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再见了,这个没有妈妈只有暴戾的爸爸的家。
1.
2014年4月1日,日本琦玉,世界花样滑冰锦标赛冰舞自由舞比赛现场。
裁判席上的总裁判员面有肃色,目光直击着教练台里一身蓝色旗袍的女人。
少年征战成名,曾三次获全国少年女子甲组冠军并蝉联五年全国冰上舞蹈冠军的珊妮吴,为中国收入第一枚在世界级花样滑冰的金牌。生子复出之后,她担任国家队冰上舞蹈的主教练。而就在前不久,她麾下仅有的一双运动员连续斩获了欧洲花样滑冰锦标赛、冬奥会滑冰比赛、四大洲花样滑冰锦标赛的冠军。如果今天这一场,能拿下首位排名,将会是中国历史上首组拿到世界级花样滑冰四连冠的运动员。
观众席上人声鼎沸,这些声音在偌大的冰场里炸成一片。总决赛的最后一场,冰舞自由舞,只剩下最后一对来自中国队的选手还没有表演。
可是那方冰场里,孤影一人。
离表演开始只剩下一分钟的时间,总裁判员叫身旁的分裁员快去问问是怎么回事。如果时间倒数结束选手还是不能双双到场,将会直接取消比赛资格。
分裁员是个金发碧眼的美国男人,身形修长,因为常年健身的关系,看起来有些精壮,可是面前这个浑身透着无限风情的中国女人,只是一个不经意的眼神就能让他低头几分不好意思直视她的眼睛。
分裁员侧身在一旁,为了不让媒体记者乱猜,装作并不刻意的样子问:“珊妮吴教练,如果简言之选手不能在规定的时间内到场,那么,这场比赛你们将会被取消比赛资格。”
国际赛事,不仅仅只是考量参赛选手的节目表演,还有对比赛的尊重。珊妮吴是享誉国际的冰刀强者,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
面前的女人扭头看了他一眼,一脸势在必得的样子:“急什么?最好的不都是留到最后一秒钟才出场的吗?”
分裁员笑得悻悻,感应到总裁判员询问的目光,回以无奈。
赛事直播间的两位经验丰富的讲解员对这样的情况司空见惯,应付得自然也是得心应手。两人相互应和着,将还没表演的一双选手在全世界观众面前介绍了一番。
柏纭,2012年以轻盈完美的三周卢茨跳跃一举拿下当年世界青少年花样滑冰锦标赛的女子单人滑冠军,同年,国家队将她分入珊妮吴麾下,进行冰上舞蹈训练。
简言之,孤儿出身,自小在珊妮吴麾下学习冰刀,第一次参加国际赛事,就拿下了花样滑冰男子组的世界冠军,冰风凌厉又桀骜,被国民视为继珊妮吴之后的又一冰刀传奇。
介绍之后,只剩下最后三秒钟的倒数时间。比赛现场,众人屏息等待,而只有教练台的女人和冰场上的女生并不慌张,她们笃定,那个人一定会来。
这是一场荣耀的争夺赛,也是教练台里那个女人的希望之源。而那个迟迟没有到场的人,是定然不会辜负养育了他这些年的女人。更何况,他天生就是这方冰场之上的王者,谁也不能把他拉下神坛,谁都阻止不了他把这方冰场燃烧成他的舞台。
时间倒数两秒。
裁判席上的裁判员们纷纷摇头,观众席上的观众无不叹息。
时间倒数一秒。
冰场上突然响起一阵冰刀与冰地摩擦的声音,那个让众人等待的人终于出现在冰场上,一身红白交织的燕尾冰服,双手伸展,他拥抱着整个冰场舞台。
观众席上高声欢呼,终于等来了。
那位降临人间的神者,来拥抱他的子民,马上就要带领着他们前往圣洁之地。
珊妮吴和柏纭看着那个人,神情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简言之来到柏纭的身前,向她伸出一只手,礼貌得像个绅士。
柏纭将手搭在他的手上:“你看看那些人,期盼你像是期盼神灵一样,你可不能让他们失望。”
简言之滑到柏纭身后,两人搭着一双手,看起来就像是这冰场上的一双金童玉女。俊男美女,这一刻定格画面美好得像一幅赏心悦目的佳画。
“要开始了。”简言之轻声在柏纭的耳边低吟了一句。
嗯,要开始了。
这条路还有很长的一段要走,不管前面是怎样的荆棘丛生、狂风暴雨,我们都会走到那一天,实现梦想。
冰码响起,节奏浩荡,是普契尼的歌剧《图兰朵》。
声音悬浮在冰场之上,像燃烧的火焰一样,点燃了整个冰场。简言之和柏纭相视一笑,分别向冰场的两边滑去。四周的空气仿佛变了形,叫在场的每个人心弦惊动,与之共振。
两人合作默契,交面的一瞬间,简言之将柏纭托举而起,完美的三周旋转得到裁判席上几位裁判的频频点头。行云流水的滑行、热情明亮的舞步,把《图兰朵》背后的故事展现得淋漓尽致。
平行的三周半旋转,极具感染力的抛跳轻松完成,两人滑出一致,完美落冰。三分四十秒,整个冰场被这段表演深深折服。
场上响起热烈的欢呼声,观众席上的观众纷纷向冰场里献出鲜花,简言之和柏纭在整个冰场上自由滑动着,弯身致谢。
下了冰场,珊妮吴走出教练台,分别给两人递上毛巾:“状态很不错。”
此时屏幕映出分数——116.63,和前一天短节目的得分78.89均刷新了历史纪录,四连冠,传奇的诞生,在这一天。
国民沸腾,欢呼声、口哨声响彻整个体馆。珊妮吴看着面前两个日夜跟她训练在冰场里的孩子,眼睛里的喜悦之色藏不住,高呼一声,伸手将两个人揽进怀里,声音哽咽:“谢谢你们。”
谢谢你们,和我共进退,毫无怨言地滑行在冰场,为了冰刀日夜奋战。
简言之侧头在珊妮吴的一肩,声音细微:“妈妈,我会替你实现你的梦想,你等我。”
珊妮吴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像是回应他,更像是要给他无限力量,让他在这条冰刀之路上,终能有一天,站在谁也不可比肩的巅峰之上。
除了体馆现场的观众,全球转播电视外的各国观众同样也深深折服在这场表演之中。
珊妮吴,这个冰刀传奇,她本来就有这样的能力,再创造下一个奇迹。
2.
冰城。
电视机前的男人浑身颤抖,双手渐渐紧握成拳。一声低吼,起身随手从房间的一角拿起扫帚向电视机砸去。电视里的画面变成雪花一片,男人粗喘着气,最后重心不稳地跌倒在地上。
席琰回家时,看见爸爸像垂老的病树一般,毫无生气地坐在地上,手上青筋突起,整个人仿佛下一秒就能被吹进房间的风带出窗户,飘落在这个世界的任何一处。
她往自己的房间走去,扭开门把的那一刻,地上的男人突然问她:“你还不死心是不是?”
席琰顿下动作,像被抓包一样心惊肉跳,她的声音细如蚊蚋:“跟她没有关系。”
男人撑手借力从地上站起,两人之间只隔着玄关,声音比速度还要快,传进席琰的耳朵里:“当初她踏出这个家门的时候连看都没有看过你一眼,从那天开始她就没资格做我的妻子,更不是你的妈妈!”
下一秒,男人便站在了席琰的身后,一只手禁锢着席琰放在门把上的手。
疼痛感从心里袭来,席琰皱眉,声音凌厉:“我说了不是因为她!”
男人气愤:“不是为了她?不是因为她你有家不回,夜夜睡在那该死的冰场里?席琰,你是我的女儿,我不允许你跟你妈妈一样为了那些所谓的荣誉和奖牌离开我!”
席琰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就停滞在她的胸口之间,鼓鼓的。挣扎开那只禁锢着她的手,用最鄙夷不屑的语气说:“那是你自己没用。”
“啪”的一声,一巴掌呼在她的脸上,火辣辣作痛。
席琰直视着男人烧着怒火的眼睛,那里面有太多的恨了,包裹了她好些年,在这一天终于全部冲击着她整个身体,险些就要把她冲垮。
她站直了身子,以防自己摔靠在门上。
老式的房子,凌乱摆放的家具,没有烟火气息的厨房,没有一丝丝温暖的家,每一处都时时刻刻在提醒她:这个家,早就不是家了。
席琰突然使出全身的力气,将男人往后推出了好几步远。不只是他有怨言与不满,她的心里同样也被刺穿得千疮百孔,她的牙齿紧紧咬着下唇,用了好些力气,眼睛渐渐被打湿。
男人猝不及防,险些跌倒,他慌忙稳住重心,猛地抬起一只手,迎着空气里紧张又撕裂的氛围,就要落在席琰的脸上。
而席琰往前一步,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打啊!”
男人愣了愣神。
席琰又往前一步,手抓着男人停顿在半空中的手,声音嘶哑:“我让你打啊!”
自从五年前妈妈带着简言之去追寻所谓的梦想以后,这个家就已经变成爸爸囚禁她的牢笼。
酗酒、咒骂成了每天的功课,小小的席琰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蜷缩成一团睡在地板上,那凉凉的、没有温度的地板就好像是她自己画地为牢的一处枷锁,把她锁在里面,四处是昏暗的墙壁,没有光,只有爸爸在门外一声又一声的痛哭和怨骂。
男人怒视着她,突然间一把把她推倒在地上,急速跌落的身子将一旁桌上的座机带到地上。电话线缠在她的手上,弯曲的线条被她抓在手里,她发出轻轻的一声哽咽,然后又紧紧咬住下嘴唇,渐渐发白。
不准哭!
刚刚还怒气缠身的男人注意到席琰细微的动作,片刻间转手一巴掌打在自己的脸上。那是他的女儿,是他最爱的人,是从她出生在这个世界的第一天,还是小小糯糯的一团时,他就一直疼爱一直放在心尖上的女儿。
男人跪倒在席琰的面前,他伸出手去抓席琰,却被席琰躲过。他慌张无措,嘴里含混不清地道着歉:“琰琰,对不起……我……”
男人锲而不舍地想抓住面前的女孩,可是她一次次地躲过让他的心缓缓蒙上了一层灰。
他什么都没有了,离家的妻子、被辞退的工作,他不想连从他身体里分离出来亲眼看着一点点长大的孩子也要从他身边疏远。
席琰站起身来,踩过那根电话线,从背包里掏出钥匙,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还哭坐在地上的男人,吸了吸鼻子,说:“是你把她逼走的,我会没有妈妈,都是因为你!”
说完,那串钥匙从她手里滑落,掉在地上时发出沉闷的一声。
她绕过男人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并反锁,她终于忍不住滑坐在地上,头深深埋进臂弯,闭上眼睛不肯睁开,因为她知道,她只要一睁开眼睛,她内心所有的防线就会倒塌,荒废成一片。
门外的男人安静了好久,席琰从地上站了起来,从衣柜里翻出一个小小的行李箱来。
行李箱的四角已经裂开皮来,微微翘立在半空之中,显得破旧又好笑。
那是简言之来这个家时,拖在自己小小身子后面的箱子。
那时候席琰才九岁,面前这个拘谨却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小哥哥跟她一般高。妈妈将简言之拉到她的一边,笑着跟她说:“琰琰不是一直想要一个哥哥吗?以后言之哥哥就做你的哥哥好不好?”
那是席琰心里的一个小小愿望。
同桌是个肉呼呼的女生,总是受到班里男生的嘲笑,他们喜欢对她恶作剧,把她的书扔进垃圾桶里,往她的铅笔盒里扔软乎乎的小虫子,她被吓得哇哇大哭。可是有一天,女生的哥哥冲进班里把那些欺负她的男生胖揍了一顿,然后跑到讲台上,对着班里所有的人说:“谁都不准欺负我妹妹!”
从那个时候开始,席琰的心里就住进了一个除了爸爸之外的英雄,打遍天下无敌手,永远把自己护在身后。
所以,当妈妈领回这个小哥哥时,席琰的心里像是绽开了一朵花,只要春风拂过,她就能摇曳而起。
打开行李箱,席琰往里面收拾了好几件衣服。
衣柜的最底层,放着一个边角已经起了毛球的纸盒,里面装着一件洁白干净的芭蕾舞服,曾经穿在只有十一岁的席琰身上,对现在已经是半大个姑娘的席琰来说,太小了。
那时候妈妈给她报了少年宫培训班,每天放学之后妈妈把她送到少年宫外,告诉她下课后就来接她。而等到下课之后,妈妈总是等在门外,手里拿着一支甜筒,看见她时,招手叫她。她欣喜地接过甜筒,一口咬下去,牙齿被冰得发颤,她会向妈妈抱怨今天的舞蹈有多难学,也会像朋友一样告诉妈妈顾夏怎么帮她考过测试。妈妈总是侧耳听着,时不时地称赞她两句。
可是直到那一天,她在少年宫外等到天黑,也没有等来拿着甜筒的妈妈。她回到家时,看见的是摔落一地的家具和怒声哭喊的爸爸,却再也没有见过妈妈和小哥哥。
从柜子里抽出一把剪刀,席琰闷着声将芭蕾舞服剪得碎烂,她心里曾经有过小小的期盼,至少——妈妈会回来,告诉她当初离开家是迫不得已的。
可是,这个期盼在她的心里生长了五年,一次也没有实现过。
仔细想想,她到底是有多愚蠢,才会还在奢望那个丢弃了自己的亲生孩子,带着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孤儿离开了自己家的狠心女人,还会有再回来的一天。
打包好所有的东西,她将书桌上的猪头存钱罐砸烂。里面是她这些年来零零碎碎存下的所有钱。她将它们揉进行李箱里,合上,拉上锁链。
客厅里有隐隐的光亮,雪花屏幕的电视机还开着。她不知道爸爸是不是在家,或者又去了什么地方喝酒买醉。
她穿上鞋,向着客厅,弯腰狠狠地鞠了一躬。
再见了,这个没有妈妈只有暴戾的爸爸的家。
再见了,我存了整整五年却根本没有实现我所有期盼的家。
窗外狂风大作,被吹动的树叶发出刺耳的沙沙声。席琰跑回房间将窗户关好,提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
在这间用争吵声盖过全世界欢呼声的小小屋子里的两个人,谁也不知道,被摔落在地的座机里,有一通从日本拨过来的越洋电话。
3.
2017年,冰城。
冰场里肆意挥洒着运动员们的骄傲与汗水,冰刀摩擦在冰场上,声音刺耳却好听。
席琰靠坐在冰场外围,仔细翻看着手里的招纳资料。
训练馆的门正开着,阴影投下来,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小鸟儿停驻在训练馆外的空地上,也许是被冰场里行云流水般的身影吸引着,轻跳着步伐往大门又近了两步。
席琰抬头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脖子,扭头的时候看见那只正往训练馆探头的鸟儿,身子小小的,欢快地跳跃着,像一只精灵,向往着梦想的舞台。
她出神地望着,直到有只手在她的肩头轻轻拍了两下才反应过来。
“方教练。”是训练馆的冰刀教练,省区裁判员。
方教练点了点头,对着她微微笑了一笑,问她:“小席啊,有没有想过进省队啊?”
这不是方教练第一次对她提出这样的想法。
三年前离开家以后,她安身在冰场,白天在训练馆做清洁工作,晚上睡在器材室。高考结束后,她放弃了大学志愿的填报,不仅仅是因为她想全身心放在冰刀的练习上,更因为从那以后,她跟爸爸就像生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人,再无交集,而靠着她那些微薄的打工费,根本让她无力承担上大学的费用。
她低头仔细想了想,手里是明年国家队的招纳资料,她跟冰刀生活了八年,还没有真正一次站在冰场上。
“我其实很害怕自己的能力……”
毕竟没有接受过专业的训练,她的实力也没有得到过专业的评核。
方教练靠身在她一旁的栏杆上,从裤兜里掏出钱包。那是一个黑色的夹式钱包,里面放着一张照片,是方教练的家人。
席琰看着方教练的动作,他从钱包里扯出好几张红色钞票,递给她:“你不用太担心,我会跟你提这样的想法,自然是对你有信心。你拿着这些钱,去给自己买些日常用品,明天就从器材室搬去宿舍。”
席琰摆手推辞。
方教练咧嘴冲她笑:“你是个好孩子,应该有展现自己的舞台。”从席琰的手里拿过招纳资料,“况且,要进国家队,是要从省队进行选拔的,不然你连那儿的大门都进不去。”然后把钱塞进席琰的手里,给她一个肯定的眼神便走了。
冰场里还在训练的运动员继续滑行旋转着,那是席琰在孤寂的黑夜里练习了无数次的动作,没有人做她的观众,没有人替她喝彩,她像一只孤身行走在沙漠里的骆驼,寻找着绿洲,渴求着泉水。
而这一天,终于有人给她指引了一条有方向的大路。
办理省队入队资料只用了一天的时间。方教练安排的宿舍是双人间,另一个女孩子叫云朵,是去年进省队的。席琰曾跟她打过几次照面,两人也算是叫得上名字。
云朵帮席琰整理好床铺后,两人就去了食堂。
省队的食堂有三层,分别配有电视,方便运动员在用餐时间了解赛事。两人去的时候刚好错过用餐高峰期,就近坐在电视机前,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电视里插播了一条新闻——一档纪录类型的新闻,主持人将近几年里中国的冰刀人物做了详细的盘点,从首创国内冰刀之盛的“冰上女王”珊妮吴,到如今转战娱乐圈的简言之。三年的时间里,冰刀从盛世之景衰败成如今的荒废之技,探究下来最主要的原因,不过是因为三年前的一起沉船事故,让“冰上女王”珊妮吴尸沉海底,而她最为器重的两个爱徒,一个丢盔弃甲投身娱乐圈,一个身居国外。国家队一直想要再培养优秀的冰刀运动员重现往日辉煌,可无奈这几年的时间里,国际赛事再难冲进决赛。
云朵仔细听着主持人的报道,眼里失落。她一个从乡下有幸被选进省队的笨丫头,能冲进国家队是想也不敢想的梦。她低头扒了几口饭,像是心有不甘,问对面同样闷声吃饭的席琰:“琰琰姐,你说如果当初珊妮吴教练没有出事,那现在我们冰刀界肯定还会是盛世之景对不对?”
小丫头学着刚刚电视里的用词。在她的心里,冰刀就是她的全世界,如同伊甸之地,是将为之奋斗一生的运动,如果要用最恰当的词汇来形容她的世界,那“盛世之景”四个字毫不为过。
席琰背对着电视机,尽管看不到画面,可是耳朵里却清楚地灌进从那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传出的每一个字。
听到那两个人的名字时,她本来已经结痂的心又被撕裂开来,流出淋淋鲜血。
她一直不甘心,为什么妈妈在离开家的时候,选择带走的是简言之而不是她。那个同她一般高的男孩子,总是闷声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打开大头电脑一遍又一遍观看着屏幕上滑行着优美弧线的冰刀运动员。而她却在舞房里一次一次忍受韧带的拉开,就算疼得直掉眼泪,她也从不会跟妈妈抱怨一句。
明明那么懂事的自己,却还是被妈妈丢下。
所以,她放弃了芭蕾,从舞房转战到冰场。穿上没有人情味的冰刀鞋,在冰场上摔倒过无数次,就算眼泪嘀嗒在冰场上,她也没有想过放弃。滑行、起跳、旋转,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之后,她终于能完整地表演完一场演出,却从冰冷的电视机里看到妈妈沉入大海,再也没有醒过来的消息。
她有那么多的恨,不过是因为她有那么深的爱。
可是,没等她站在冰场上,那个人却就此长眠再也不能知道她有多么努力,多么努力地想要证明给她看:我也可以成为那把解开你身上枷锁的钥匙。
“琰琰姐?”云朵伸出手在席琰的眼前晃了晃。
席琰将餐桌上的残渣收进餐盘里:“走吧,下午的训练要开始了。”
云朵狠狠扒了两口饭,才追上席琰。
下午的训练相比上午要轻松,教练会放松运动员们的统一训练让他们自由练习。
冰上舞蹈不同于平常舞蹈,除了身体的柔韧性和协调性之外,同样注重力量,冰刀与冰场的摩擦往往在最大程度上消耗运动员的力量,肌肉的紧张性和放松性要收放自如,所以一天当中,集中与自由,要切换得当。
席琰换好冰刀鞋后,在方教练的注视下踏进冰场。每个人的训练场地不受限制,可是,席琰这是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踏进冰场,心里难免有些紧张,滑行范围在无形中越收越小。
方教练绕过冰场来到席琰身边,手里给她圈划着她可以滑行的范围,告诉她首先要放松心情,慢慢调整呼吸,注意小腿的动作不要过于僵硬。
席琰在平复好自己的心情后,渐渐回到了夜晚独自练习时的状态。
她身形轻盈,像是一只穿行在天地间的小鸟,顺着风向,展翅行舞。滑行之间,仿佛整个冰场里只有她一个人,她是这方舞台的占领者。在一个鲁兹跳完美落冰之后,冰场里响起阵阵掌声。
席琰定身看着四周早已经停下训练的运动员,在得到方教练肯定的眼神之后,她终于呼出一口气。
这个舞台,终将会有她的一席之地。
4.
下午的训练在五点结束。省队不仅给予运动员充分的训练时间,也给予同样宽裕的休息时间。
席琰与云朵回宿舍以后,两人同样精疲力竭地瘫倒在床上。云朵底子浅薄,教练特意给她安排了加训项目。而席琰因为是第一次接受专业训练,在训练上自然也加重了时长。
没多久,两人就睡熟了过去,再醒来时,已经错过了用餐时间。
虽然冰刀项目格外注意运动员的身材管理,可是运动员的训练力度很大,三餐必不可少。云朵实在熬不住腹中饥饿,拉着席琰往食堂去。
食堂的三楼有水果格子间,运动员们时常在这里坐坐,聊聊八卦话话家常。平常,云朵在晚餐之后都会去水果格子间备些余粮以防夜里肚子叫饿。
两个人到格子间的时候,还有几拨运动员歇息在这里。
买好水果,两人正要往回走,迎面而来的三个女生并不友好地看着席琰。
打头的女生拦去她们的去路,嗤笑一声:“野路子出身还想进国家队?痴人做梦!”
话是对着席琰没错,可是云朵并不服气:“贺洋,你什么意思?”
旁边的两个女生笑成一团:“哼,就是告诉某些人,不要做不该做的梦,因为醒来的时候你会发现,梦境都是反的。”
说完,三人又笑了起来。
云朵是个死心眼子的丫头,同住一个宿舍就意味着席琰是自己人,欺负自己人就是欺负自己。
云朵往前一步,就要回击的时候却被席琰一把拉了回来。
席琰的目光在三人身上流转:“既然做了梦,我就有本事它变成真的。你们?练了这么些年,怎么还在梦境里打转?”
“你……”
这时候,有两三个教练来了格子间,省队明文规定,运动员之间不可以恣意生事,被抓到违反纪律者,双方都会给予处分。旁边的女生怕惹事,拉了拉贺洋,三人悻悻下了楼梯。
云朵看着席琰,比了比大拇指:“琰琰姐,你好帅啊!”
席琰拉着她:“走吧。”
在她们转身进楼梯间的时候,格子间的电视机里插进一档晚间娱乐访谈节目。
电视荧幕里的男人坐在沙发上,可是并不难看出他修长的身形。头发吹起,剑眉星目,鼻梁高挺。他微微笑起来,向收看电视的观众打招呼。
还坐在格子间的运动员看着电视机里的男人纷纷露出仰慕的目光。他曾经是冰刀界的传奇,就算如今离开了冰刀界,但是谁也不能否认他曾给这条冰刀之路带来的辉煌。
主持人是当红的荧幕花旦齐纬,今天跨班主持,俊男靓女的组合更是让这档节目的收视率在同时间段播出的节目里独占榜首。
齐纬生得一张娃娃脸,长发飘飘的邻家女孩形象让人很容易亲近。在一系列的问答之后,齐纬正了正脸色,但还是用尽量轻松的语气问面前这个帅气的男人。
“其实大家都知道,言之是冰刀明星出身,那么由于现在冰刀界比起前几年来说确实有些不尽如人意,不知道言之有没有想法重回冰刀界呢?”
在节目的现场,录像机后面的西褚没有料到节目组居然这么大胆提出这样犀利的问题。作为简言之的经纪人,他自然知道简言之的禁区在哪里,可是现在话已经问出口,场面要是难收拾起来,回头Boss会要了他的命的。
简言之在听清问题之后,面色有片刻的变化,他微微低了低头,录像机抓不住他的表情。时间过去了一分钟,在西褚以为简言之就要爆发的时候,录像机里的男人抬起了头。
“那要看有没有人能够让我为‘他’重回冰刀界。”
他回答得模棱两可,齐纬顺着他的话继续往下说,配合得当。而台下的西褚看着简言之露出的微微一笑,心里叹气。
这个当年的世界冠军,真是强迫自己啊。这个世界上,唯一能让他重回冰刀界的人已经葬身大海,可是他为了跟那个人的约定,在所有国民的唾弃声里毅然投身娱乐圈。
节目录完,简言之和西褚准备回休息室。
已经是夜里近十点的时间,十点半的时候还有一个电台通告。西褚一刻也不耽误,收拾好东西就出了节目录制大楼往保姆车的方向去。
夜里的风带着凉意,吹进皮肤里生起一层鸡皮疙瘩。西褚走在前面,看见保姆车旁站了一个人。近了些的时候,才看清那个人是齐纬。
他放慢脚步等着简言之,两人并肩的时候他轻声笑着:“天怪冷的哈?”
简言之被他这句话问得莫名其妙,手里刷着手机,看了他一眼轻轻“嗯”了一声。
西褚自讨没趣,等走近保姆车的时候,声音特意放大:“齐小姐还没走啊?你说天这么冷,也不多添件衣服。”
简言之看过去,发现齐纬还穿着录节目时的裙装,室内外温差大,他明白了西褚刚刚话里的意思。
只不过不如西褚所想,他点头示好之后,便上了车,连说话的机会也没有给面有期待之色的女生。
齐纬显得有些尴尬,毕竟话到嘴边,那人却不为所动。她也是家喻户晓、众人捧着的女神,这样被冷落,面子上实在过不去。
西褚会看事但人也多事,将自己身上的外套扒拉下来,递给齐纬:“齐小姐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啊。”
齐纬接过,人家一番好意自然不能推辞。虽然这番好意的发出者并不是她心中所想。
齐纬的经纪人找了过来,西褚道过别后也跟着上了车。简言之继续刷着手机,等旁边的人坐了下来,鼻子里哼气:“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