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尔登湖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4章 声音

如果我们只是读书,尽管这些书都是最经典的,我们读的也只是一种特定的书面语言,那无非就是方言和带有局限性的语言;我们会陷入危险,会忘记另外一种语言——所有事物不靠比喻都能说的语言,唯有它才是最丰富、最标准的语言。它大部分是公开的,但很少被印成文字。当百叶窗被完全移除后,从百叶窗缝隙流进的光线就不会再被记起。没有任何方法和训练能够取代永远保持警觉的必要性。不论多么精挑细选的历史课程、哲学课程或诗歌课程,或者最优秀的社会,或者最令人称羡的生活方式,都比不上去学习如何永远注视该看之物。你愿意只是当读者、学生,还是当观察者呢?不如读一读你的命运,看看眼前是什么,然后再向未来走去。

第一年夏天我没有读书,我去种豆了。不,我常常干比这更好的事情。有时候我不想把美好的时光都牺牲在工作中,不论是脑力的还是体力的。我喜欢在生命中留有大量闲暇时光。有时,在一个夏天的早上,我照例洗过澡后,便坐在阳光明媚的门口,从日出坐到中午,任思绪翻飞,松树、山核桃和黄栌环绕周围,没有人来打扰我的孤寂与安宁,只有小鸟歌唱或者悄无声息地飞过屋子,直到阳光从西窗照进来,或者远处公路上传来游客的车辆声,我才意识到时间的流逝。在这样的季节中成长,就像玉米在夜间生长一样,而且这远远胜过任何双手的劳作。这样的闲暇并不是浪费生命,而是使我延年益寿。我明白东方人所说的沉思和抛下工作是何意义了。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不在乎时间如何流逝。白天的前行似乎只为给我的劳动提供亮光;刚才还是黎明,哎呀,转眼又是晚上,而我都没完成什么重要的工作。我没有像小鸟般歌唱,只是为自己无穷的幸运默默微笑。蹲在门前山核桃上的麻雀啾啾叫着,我也窃窃笑着或者压低了声音,害怕它听到我“巢中”的动静。我的日子不以七天为一周,没有用任何异教神灵[49]的名字命名每一天,没有细分到小时,也不因时钟的嘀嗒声而不安;我的生活就如印度的普里人,据说他们“昨天、今天和明天,都用一个词表示,说这个词的时候手指向后方代表昨天,指向前方代表明天,指向上方代表今天”。在康科德同胞看来,这无疑是闲散懒惰;但如果让飞鸟和鲜花用它们的标准来评判我,将找不到任何瑕疵。人必须从自身寻找机会,这话很对。顺应自然的日子很安宁,不该被责备为懒惰。

我的生活方式至少有个好处,胜过那些只能到外面找乐子、进社团和去剧院的人,因为我的生活本身就是娱乐,永远充满新奇。它是一出有着很多场景而且不会落幕的戏剧。如果我们能根据学到的最新、最好的方式来管理生活,那就绝不会因无聊乏味而烦恼。只要紧紧跟随你的天赋,它会时时向你展现新的景象。做家务是愉快的消遣。当屋里地板脏了,我会早起,把所有的家具都搬到屋外的草地上,铺盖卷成一团,然后在地板上洒水,再洒上从湖里弄来的白沙,然后用扫帚把地板清扫得干净发亮。等镇上的人吃完早餐,阳光已把屋子晒得足够干燥,可以将家具搬回去了,而我的静思几乎没有中断过。我很高兴看见全部家当放置在草地上,堆成个小堆,像吉卜赛人的行囊;那张伫立在松树和山核桃之间的三脚桌上面的书籍笔墨我都没动。它们似乎很喜欢出来,不愿再回到房里。有时我很想在它们上面撑个帐篷,我就身坐其中。看阳光照耀着这些东西,倾听自由的风吹拂它们,是很值得做的事。一只小鸟坐在相邻的大树上,长生草在桌底下生长,黑莓的藤缠绕着桌脚;松果、栗子和草莓叶子散落周围。仿佛这些植物形态就这样变成了我的家具,变成了桌子、椅子和床架——因为我的家具曾经也伫立在它们中间。

我的小屋坐落在山坡上,紧挨着一片较大的树林,周围都是葱郁的松树和山核桃,离瓦尔登湖大约六竿[50]的距离,有一条狭窄的小路通向山下。屋前的园子里有草莓、黑莓、长生草、狗尾巴草和鼠尾草,以及矮橡树、野樱桃、蓝莓和花生。5月底,野樱桃(拉丁文学名:Cerasus pumila)的短茎上挂着伞状的精致花朵,装点着小路的两侧;到了秋天,漂亮饱满的果实会像四射的光芒般垂吊着。虽然味道不怎么可口,但出于对大自然的敬意,我还是尝了尝。屋子周围的黄栌(拉丁文学名:Rhus glabra)长得很茂盛,超过我修的一道矮墙,第一个季节就长了五六英尺。它宽阔的羽毛般的热带树叶,看上去有点奇怪,却让人愉快。晚春时节,巨大的花蕾从仿佛已经死去的枯枝上突然冒出,魔术般变成嫩绿柔软的优雅枝条,直径足有一英寸;由于它们长得太快,压弯了自己脆弱的关节。有时我坐在窗边,听到一枝新鲜的柔枝猛然折断的声音,如同扇子一样掉到地上,当时没有一丝风,全是被它自身的重量压垮的。各种浆果在开花时就吸引了许多野蜜蜂,到了8月,它们渐渐染上明亮的天鹅绒般的绯红色,也被自身的重量压弯了腰,最终折断了柔弱的枝条。

夏天的午后,我坐在窗前。苍鹰在空地上空翱翔;野鸽子在疾飞,三三两两地从我眼前掠过,或者在我屋后的白松枝上蹦跳,偶尔向天空叫唤一声;鱼鹰在如镜的湖面上啄起涟漪,叼走一条小鱼;一只水貂从我门前的沼泽里偷偷爬出,在岸边抓住了一只青蛙;飞来飞去的芦苇鸟压弯了香附子;过去的半小时里,我一直听到火车的轰隆声,一会儿轻下去,一会儿又似鹧鸪拍打翅膀那样响起来,将旅客从波士顿运到这乡镇。我不像那个小男孩一样与世隔绝,听说他被送到镇子东头的一个农夫家抚养,可他实在太想家,于是没多久就逃回家去,脚跟都磨破了。他从未见过如此沉闷和偏远的地方;甚至连口哨声都听不到;那里的人都跑光了!我怀疑现在马萨诸塞州是否还有这样的地方——

事实上,我们的村庄已变成箭靶,

飞快的铁路如箭一般射过来,终结了

我们平静原野上的和谐之音——

康科德。[51]

菲茨堡铁路沿湖而过,在我小屋南边大概一百竿的地方。我经常沿着它的堤道走到村里去,好像我也是通过它与社会相连。货车上的人在这条路上往返,从起点直到终点,他们和我打招呼,把我当成老相识,他们见我的次数太多了,显然以为我是养路工;我确实是一个养路工。我很愿意在地球轨道的某一段做个养路工。

火车头的汽笛声不分冬夏地穿过我的树林,听起来仿佛苍鹰呼啸着飞过某个农家小院的上空,通知我有很多焦躁的城市批发商来到了康科德地区,或者是富有冒险精神的乡村商人从另一边过来了。一旦来到同一片区域,他们就叫嚣着让别人让道,声音之大,有时隔着两个镇都能听到。乡村啊,你的杂货来了;乡下人,你们的口粮到了!没有一个人能够在自己的农场上自给自足,能够对他们说不。这就是你们付出的代价!乡下人的哨子响起来了;像长长的攻城用的圆木以每小时二十英里的速度冲进了城墙,于是城墙里那些疲惫不堪、负担沉重的人有了足够的椅子可坐。乡村用数量巨大的圆木做礼品,给城市送去了椅子。所有小山上的印第安越橘都被摘光了,所有长着蔓越莓的草地也被铲起来送进了城里。棉花越来越多,纺织布越来越少;丝绸越来越多,羊毛越来越少;书籍越来越多,写书的智者却越来越少。

当我看见火车头拖着一列车厢,像行星运转似的前行,或者说像颗彗星,因为旁观者不知道,它在这样的速度下沿此方向前行,是否还会重返这地方,因为它的轨道不像是循环的曲线;它冒出的蒸气如一面旗帜,形成金色和银色的烟圈飘在后面,像是我见过的高空中的柔和云朵,向着阳光大块大块地舒展开来——好似这个旅行中的怪神;这个吞云吐雾的神仙,不久就要把漫天的晚霞当成他列车的号衣。这铁马如雷的吼声,在山谷中回荡,马蹄将大地踩得震颤,鼻孔中喷出火焰和烟雾(不知道在新的神话中,还会写入怎样的飞马或喷火龙),看来好像又有了一个新的物种,有资格居住在地球上。如果一切都像表面所见这样,人类控制了各种元素,使其为他们高贵的目标服务,那该多好!如果悬挂在机车上的云雾真是英雄创造伟业时挥洒的汗水,或者像飘浮在农场上方的云朵那样对人有益,那么,这些元素和自然本身将会乐意听从人类差遣,当人类的护卫者。

清晨时分看着火车经过,我的心情和看日出时差不多,日出也不见得比火车更准时。火车奔向波士顿,身后成串的烟雾拉得很长,越飘越高,一时遮住了太阳,也在我远处的田野上投下阴影,和这列天上的火车相比,旁边那拥抱大地的列车显得微不足道,就像长矛上的倒钩。这年冬天清晨,群星还在山顶闪烁,驾驶这匹铁马的牧人就早早起来,给马儿喂草、套鞍具。火也是很早就生起来,给铁马提供生命的热量,让它能动身上路。若是这项事业开始又早,又能如此无害,那该多好!积雪很深时,人们就给它穿上雪地靴,用一个巨大的铁犁,从山区犁出一条直到海边的沟,而车厢就像是绑在后面的播种机,把各色焦躁不安的人和浮华的商品当成种子播撒在乡间。一整天,这匹铁马都在原野上飞驰,只在主人休息时才停下来,我常在半夜里被它的踢踏声和凶恶的呼吸声吵醒,此时它正在森林的某个偏僻山谷里遭遇冰雪的围困;晨星闪烁时,它才回马厩,然后来不及休息,又马不停蹄地上路。或许有时到了晚上,我听见它在马厩中释放出白天多余的能量,此时它的神经才放松,五脏六腑也冷静下来,这钢铁之躯可以小睡几小时。若是这项事业能旷日持久而不知疲惫,又能如此英雄威武,那该多好!

在城镇郊外人迹罕至的树林里,过去只有猎人在白天时走进,而今这些灯火通明的火车却在夜深时分飞驰而过,而车厢里的乘客浑然不觉;这一刻它还停靠在某个亮堂的市镇火车站,周围人头攒动,下一刻就置身于阴暗的沼泽地带,惊起猫头鹰和狐狸。列车的到站、出站成了村中具有标志意义的事件。它们的来去非常有规律且精准,汽笛声隔很远便能听见,农民们都根据它们来校对时钟,于是一个运作良好的机构就规范了整个国家。自从发明铁路后,人们是否变得更加守时?和在驿站里相比,人们在火车站是否说话更流利、思考更迅速?火车站的氛围就像是被通上了电一样。它创造的奇迹让我惊叹;有些邻居,原本我断言他们是不会乘坐如此迅捷的交通工具到波士顿的,现在只要钟声一响,他们就出现在车站。做事要像“火车式”那样,已成口头禅;有权者经常诚恳地警告人们要远离铁轨,这是很有必要的。这种情况下,不能停下车来宣读《反暴动法案》,也不能朝天开枪。我们创造了一个命运女神阿特洛玻斯[52],她永远不闪躲避让。(让这成为你的火车的芳名吧。)人们从广告上得知,几点几分这些列车之箭将射向罗盘上的哪几个地方;但这并没什么影响,孩子们还是沿着其他道路走向学校。我们的生活因此更加稳定。我们都受过教育,可以做特尔[53]之子那样的人。空气中充满了无形的利箭。除了你自己的道路外,其他条条都是宿命之路。那么,就继续走你自己的路吧。

我认为商业的可取之处,在于其进取心和勇敢精神。它并不拱手向朱庇特祷告。我看见那些商人每天为生意忙碌,他们多少有些勇气和满足感,做的生意比他们预想的还大,可能取得的成就也比预期的要大。能在布埃纳维斯塔前线奋战半小时的将士,他们的英雄气概固然令我动容,但那些在铲雪机上过冬的人,其坚定乐观的勇气更让我钦佩。他们不仅拥有连拿破仑都认为是最难得的凌晨三点作战的胆识,而且到此刻还不休息,只有在风雪睡着或铁马筋骨都冻僵后,才肯睡觉。特大暴风雪的早晨,仿佛人的血液都会冻僵,我听见被浓雾凝结的火车头发出沉闷的响声,宣告着它们的到来,尽管有新英格兰东北地区的暴风雪阻挠,它们仍然没有误点,我看见铲雪的工人浑身沾满雪花和冰霜,眼睛专注地盯着铲雪板,挖出来的不是雏菊和田鼠的洞穴,而是像内华达山脉的岩石,它们占据着宇宙的表面。

从事商业得具有惊人的自信、沉稳、机警、冒险精神和不知疲倦的劲头。商业的运作方法很自然,远比许多新奇的事业和伤感的实验自然得多,因而有其独到的成功之处。每当货车从我身边驶过,我就精神一振,胸怀大开,我闻到了从长码头到尚普兰湖沿途店铺散发出的气味,从而联想到异国、珊瑚礁、印度洋、热带气候和地球之广。每当看到那些棕榈叶,我会想到明年夏天它们将会戴在多少亚麻色头发的新英格兰人的头上,还有马尼拉麻、椰子壳、旧木头、黄麻袋、废铁片和生锈的铁钉,我越发感到自己是个世界公民。这车破旧的帆布,与其用于造纸印书,倒不如现在这样易读有趣。有谁能像这些帆布一样如此生动地记录下自己经历的惊涛骇浪呢?它们是无须校对的校样。经过这里的还有从缅因州来的木料,都是上次发洪水时没被冲到海里去的,每千根价格涨了四美元,因为有的木料被冲走或折断了;有松树、云杉和香柏——质量分为一等、二等、三等和四等,其实不久前都是相同的品质,摇曳在黑熊、麋鹿和驯鹿之上。接着驶过的,是托马斯顿的石灰,最好的货,要运到很远的山区才会被加水搅拌。至于这些大包的破布,各种颜色质量的都有,是棉布和麻布最悲惨的下场,衣服的最终结局——再没有人称赞它们的式样,除非是在密尔沃基市,产自英国、法国或美国的印花布、方格布、白纱布等等,不论是从富人还是穷人那儿收集来的,最终都会变成同一颜色或几种不同深浅颜色的纸张,说不定在纸上会写一些真实生活的故事,各个社会阶层的都有,都是根据事实写的!这个封闭车厢有股咸鱼的味道,这强烈的新英格兰商业气息,使我想起纽芬兰大浅滩和许多渔场。谁没有见过咸鱼呢?那都是完全为这个世界腌制的,没有什么东西能使它腐败变质,足以使那些号称坚韧的圣人自惭形秽。你可以用咸鱼清扫大街或铺路,还可以用来劈柴,车夫可以用它来给自己和货物遮阳挡雨——至于商人,康科德的某个商人之前就干过,店铺开张的时候将它挂在门口当招牌,直到后来连最老的主顾也无法说清它究竟是动物、植物还是矿物,但它依然如雪花般洁白,若是放进锅里煮熟,还能得到一条美味的棕褐色小鱼,供周六的晚宴享用。紧跟着是西班牙兽皮,上面的尾巴仍旧弯曲翘起,保持着公牛披着它在西班牙大陆、美洲草原上驰骋时的角度——实在顽固至极,这说明所有天生的缺陷是多么令人绝望且无可救药。说实在的,我承认在我了解一个人的真实性格之后,是不抱指望改变他的,不管是变好还是变坏。就像东方人说的:“你可以把野狗的尾巴加热、挤压,然后用绳子捆成一团,花上十二年的工夫,它依然保持原来的形状。”要对付像这些尾巴一样顽固的本性,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它们制成胶,我相信人们通常也是这样做的,如此它们才能乖乖竖起来,黏着一切。接下来是大桶的糖浆或白兰地,要运到佛蒙特的卡丁斯威尔,给约翰·史密斯先生,他是格林山区的商人,为附近的农民采办进口货,此时他可能正靠着船舱的隔板,琢磨着最新到的一批货会如何影响他的定价,同时告诉顾客,这话今早以前已经说了二十遍,下一趟火车会带来上等货色。这都在《卡丁斯威尔时报》上做了广告。

有货物被运来,也就有货物被运走。听到疾驰的嗖嗖声,我从书本中抬起头来,看见一些高大的松树,从远处北部的山上被砍下,插上翅膀飞过格林山脉和康涅狄格州,像箭一般不到十分钟就穿越城镇,人们都还来不及看它一眼;它已经——

变成桅杆,

竖立在某艘庞大的旗舰上。[54]

听啊!运送牲畜的火车开了过来,装着千山万壑的牲畜,还有空中的羊圈、马厩和牛栏,以及站在羊群之中的拿着长杆的牧民、牧童,只差把山中的牧场运来了,火车呼啸而过,如同被9月大风吹下山的树叶。空气中充满小牛和绵羊的叫声,公牛的吵吵嚷嚷声,仿佛经过的是一个放牧的山谷。当领头羊[55]摇响铃铛,大山如公羊般跳跃,而小山如小羊般蹦跳。在列车中部,还有一车厢牧羊人,此刻和他们的牧群处于同等地位。他们的职业已经消失,却还紧紧抓着已毫无用处的牧杖,好像这是他们的徽章。但是他们的牧羊犬呢,到哪里去了?它们已受惊跑掉了,或者说是被遗弃了;它们再也闻不到牛羊的气息。我似乎听到它们在比特博罗山中吠叫,或者在格林山脉西部的斜坡上气喘吁吁地奔跑。它们死后不会葬入主人家的墓地。它们的职业同样也已消失。它们的忠诚与聪敏都大不如前。它们会丢脸地溜回狗棚,也许跑出去变成野狗,和狼群狐狸为伍。你那牧人生活也就旋风一般结束了。但铃铛响起,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得离开铁轨,让列车驶过:

铁路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从未见过

它的终点。

它填补了几个空洞,

为燕子造了堤岸,

使尘土飞扬,

也让黑莓生长。

我跨过铁路,就像跨过林中的小路。我不会让它的烟雾、蒸气和嘶吼来污染我的眼睛和鼻子。

如今火车已经远去,吵闹不安的世界随之消失,湖里的鱼儿也不再感觉震动,可我却感觉格外孤单。漫长的午后,也只有远处公路上传来的微弱马车声会打断我的沉思。

有时在星期天,我能听到从林肯、阿克顿、贝德福德或康科德传来的钟声。顺风的时候,这些隐约悦耳之声宛若大自然的旋律,在旷野中尤为可贵。钟声飘到林中足够远的地方,变成某种颤动的低鸣,地平线上的松针好像成了被它拨动的琴弦。所有声音在最远处都能产生同样一种效果,是天地七弦琴的颤音,正如这空中的大气会给远处的山脊染上一抹淡青色,让人赏心悦目一样。此时我听到的旋律,被空气拉得老长,和林中的所有松针树叶寒暄交谈,然后又转了个调,在山谷之间回荡。从某种程度上说,这回声算是原声,它的魔力和美妙之处就在于此。它不仅重复了钟声中值得重复的那部分,而且还加入了林中的声响,就像森林仙女的细语和歌声。

到了晚上,远处的牛哞声传入树林,甜美又悠扬,起初我还以为是某些行吟诗人在歌唱。我有时听到他们唱小夜曲,也许他们此时正在山谷间云游;但很快声音拉长后,我才发现是奶牛淳朴自然的叫声。我有些失望,但没有觉得不快。我说年轻人的歌声像奶牛的叫声,不是讽刺他们,而是表达我对他们的欣赏,毕竟这二者终归是大自然的乐曲。

夏天里有一段时间,每晚七点半,晚班列车驶过之后,夜莺就准点栖息在门前的树桩或屋脊上,唱半小时晚祷曲。它们简直像钟表一样准时,日落时分开唱,前后误差不超过五分钟。我也有了难得的机会去摸清它们的习惯。有时听见四五只在林中不同地方一起歌唱,偶尔相差一个小节,它们离我很近,不仅能听到每个音符后的舌音,还经常听见一种独特的嗡嗡声,就像苍蝇掉在蜘蛛网里的声响,只是音量更大一些。有时候,一只夜莺在离我几英尺的地方盘旋,好像有绳子牵住了它,也许是因为我在它的蛋附近吧。它们整夜都断断续续地歌唱,黎明前后唱得最有乐感。

别的鸟儿安静下来的时候,鸱鸮又接腔叫起来,像哀痛的妇人发出自古以来的“呜——噜——噜”的声音。凄凉的声音,真有诗人本·琼森[56]之风。这些聪明的午夜女巫!它不像诗人所唱的“突喂——突呜”那样呆板生硬,不是开玩笑,但它却是最沉重的墓园哀歌,像是一对自杀的恋人在坟墓里,想起生前相爱的种种悲欢离合时,彼此安慰一样。然而我喜欢听它们哀号,悲哀的呼应沿着林边颤动,有时会令我想到音乐和唱歌的鸟雀;它是音乐黑暗和悲戚的一面,心甘情愿地唱出悔恨和叹息。它们是情绪低落、心情忧郁的精灵,是堕落的灵魂,它们也曾有人的形态,夜夜在大地行走,干着阴暗的勾当,而现在只能在从前作恶的地方,唱着悲歌赎罪。它们让我对大自然,我们共同的居住地,有了新的认识,它真是多变又广袤。“噢呼——呼——我从未投生——生——!”一只鸱鸮在湖畔叹息,随即带着无尽的绝望盘旋,落在另一棵灰色橡树的枝丫上。接着,湖那边的鸱鸮真诚地颤抖着回应:“我从未投生——生——!”远处林肯镇的森林里也传来微弱的回声。

此外,还有一只猫头鹰也冲我唱起了小夜曲。在近处听,你会觉得它是大自然中最忧郁的声音,仿佛自然女神想用这曲调作为人类临终呻吟的模板,永远保留在她的合唱团里——那是踏进地狱门口时人类的可怜残喘,他们把希望留在后面,像动物般号叫,又混杂着人类的抽泣声,“咯咯”的旋律听起来尤为可怕。我试图模仿这声音,发现自己居然也发出了“咯尔”的音调——它显现出黏稠发霉的状态,所有健康和勇敢的思想都被破坏。这声音让我想起了食尸鬼、白痴和疯子的号叫。但现在却从树林深处传来了回应,距离倒让它变得悦耳——“霍——霍——霍尔——霍”;大多数时候,它带来的是愉快的联想,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夏天抑或冬天。

有猫头鹰我还是很高兴的。就让它们替人类发出愚蠢和疯狂的号叫吧。这些声音与日光照射不到的沼泽和阴暗森林非常相称,揭示出一个人类尚未发现的广阔而原始的自然。它们代表的绝对阴晦和永不满足的思想,我们所有人都有。太阳曾一整天照在某处荒凉的沼泽表面,伫立其间的黑云杉上长满了苔藓,几只小苍鹰在上空盘旋,山雀在常绿树中婉啼,榛鸡和兔子躲藏在树下;不过现在一个更忧伤和更与之相称的白昼来临,另一批生物苏醒过来在那儿开始表达大自然的意义。

夜深了,我听到远处车辆过桥的轰隆声——这声音在夜里听来是那么遥远——我还听到狗的叫声,有时还能听见远方牛棚中有头不安静的牛在叫。同时,湖边响起了青蛙的叫声,这些古代酒徒和宴饮者的顽固的灵魂,仍然不知悔改,在这个斯提克斯河[57]似的湖上轮流高歌——但愿瓦尔登湖中的仙女能原谅我这么比喻,因为虽然这儿几乎没有芦苇,却有不少青蛙——它们欣然遵守着古老宴席上喧闹的礼节,虽然它们的嗓音已经沙哑沉重,但它们嘲弄着欢乐,美酒也失去了香气,变成了只会让腹部饱胀的酒精,甜蜜的醉意也掩盖不了过去的记忆。最老的那只青蛙,下巴放在一片心形的叶子上,好像在它垂涎的嘴巴下挂了一条餐巾,它在湖的北岸猛喝下一口以前嫌弃的湖水,然后把酒杯传下去,同时说着:“托尔——托尔——托尔克!”远处立刻有别的青蛙重复了这句口令。另一位资历较深的青蛙也接着喝了一大口,酒令沿湖巡行一周后,主持宴席的青蛙满意地说:“托尔——托尔——托尔克!”大家依次传递着酒杯,最后传给没喝饱、最瘦小的那只青蛙,一只也没落下;然后又开始新的一轮,如此往复。直到太阳驱散了晨雾,只有那最老的青蛙没有潜回湖底,它还在一遍遍徒劳地喊着“托尔——托尔——托尔克!”不时停下来等待回应。

我不确定在林中空地上有没有听过公鸡报晓,我觉得养只小公鸡,仅把它当成鸣禽,听听它唱歌也不错。公鸡以前是印第安野鸡,它的音符绝对是所有鸟类中最出色的,若是没有被驯化,而是放养于自然,它肯定很快会超过野鹅的叫声和猫头鹰的哀嚎,成为树林中最著名的歌手;再想一想母鸡,当夫君停下号角,还有它们的咯咯声填满间隙!难怪人类要将它们驯养为家禽——更别说它们还能提供鸡蛋和鸡腿呢。冬日清晨,漫步在千百种鸟儿繁衍生息的树林中,听见野公鸡在树上啼叫,声音清越高亮,响彻整个大地,压住了其他鸟儿微弱的叫声——你想想看!这足以使许多民族惊醒过来!谁不会起得更早,一天比一天早,直到变得非常健康、聪明和富裕呢?全世界的诗人赞扬本国鸣禽曲调的同时,也赞扬这异国鸟类的音符。勇敢的雄鸡能适应一切气候,甚至胜过本地的鸟禽。它的身体一直很结实,双肺健康,精神从未衰退。即使是大西洋和太平洋上的水手,都被它的啼声唤醒过;不过这高亢的叫声从未把我吵醒。我没养狗、猫、牛、猪,也不养母鸡,你可以说我这儿缺少家禽的声音;这儿也没有搅拌奶油的声音、纺车的嗡嗡声,甚至没有烧水壶的歌声,也没有茶壶的咝咝声、婴儿的哭声来安慰我。老派的人可能会觉得这样无聊至极。墙里也没有老鼠,因为它们被饿走了,甚至根本就没来过——只有屋顶和地板下的松鼠、屋脊上的夜莺、窗下尖叫的樫鸟、屋子底下的野兔或土拨鼠、屋后的鸱鸮或猫头鹰、湖中的野鹅群或欢笑的潜鸟,以及夜晚叫唤的狐狸。百灵或黄鹂这类温顺的田园鸟类没造访过我的林地。院子里没有公鸡鸣叫,也没有母鸡聒噪。甚至连院子也没有!只有未加护栏的大自然,一直延伸到你的窗前。一片小树林生长在你的窗下,黄栌和黑莓的藤蔓钻进你的地窖;强壮的油松挤着小屋,想争取更多的空间,它们的根深深地扎入房屋的地下。不用提煤桶,也不用取被大风刮掉的窗板——只要到屋后折断松枝,或者干脆连根拔起,就可以当燃料了。大雪掩盖不了通往前院大门的小路——因为没有大门——没有前院——也没有通向文明世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