与其思考方式本身共同灭亡。
应该说,正是尼采那独特的思考方式使西方思想界掀起了否定与肯定之间的博弈和思考方式转化的大狂潮。与此同时,尼采呈现在我们面前的理论阐述与架构正是这种思考方式的结果与确证,也是尼采建构性思想必不可少的构成要素。
然而,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尼采的思想著述就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完全是生命力的冲闯与迸发,乍看激情燃烧,细读则凌乱不堪。其著作有格言、有残简、有信札,甚至还有诗作,部分是散文式创作,部分是散乱的箴言式理论表述,还有规模庞大的遗著,少有现代意义上具有逻辑性、体系性的理论言说。德勒兹称其言说方式是一种标志着哲学新观念与思想家新形象出现的“箴言”与“诗”。显然,这种思想表述载体明显区别于传统形而上学家所构筑的宏大体系,后者所显示的是体系性的理论架构和明晰的语言范式,而“箴言”与“诗”则明显地表现为“部分”和“断片”的理论述说与含混性的语言表述。表现在读者的接受上,则呈现为非连续性、非明晰性与异质性、解释性。
也正是这种异质性与解释性,让我们清晰地看到了尼采贯穿其整个“无序性”乃至“凌乱性”语言载体的思维模式,那就是尼采所言的“透视主义”的认识论与“系谱学”方法。可以说,这种理论思考方式正是异质性与解释性的具体体现,但是,后现代主义学者仅仅将这种尼采独创的思考方式作为“解构”宏大叙事的武器,却并未注意到尼采新价值原则的创立也恰恰建立在这种看似疯狂的思维方式的基础之上。
(一)透视主义与解释
尼采认为,在这个力与力相冲撞、持久变动的权力意志世界中,没有永久的真实,有的只是人对它的解释,“只要‘认识’这个词还有意义,世界就是可以认识的。但世界是可以解释的,它在自身之后没有意义,而它有无数的意义。——这就是‘远景观’”。任何认识都是基于一定的生存条件、从一定的角度出发对世界做出的透视性解释,人所能认识到的也只能是其“能够”认识到的东西。
作为一种认识论的“透视主义”,始终与其透视对象——权力意志相关联,甚至在尼采看来,透视本身即是权力意志的一种表现。“我认为世界的价值在于我们的解释(——什么地方也许还可能有不同于单纯人性的解释——);我认为过去的解释都是远景式的估计,借助这种估计,我们可以保存生命,也就是用权力意志即要求权力增长的意志保存自身;我认为人的任何上升都会导致克服较为狭隘的解释,我认为任何已取得的提高和权力的扩大都会打开新的远景,并且称之为相信新的地平线——我的书里讲的都是这个道理。与我们相关联的世界是不真实的,即不是事实,而是建筑在少量观察之上的膨胀和收缩;世界是‘流动’的,是生成的,是不断推演的,是从来不曾达到真理的假相,因为——没有什么‘真理’。”世界是权力意志的世界,而权力意志是一种力,因此作为权力意志的世界就是力的世界,而力的多样性和扩展性决定了这个世界的生成性,力与力的冲撞与永恒生成造就了世界的混沌性,世界总的特征永远是混乱。这就是尼采之混沌无序、永恒轮回、持久生成的权力意志世界图景。因此,对于这个瞬间生成和流逝的世界,我们根本不可能用逻辑、理性来进行化繁为简的关照,不可能抽取出诸事物背后的共相或本质,而只能用透视主义的方法来看待。
权力意志是解释性的,并且解释是权力意志的一种形式。但权力意志的解释是透视性的,即视角性的,也就是说,我们只能从一定的角度、条件去解释,而不可能超越某个特定的时空。每一次时空的转换、每一次力的强化和扩展都是一个新的视角,都会形成对权力意志的一种新的解释和接受,而我们正是在这种时空的不断转换和解释的不断更新中生存着,在求强力、追寻力的上升过程中生存着。
就透视主义的运作而言,尼采说:“透视产生了‘外观’的性质!因而,如果撇开透视,岂有一个世界剩得下!”也就是说,权力意志从其自身的视角进行透视性解释,其结果就形成了一种依据于它的外观世界。这样,每种权力意志都得以形成一个外观世界,而整个世界就因透视性解释而呈现为多样化的外观图景。因此,并不是仅仅只有“一个”世界,而是存在着“多个”世界,诸多外观世界又组成了一个多样化的世界,当然,此世界只是权力意志经过透视主义关照之后的外观化图景。这些世界共同组成了一个面具,覆盖在混沌无序的权力意志世界之上,从而以一种可见的形式呈现在了人的面前。由此而言,透视性解释就是在给无从把握的权力意志世界设定秩序和意义。由于力在增长、扩展,因而整个权力意志世界是变动不居、混乱无序的,而世界被透视性解释之后,就呈现为一种有序的、有目的的外观世界形态。当然,由于权力意志是生成性、变动性的,透视性解释也就相应地随之变化。从而,外观世界也是变动的,会随着力的改变与冲撞而变换自己的呈现方式。
于是,权力意志的混沌世界涌现出了无数有序、有意义的外观世界,与此同时,外观世界也随着权力意志世界的生成性而变化、增强、扩展。从而,混沌世界通过透视而得到不断的、无止境的解释。这就从根本上否定了传统形而上学所构筑的同一的、恒定的超验世界。以透视的观点来看,超验世界也是解释的结果。一般而言,由于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释时空和条件,或者同一个人的解释时空或条件极易变化,因而权力意志世界就涌现出了诸多外观世界。但有的时候,不同的人站在同一时空和条件下,或同一个人为了生存而一直站在同一时空和条件下进行透视、解释,混沌世界就因此而不断地呈现出同一种外观世界。当这种外观世界呈现的频率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人们就把这一外观世界确定下来,认为这是真实的世界图景,而别的透视性解释就被忽略了。这就是所谓真实的“超验世界”出现在人的意识中的原因。
由此,“超验世界”失去其“真实”的合法性,“表象世界”与“真实世界”的对立也就是多余的了。我们扔掉了“真实世界”,同时也扔掉了“表象世界”!也就是说,传统意义上的“表象世界”是依附于“真实世界”而存在的,当“真实世界”显露出其虚构的本质时,表象世界也就没有必要存在了。那么,什么世界被留了下来?答案只能是生成性的权力意志世界,只不过其呈现为经过透视的外观世界而已。然而,这绝非尼采视域中的新的“超验世界”与“表象世界”,因为传统的“超验”与“表象”建立在二元对立的思维基础之上,二者相互对立,其主旨是肯定“超验世界”的恒定性与不变性,从而否定我们生存于其中的理应为真实的“表象世界”;而尼采之所谓权力意志世界和外观世界则不然,权力意志世界是变动不居的力的世界,外观世界则是权力意志进行自我透视后的外观世界,二者是皮与肉或毛与肤的关系,不仅不是对立的,反而是相互依存的。
(二)系谱学与异质性
与透视主义在尼采理论架构中的散乱论述与潜在运用不同,尼采对系谱学方法的使用是明确而又清晰的。1887年7月,尼采完成了《论道德的谱系》一书,在这部著作中,尼采就明确使用了系谱学的方法去分析道德问题。这部书是为了反驳英国的保罗-李(Dr Paul Lee)在其著作《道德感受的起源》中运用的历史学方法而作的。在前言中,尼采说:“如果我在这方面想到其他人,也想到业已提到的李博士,是因为我根本没有怀疑过,从他的问题本质而言,他为了找到答案或许被迫采用新的方法论。我是否在这里欺骗自己呢?不管怎样,我期望为一个敏锐而公正的观察者指出一个更好的方向——通向一个真实的道德史的方向。并且合乎时益地警告他提防这种英国式的关于蓝色的假设。显而易见,对道德谱系学家来说,比蓝色重要百倍的是灰色,我想说的是原始文献、可以确实确定的东西、真实存在的过去,简言之,人类道德史的全部丰富的、难以辨认的象形文字的文献!李博士并不知道这些。”尼采之所以这样反驳保罗-李所采用的传统历史学方法,我们可以在其著作《曙光》中找出答案:“从前,追寻事物起源的知识探索者总是相信,他们的发现对于未来的所有行动和判断都是无比重要的;他们甚至总是预先假定,人的拯救必须以对于事物的起源的洞见为前提。但是现在,我们看到,……我们对于事物的起源的洞见越多,这些事物呈现给我们的意义也就越少。另一方面,那些离我们最近的事物,却慢慢在我们眼前展现出了早期人类所梦想不到的色彩、美、不可思议和丰富意义。”由此看来,尼采的系谱学方法是在反驳传统的起源处即被设定为确定性的、直线式发展方向的历史学考察方法。在尼采看来,传统历史学往往注重追寻人类、事物的同一性、本质性起源。他们认为事物在诞生之初就存在着自身的本质属性,并且在以后的历史发展过程中也理所当然地承续着这一本质属性并保持其同一性。而系谱学家则坚决反对这种悬设先验的本质性起源的历史考察方式,恰如福柯所言:“在事物的历史开端所发现的,不是依然保持着的事物起源的同一性,而是各种其他事物的不一致,是不协调。”即是说,系谱学坚信一切事物的起源都存在非稳定性因素,并且强调不是把凌乱的事物发展过程用一条红线贯穿下来,而是要打破传统历史学所认可的那种从起源处就强调同一性特征的先验悬设,注重呈现事物在历史发展过程中的“异质性”的起源和发展方式。
总而言之,系谱学是一种新的历史学方法,它也与传统的历史学方法一样关注事物的起源,但不同的是,它所关注的起源是非本质性的、非确定性的,是事物起源处的一些偶然性、不稳定因素。并且,系谱学打破了传统历史学考察方法的直线式发展方向,而更多关注在事物发展历程中的非确定性、不稳定因素,以尽力展现事物发展历程的丰富性和本真状态。也可以说,系谱学就是要摧毁那种认为事物起源于本质性、同一性的传统历史学方法,打破传统所认为的历史直线式发展路径,并据此展示事物起源及发展历程中的异质性特征。
因此,系谱学的理论旨归并不打算回溯历史起源处的本质规定性,不打算在事实上凌乱的历史中重建连续性,它的任务并不是先给整个发展进程强加一个从一开始就固定下来的形式,而是要追寻起源的复杂性,坚持寻找那些在所谓的同一性之外发生的偶然事件、细微偏差;揭示在我们所知和我们所在的世界中根本没有真理和存在,有的只是偶然事件和异质性。作为一种历史研究方法的系谱学,其完全是相对于传统形而上学理性的、逻辑的、追寻事物本质起源的历史学方法而创立的理论术语,但它更是一种把握现实世界的思考方式。它向世人宣布:事物的起源不存在绝对的、稳定的、单一的起点,如果非要探明事物起源的话,那么这种起源也并非传统形而上学那个同质性的本源,而是异质性的、多样的;世界并不具备必然性和真理性,而是充满着偶然性和不确定性。这恰与其权力意志的新的价值原则相关联。权力意志世界本身就是一个力与力相互博弈的场所、是一个变动不居的世界图景,无所谓确定、无所谓本质、无所谓直线发展方向的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