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蕾丝旗袍
许竹延从接机口出来的时候看到桐衫在举着绣着他名字的绸布,可能是等得无聊了,开始低头研究刺绣的针脚,不由得摇头一笑,叹她还是孩子心性。
他们相识于五年前A市的一场服装设计大赛。
当时许竹延三十岁,才过而立之年的他就在时尚界具有颇高地位,是那次比赛从日本请来的特邀评委。
而桐衫是参赛者里中年龄最小的一个,只有高二的年纪,宽宽大大的蓝白校服下包裹着她瘦瘦小小的身体,这样的人来参加专业大赛不是天赋异禀,就是自不量力。
起先桐衫在一群经过专业学习的成年人面前显得并没有什么竞争力,但她却逐步击败所有看上去比她强大的对手,进入了最后的决赛。
与初选和复赛不同,决赛要求几个选手在规定的时间,统一的空间里完成出一件作品。选手们一个个都牟足了劲拿出了新科技的工具和精致的面料,桐衫在这群人里显得尤为特别,她的工具是一台足有百年历史的老式缝纫机和几匹看着老气的花面料。
开始的时候她只是循规蹈矩地制作一件旗袍,缝纫机在她脚下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直到她歪着脑袋停滞,思考了一会,走到左前方的一个比她大很多的参赛者面前,向他要来一些他用剩的蕾丝边角料。
接下来一切都不一样了。
桐衫在旗袍的领口和袖口的边缘都做了短小的纯白蕾丝花边,原本老气的旗袍,有了西方元素的碰撞,一下子变得有灵气又大胆,让人眼前一亮。
许竹延就是在这个时候记住了这个女孩。
原本注定的败局,一下子有了生机。
可惜桐衫最后还是没有拿到名次,很多评委觉得新颖是新颖,就是她年龄太小,还没毕业,没让她赢得去日本交流的机会。
也在那一刻,一向处事圆滑有条不紊的许竹延做了一件自己都觉得意外的事情,他离开评委席,跑到退场口,叫住了正在比赛后台准备回家的桐衫。
大手把她纤细的胳膊握出白痕,问她:“你愿意和我回日本吗?”
桐衫认出了许竹延,低头看着他的手,咬了咬下唇,黑如深渊的眼看着他,语气有着同龄人所没有的平静:“愿意的。”
许竹延被桐衫看得一愣,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松手,和桐衫道歉:“不好意思,是我唐突了,是不是应该先和你的家人打声招呼?一个女孩子出国家里人多少都会有些担心吧。”
“不用了。”眼前这个在比赛中沉着应对,在失败后也没哭的少女,此刻却突然红眼睛,像伤口被撕开一样露出难过的表情,泪水在眼眶打转后,滑过苍白的脸颊,“我没有家人了,一个都没有了。带我离开吧,求你。”
“师父,这里。”
A市机场接机口,桐衫摘下遮了大半张脸的墨镜,眼角眉梢都沾了笑意,朝不远处刚下飞机的许竹延挥手。
人群中许竹延格外显眼,三十几岁的年纪,一米八五的身高,穿着一身典雅沉静肌理质感的黑衣,走路不疾不徐,举手投足又不难看出武士刀般的利落。
他微笑着走到桐衫面前,拿着手里的折扇宠溺地敲了敲她的头。
“阿桐,我说过的,我不是你师父。”
就如同所有神人都有一个最接近人类的缺点一样,桐衫与许竹延一起生活五年发现他虽然温柔又强大,却也有一个怪癖,就是从不收徒,哪怕当初破例教她,也不让她以师徒相称。
但事实上这对桐衫影响不大,她还是学到了许竹延的真传,而且外界只听到桐衫的手艺来自许竹延,都会对她高看一眼的。
桐衫难得露出少女的表情,夸张地揉了揉脑袋,吐舌头:“好啦好啦,下次不会了。”走到门口,转身看着身后的许竹延,调皮地眨眨眼,“给你看个好东西。”
机场门口停着的是一辆浅蓝色甲壳虫汽车,改装厂按照桐衫的要求进行了复古改装。
“怎么样,不错吧!为了接你前几天特意买的,怕来不及让改装厂赶工我还加了钱呢。”
让桐衫加钱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她抬头看许竹延,眼睛亮亮的,一副邀功的样子,许竹延仿佛看到了桐衫一直摇晃的尾巴,还没等许竹延伸手摸摸她的头以示夸奖,就被打断了。
甲壳虫后面停了一辆比甲壳虫贵很多的黑色轿车,司机师傅摇下车窗向这边探出头来,喊:“青木先生。”。
叫的是许竹延的日本姓氏,大概是许竹延的故友知道他来特意派车来接他的。
许竹延上前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转身过来的时候,温和地笑着拉开甲壳虫的车门:“走吧。”
桐衫背过身,在许竹延看不到的位置,悄悄朝黑车司机比了一个“V”。
在日本那五年,许竹延对她除了学艺时严厉非常,其他时候都是非常宠爱的,也正因如此才能在唯一的亲人奶奶死后,让桐衫可以有一个恃宠而骄的依靠。
工作室有点偏,足足开了一个小时才到。
桃子早就在门口等着他们,为了迎接许竹延,桐衫带着桃子特意收拾了好几天的工作室。仿古的楼身,简洁的装修,都是许竹延喜欢的风格。
桐衫独自一人去巴黎闯荡时许竹延是不同意的,而今这么个装修也是想许竹延如果偶然来看她,能让他有个舒适的环境而已。
桐衫特意买了茶座和茶叶,正准备让桃子去烧热水。
许竹延放下行李,看了看:“云南普洱?”
桐衫点点头。“怎么了吗?”
“普洱需要高温,”许竹延从行李中拿出龙纹堂的铁壶,“用这个更好。”
桃子在一旁倒茶,放下茶具,有些好奇地问:“先生也懂中国的茶叶?”
龙纹堂的铁壶是日本手工业的代表,而云南普洱又是中国的特产,许竹延都精通,这也不奇怪。
“我父亲姓许是中国人,母亲姓青木是日本人,我一直很喜欢中国文化。”许竹延接过桃子手中的茶叶,走到厨房,不一会就升起茶水的清香。
桐衫看着雾气中许竹延认真的眉眼,觉得像是回到了五年前的日本竹林,当时许竹延也是这么给她煮茶的。
在日本的五年里桐衫想过很多次,许竹延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有着中日两国的血液,从小两种语言两种文化都有接触,长大后的服装设计也一直致力于两种文化的融合。桐衫在日本时许竹延对学习严格苛刻,在学习以外却又耐心地教她适应环境。他既像带着剑鞘的武士刀,有着开疆扩土的利落,又有保护别人的温柔。
当初桐衫要离开日本的时候,许竹延发了好大的脾气,切断了她在日本的资源,让她不得不去巴黎,现在,她已经做好了负荆请罪的准备,而他又来到她在的地方,还给她煮茶。
“你这是原谅我了?”桐衫把茶杯握在手中,眼睛怯怯地看着厨房里的许竹延。
许竹延拿着茶叶的手顿了顿,没回答这个问题,拿起壶盖看着沸腾的水,对桐衫说,中国人叫这“开水”。
和花朵绽放时叫“开花”一样,水在壶中煮沸翻滚,如花朵绽放一般,水“开”了。
事物和人都需要等待时间和经历来绽放。
所以即便许竹延当时不想在桐衫离开自己的羽翼独自闯荡,也不得不承认,现在她站在自己面前,已不像初见时无助,也不像在自己身边时怯懦,变得有了自己的些微光芒,如花朵如沸水般绽放开来。
这过程心酸痛楚,作为养花人烧水人的他却没理由不开心。
他将茶叶放入水面,不一会茶香伴着水汽打到他的鼻尖。
他没回答桐衫的问题,只问她:“明天下午A市的一个时装周有一个展出,你要去吗?”
“要!”
桐衫孩子一样大声欢呼,心情一下子晴朗起开,她知道许竹延这是原谅她了。
他总是知道桐衫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