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他非我少年
01.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去,校园生活没有掀起什么大的波澜。当然,只要米沉不向黎岸舟告白,轰轰烈烈闹出大动静来。教室和宿舍每天都上演着鸡毛蒜皮的小事:放在宿舍楼下的开水瓶被偷了、早上喜欢的烧麦被卖光了、英语老师今天又换了新发型、隔壁班的某某数学竞赛获了奖……
匆匆忙忙的人影,在眼前穿梭。
日复一日,周而复始。
灼热的太阳不知从哪一天开始,终于不再那么毒辣,窗外的蝉鸣也渐渐销声匿迹,不用再堵着耳朵背单词。
米沉昨天晚上没有睡好,第二天起床晨跑的时候,病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宋稚子老远见她耷拉着个脑袋,趁老师不注意,从自己班的队伍里跑过来,加入了4班的阵营,和米沉并排跑着:“沉沉,你昨晚是不是捉耗子去了?”
米沉斜了她一眼,连说话的兴致也没有。
宋稚子笑起来:“你这样可怎么办?今天还要月考呢,千万别在考场上睡觉被老师抓住了……”
“今天月考?”米沉惊讶。
宋稚子比她还惊讶:“你竟然不知道?!”
米沉两手一摊,眼神无辜:“我真不知道。”
宋稚子无语了:“那你有没有把握?这是这学期学校组织的第一次月考,你还是重视一下比较好。等下吃完早餐还有点儿时间,我去你们班,帮你押几道数学题吧,临时抱佛脚也不差。”
米沉抱住宋稚子拖长声音感叹:“哎,你说,你怎么就这么贤惠呢?”
“因为你浑蛋啊,我才不得不贤惠起来。”
“宋稚子同学,你这语气好像在对负心汉说话。”
“你难道不是吗?”
米沉笑嘻嘻地把宋稚子兜帽衫的帽子狠狠地给她戴上。宋稚子反抗,扑过去,两人打闹起来。操场上晨雾消散,太阳已经冉冉升起,阳光照耀在鲜艳的国旗上,沥淮一中的校园里渐渐热闹起来。
第一堂课考语文,是米沉最擅长的科目。她只剩下一篇800字作文时,别的同学还在拼命地默写——“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
因为考试的缘故,原先的座位完全被老师打乱。原本在最后一排的顾屿被调到了三组一号位置上,就在米沉的斜前方。
米沉做完试卷太无聊,打量起他的背影。
那天送他去医务室之后,她随口提议要送他回家,不出意外,顾屿拒绝了她。米沉丝毫不在意,只是语气里带着无限遗憾地说:“是吗,真可惜……”后来宋稚子说,她当时的语气就像是一个调戏良家妇女的流氓。
米沉想想心里泛起一阵恶寒。
不管怎么说,她算是认清了,顾屿是个软硬不吃的家伙。
有时候,米沉会觉得,顾屿和黎岸舟有点儿相像,挺拔的背影相像,性格也有些相似,各有各的糟糕。真是搞不懂,她为什么会去招惹这样的家伙,难道她也有自虐倾向吗?
米沉烦躁地抓了把头发。
两天的考试很快结束,老师加班加点,硬是赶在十一放假之前批阅完了所有试卷,马不停蹄地公布了成绩。
几家欢喜几家愁,教室里哀声一片,也有几匹黑马超常发挥,被同学怂恿着请客。
米沉的成绩照旧,没有什么起伏。语文拿到了147分,单科成绩第二,只比第一名差0.5分。数学却惨不忍睹,文综还算过得去。排名下来,她卡在年级百来名的位置上,不上不下。
宋稚子毫无悬念地拿下文科班的总分第一。黎岸舟据说也考得还行,进了年级前十。
令米沉诧异的是顾屿,年级排行榜上,他进了前三十,英语和数学都是满分,多少让人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毕竟他看上去好像从来没有认真听过任何一节课。
那么能考出这样的成绩,只能说明他底子很好,在转学来沥淮一中之前,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学生呢?也像现在这样不爱说话吗?
米沉看见有几个女生拿着数学试卷,慢吞吞地走到他桌前,似乎想要向他请教一下学习经验。他冷漠的嘴唇抿成一条线,没有开口的打算,换了一只胳膊枕着脑袋,面朝墙壁睡起来。
几个女生连话都没能和他说上一句。
“拽什么拽……”
“数学成绩好了不起啊……”
米沉隐约听到诸如此类的抱怨声,心情无端地变好起来。
月考之后就是小长假,班上的气氛比以往都要活跃。中午午休的时候,老师一转身,教室就恢复了吵吵闹闹的场面。
宋稚子因为稳坐年级第一的宝座,中午她妈妈给她做了榴梿炖鸡送过来,以示奖励。她特意给米沉留了一碗,找机会送来4班。
米沉一闻到榴梿味,就捏着鼻子跳开,嫌弃地挥手:“赶紧端走,赶紧端走!”
“我妈说这个汤营养好,很滋补的,你真的不要尝一尝?”宋稚子试图诱惑她。
“不要!”米沉干脆地拒绝。
“你试试看,真的很好吃哦。”
“不吃。”
“可是味道真的真的……”
“宋稚子,你好烦啊!”米沉有点儿不耐烦地打断。
宋稚子有点儿受伤,脸上虽然没有任何不高兴的神色,但笑得有些勉强,不像抱着保温桶来找米沉时那么兴高采烈。
她失落地往回走,却被米沉拽住,怀里的保温桶被抢走。
“我吃,我都吃光还不行吗?!”米沉无比沉痛地说,嘴巴一咧,却又很搞笑。
静谧的午后,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口洒进来,两个女孩儿坐在空旷的楼梯间的台阶上。
米沉犹如承受酷刑,一口一口地把食物咽下去,鼻子皱了起来,露出视死如归生无可恋的表情。宋稚子脸上则带着小小的、狡黠的笑容,如同阴谋得逞。
她其实没有生气。
好像,从来没有办法真正生米沉的气。
但是好不容易能捉弄米沉一次,看她心甘情愿吃瘪的样子,还是会觉得很有趣。
宋稚子和米沉看似都是开朗活泼的,但实际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性格。
米沉太过锋利,她活得比大多数人要任性,看心情行事,没心没肺的样子;而宋稚子则像个真正的小太阳,光芒万丈。她在班上人缘很好,会照顾旁人的情绪,再加上她家境优越、成绩出众,无论老师还是同学,都喜欢她。
很多人不明白,5班的宋稚子为什么会和4班的米沉成为好朋友?
宋稚子的爸爸是暴发户,连小学都没念完,就和人出去打工了。他中年发迹,迈入了有钱人的行列,宋稚子的生活也因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宋稚子到了新的环境,进入沥淮一中,唯唯诺诺,低头走路,不敢回答老师的提问、不敢大声说话、不敢和同学打招呼、不敢融入人群中。她闭上眼睛,就是曾经奔跑过的无边田野,一群打赤脚的孩子在泥巴地里玩闹,笑声飞扬,无拘无束,好像从她头顶飞过的候鸟。
宋稚子做梦都想回到之前的小山村,尽管穷一点儿,但很开心。她不适应在沥淮一中的生活,只得把大把的时间花在学习上,埋头苦读,让自己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再胡思乱想。
遇见米沉时,宋稚子正在默诵《古文观止》,手上端着餐盘,眼睛没看路。正值梅雨季节,食堂的地面潮湿,泛着水汽,宋稚子脚下打滑,直接重心不稳地摔出去,餐盘里的南瓜全部抛到了前面人雪白的校服外套上。
黏糊糊的一大片黄色,宋稚子自己看了都觉得恶心,当下手足无措。
宋稚子比面前的人矮一点儿,稍微抬起头才看清对方的脸。她再避世,也还是认识米沉的,隔壁班的风云人物,行事张扬,常和男生混在一起打闹。
总之,是个不好惹的人物。
宋稚子脑子里瞬间闪过许多猜测,像这种情况,放在小说和电视连续剧里,对方大概会揪起她的衣领一顿羞辱,把事情闹大。
结果果然看见米沉把脏衣服脱下来,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宋稚子几乎在憋着一口气,等死。
“喂,你哪个班的?”米沉问。
“5……5班。”宋稚子低着头,心里打鼓。
“哦。”米沉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但这在宋稚子听来,却如同炸响在头顶上沉闷的雷声,“今天放学以后别走。”
宋稚子心想,完了。
宋稚子坐在教室里忐忑地熬过一个下午,想过下课以后直接逃跑,但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要她还在这所学校读书,以后就必定会撞见米沉。
倒不如今天解决干净,来个痛快。
她如临大敌,努力地做着心理建设,全然没有注意已经走到窗户旁边的米沉。等她抬头时,顿时吓得脸色惨白,活像突然见了鬼。
米沉看不透宋稚子丰富的内心活动,将手里一沓钱递过去给她:“喏,中午在食堂踩坏了你的手表,这是赔你的钱。”
宋稚子脑海一片空白,还以为米沉伸过来的是拳头,下意识地就闭上了眼睛。
米沉看得有趣,笑着问:“我都赔钱了,你怎么还一副要死了的表情?”
中午在食堂,宋稚子泼了米沉一身南瓜,紧张得没注意到自己口袋里的东西掉出来,恰巧被米沉踩了一脚。
那是爸爸给她买的新款手表,宋稚子不懂表盘上刻着的LOGO是什么品牌,她只觉得上面镶嵌的碎钻晃眼,太过奢华,根本不适合一个学生戴。宋稚子不喜欢,就随手收下塞进了口袋。
结果表被踩坏了,她丝毫没注意到,满脑子想着惹上了米沉该怎么办?
而米沉一眼看出那块表价格不菲,自己身上没有那么多现金,只好回家拿钱,跟宋稚子说好放学后再去找她。
于是便闹了这出乌龙。
宋稚子由此认识米沉,渐渐接触多了,她知道这个误打误撞得来的朋友有多珍贵。米沉带她认识更多的人,领着她熟悉沥淮的大街小巷,让她从讨厌到喜欢上这座城市。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班上的同学发现宋稚子变了,她性格开朗许多,也很热心,向她请教学习上的问题从来都是耐心解答。她在不知不觉中融入集体,终于适应了在沥淮的生活。
宋稚子常常觉得,米沉是她的引路人,像一根上天恩赐的浮木,在汪洋大海中,突然漂流到她身边,给她支撑和依靠。
所以她小心翼翼,那样珍惜。
“刚接触的时候,为什么你好像很怕我?”
“你恶名在外,我听多了,先入为主……当时还以为你会生气地把餐盘扣在我头上。”
“噗……”米沉嘴里一口汤喷出来,“我应该没那么残暴吧?我可是好学生,才不会欺负弱小同学。”
“看上去就是一个恶霸。”宋稚子笑,“国庆放假你准备去哪儿玩?”
“躺家里睡觉吧,睡够了再出去转转。你呢?”
“应该会跟妈妈回乡下待着,那边凉快,可以避暑,地里都是西瓜蔓和葡萄架,瓜果都特别甜,”宋稚子满心憧憬,乐滋滋的,“等返校了我给你带。”
02.
七天小长假开始的第一天,米沉意外地醒得很早。米原国和杜小清不在家,她叼了两片面包啃,一杯牛奶灌下去,马马虎虎就算解决了早餐。
拉开客厅的窗帘,外面是个多云天气。她无聊地坐在飘窗上拿平板刷了会儿网页,头靠着抱枕,突然想要去一趟桐安区。
那一片鱼龙混杂,只要肯出钱,打听出黎岸舟的住处并不难。
只是等米沉真正找上门去,站在连转个身都困难的窄小楼道里,她想象着黎岸舟低着头在这里穿梭,忍受着食物腐烂的气味和飞舞的蚊蝇。她想要敲门的手抬起来,又垂下去。
她贸然找来,这又算什么呢?同情吗?黎岸舟最不需要的就是她的同情。
是她爸爸害黎家到了这个地步。
米沉默默站了十来分钟,进退两难,既不敢进去,又不甘心无功而返。
门却突然从里面打开了,是拎着垃圾袋的周式微。
周式微认出米沉来,态度谈不上有多热络,但还算客气,问:“来找岸舟吧?他和同学去愚庄玩了。”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听他说,至少会在那边待个三四天。”
“谢谢阿姨。”米沉朝周式微郑重其事地鞠了一个躬,惭愧又心虚,只得赶紧转身离开。
在米沉找去桐安区时,黎岸舟和班上的七八个同学已经到达愚庄。
愚庄是一座以陶瓷和山水闻名的小镇,在地图上紧挨着沥淮市的西北角,位置有些偏僻,近几年政策支持才被开发出来。有富商投资,在中心地带修建了一座旅游度假村,渐渐才有了名气。
黎岸舟一直对绘画兴趣浓厚,虽然没有进行过系统的学习,但是多年自学也琢磨出来一点儿门道。
行李一放下,他就拿着画具准备出去写生,手上拿了份刚从民宿老板娘手上买来的地图。
愚庄随便一处都是风景,黎岸舟走了一段路,把画架搭在杨柳堤岸上。眼前雾多,还没有散尽,朦朦胧胧一片,看上去仿佛凝了霜,好像已经进入秋冬季节。这里的气温也确实要比外面低好几度。
黎岸舟画到一半的时候,碰见了同班的两个女生。她们见惯了黎岸舟不着调的样子,这会儿看他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画画,端坐在岸边,反差太大,倒有种莫名惊艳的感觉。
“这还是咱们班那个黎岸舟吗?”其中一个女生问。
“痞子转性了。”
“千及,你是他女朋友你不知道?”
那个叫阮千及的长发女生笑了笑,可有可无地替自己解释了一句:“我跟他是大家传出来的,闹着玩的。”
平时班上的男生闲得无聊,胡乱配对而已。黎岸舟是班草,阮千及是班花,两人传出点儿什么也很正常。
两人说话声音不小,却不见黎岸舟朝这边看过来,不知道是真没听见,还是故意忽略了她们。
阮千及离开时,却也忍不住刻意回头望了一眼。
黎岸舟第一幅画画的是风景,烟雾缭绕的水乡景色,空灵缥缈的意境,但缺了点儿出彩的地方,少了画龙点睛之笔。到了第二幅,他落笔时大脑空白,笔尖像有了自己的神智,纸上慢慢现出一张脸的轮廓,米沉的模样渐渐显露出来。
等终于画完,他仔细看看,还是觉得不满意,很多处下笔太重。他打算扔掉,将画纸揉成一团。
黎岸舟都走到了垃圾桶前,但又舍不得,用手指小心地把纸团展开,抚平上面的褶皱。
黎岸舟走回民宿时,到了吃晚饭的时间点。他所住的民宿不远就是度假村,其中一家叫春风楼的酒家很出名,他们提前在网上预订了座位,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赶过去。
其中只有阮千及和肖晴两个女生,走在男生中间。
黎岸舟手上拿着画板,胳膊夹着画册,东西看上去挺多,两手不得空,走在他旁边的阮千及问:“需要帮忙吗?”
黎岸舟方才认真画画时的模样已不复存在,和男生勾肩搭背,又笑着油嘴滑舌地打发她:“得了,不敢劳烦大小姐您。”
阮千及讪讪地收回手。
旁边的人见他们俩说话,看热闹似的开始起哄。阮千及脸上挂着笑,也不否定,黎岸舟似乎没放在心上。
饭桌上,男生拼酒,女生喝果汁。
黎岸舟受欢迎,被灌得最多。他原本酒量就一般,半小时过去就醉了,昏沉沉地倒在包厢的沙发上睡觉。
里面的冷气足,温度有点儿低。阮千及问服务员要了床小毯子,帮他搭在腹部。
黎岸舟下意识地用手去扯开,他一动,手肘下的一本画册摔到地上,里面的素描纸全掉了出来。
阮千及捡起来看,认出画上的人是米沉。
阮千及和所有人一样,一直以为米沉巴巴追着黎岸舟,而黎岸舟是不屑一顾的,甚至有几分厌恶。
如今看来,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有谁会将一个讨厌的人画得这样生动、美好?
阮千及仿佛撞见了一个深藏的秘密,手忙脚乱地把画纸夹回书里,放回原处。好在黎岸舟醉醺醺的,没有看见。
酒足饭饱,不知道是谁突然提到了米沉的名字,一伙人想想米沉的光辉事迹,又看看沙发上醉得不省人事的黎岸舟,各种馊主意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有人问:“你们说,米沉到底有多喜欢咱们岸舟?”
“试试不就知道了。”阮千及搭腔道。
“这个……要怎么试?”
阮千及使了个眼色,旁边的肖晴心领神会,起身拿到了黎岸舟放在一旁的手机,得意地晃了晃:“等着看好了。”
米家小洋楼。
米沉坐在房间的地板上打游戏,手机屏亮了一下,是条短信飞进来了。她扫了一眼,扔了游戏手柄,点开来看。
“我吃霸王餐被人扣住了,现在需要一万块钱救场,来不来随你。”
发件人是黎岸舟。
米沉心里一跳,立即回拨过去,问:“你现在在哪儿?把地址告诉我。”
可电话只接通了一秒,就立即挂断。
米沉无法判断黎岸舟那边的情形,她想起白天周式微说黎岸舟去了愚庄,应该就是在那里出的事。
短暂的慌乱之后,她一边拍拍脸,让自己镇定下来,一边安慰自己:“黎岸舟会没事的,不要怕。”
大人不在家,米沉去米原国的书房里取了现金出来,放进背包里。她快速收拾了下东西,就出门去车站。
现在时间是晚上八点多,直达愚庄的大巴车还剩最后一辆。她一路跑过去,终于赶上。之后,黎岸舟的手机再也打不通,她只好发短信过去说自己马上赶到。
大概两个半小时的车程,夜色深沉。
车内除了司机和售票员,只有米沉一个乘客。她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被风一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黎岸舟只说被扣住了,她全然不知道那边具体的情况,只希望付了钱就能息事宁人。
路上有点儿颠簸,她自虐一般地把头抵在窗沿上,被磕痛,最后渐渐麻木。
远处是连绵的山峦和零星的灯火,车越往愚庄开,地段越僻静,那些星光和灯影仿佛也越来越暗淡。
03.
黎岸舟睡了一觉,醒来又被灌了一遭,扶着墙壁差点儿吐出来。他等恶心的感觉渐渐下去,手里捏着瓶矿泉水,准备喝两口水。
包厢的门突然被一脚踹开。
那声音太过突兀,虽然分贝也没有多大,但刹那间满室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诧异地望向门口。
米沉手上拽着一个黑色的包,气都还没喘匀,眼神冰冷地看着这一屋子的人。
她到了愚庄车站之后,直接朝度假村的方向赶,从两岸的饭店打听过来。她指着手机里黎岸舟的照片一路问到了春风楼,服务员说这人她见过,因为长得太好看了,一眼就能让人记住。
但服务员又说了,这小帅哥没吃霸王餐啊,也没被他们酒楼扣下来。
米沉知道,自己被耍了。
包厢里,原本照明的是昏暗朦胧的彩灯。
米沉抬手在画满菱形花纹的墙壁上用力一拍,头顶两排强烈的白炽灯,齐刷刷地亮起来,霎时把每个人的面目照得惨白,连脸上僵硬的神情和空气里细微的尘埃都无处遁形。
黎岸舟走到米沉面前:“你怎么来了?”
米沉仰着头,直视他的眼睛,费力地扯起嘴角朝他笑:“你说呢?”从接到短信奔波到现在,知道他没事,她总算放下心,血管里的血都像被冻住了,怒火却在心底熊熊烧起来。
“什么意思?”黎岸舟皱眉又问。
米沉没说话,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牛皮信封,倒出一沓钱,朝他一扔。
崭新的红色纸币像风吹雪花一样四散开来,锋利的边角从黎岸舟的脸上划过,带来辛辣的痛感。
一屋子的男男女女醉意和睡意全消,一个个惊骇地瞪大眼睛看着面前发生的这幕,如同被噤声,安静得好似不存在。
靠坐在沙发一角的阮千及没有说话,她双腿交叠在一起,紧张得手指都掐进沙发里。
“你到底什么意思?”黎岸舟挡住米沉的去路,声音森冷又压抑。
“你不是要一万块钱的保释金吗?我现在给你送过来了,给你啊……”米沉踩着脚下的钱,她知道有些话说出去覆水难收,无法回头,在心上划下的疤痕或许永远都无法消弭,但是她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出口伤人的冲动,“黎岸舟,你现在不是正缺钱吗?”
越在乎,越害怕;越愤怒,越口不择言。
从沥淮赶到愚庄,她打不通黎岸舟的手机,不知道他的任何情况,怕他受伤,怕他出意外,怕自己动作慢了,怕会来不及。
她什么都怕,只因为他。
结果,却是一场闹剧。
米沉转身要走,黎岸舟拽住她的一只胳膊:“把话说清楚。”
米沉笑他虚伪,把手机拿出来给他看里面的短信。
视线在屏幕上浏览,黎岸舟的手背上青筋突起,脸色越来越沉。
他身后的同学知道事情闹大了,吓得大气不敢出,全都一言不发。
这时,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来:“这事是我的主意。”
阮千及站了起来。
她走到米沉面前,重复道:“这事儿是我的主意,跟岸舟没关系,他当时睡着了,整个包厢的人都可以作证。”
“哦?”米沉的视线落在阮千及的身上,“那就轮到我问你了,你什么意思?”
阮千及说:“你不是很喜欢岸舟吗?我们想替他试……”
“啊……”阮千及吓得发出一声尖叫。她话刚说到一半,米沉的拳头已经径直砸过来,离人脸还差两毫米时,被黎岸舟准确拦截住。
米沉看着阮千及惊慌的样子笑:“我和黎岸舟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要是想管,就跟我打一架,赢了才有资格在我面前嚣张。”
阮千及咬紧了嘴唇,殷红色的碎花裙子反衬出她的脸毫无血色。她早没了先前的镇定自若,目光求救似的望向黎岸舟。
黎岸舟蹲下去,把米沉发疯撒了一地的钱一张张捡起来。米沉不敢置信,看着他低下去的头颅和黑色的发顶。
那样高傲的人,在她面前弯下了腰。
“今晚这事我确实不知道,我代千及向你道歉。”黎岸舟伸手,把那沓钱递给米沉,“现在拿着你的钱,滚出去。”
他朝她伸出手的姿势,明明就像是要牵手、要拥抱,就像是回到了小时候。
现在,却锋利如刀刃。
曾经和米沉一起长大的黎岸舟,米沉曾经发誓想要默默守着他一辈子的黎岸舟,现在,让她拿着钱滚出去。
感情像植物,年深日久,过度汲取,肆无忌惮地耗尽了养分,枝叶就容易枯萎。
米沉终于感觉到了一点儿灰心。
黎岸舟上前一步,薄削的唇瓣擦过她的耳朵,他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对她说:“你以为,你米家的钱,又有多高贵?”
04.
愚庄夜里起雾,月光照在波光粼粼的河面和岸边的青石板路上。四下无声,偶尔传来几句低低的对话,马上又归于宁静。
米沉要按原路返回车站。
来的时候光顾着着急,一个劲儿地往前跑,没觉得这条路有多长,现在一个人慢悠悠地走回去,只觉得距离太远,好像没有尽头。
背后响起一阵脚步声,在安静的空中听起来突兀,米沉条件反射地回过头看了一眼。
“顾屿?”
米沉惊讶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时候已经快接近午夜十二点了。
顾屿惜字如金,似乎不打算解释。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兜帽衫外套和黑色的休闲裤,皮肤很白,月光一照,冷清又凉薄,只有唇上一抹绯红艳色。十分突兀的是,他右手上端着一块看上去可爱甜美的草莓慕斯。
“你……”这下米沉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三个小时前。
顾屿还捧着电脑坐在院子里乘凉,桌子上的老人机癫狂地振动起来,来电显示“纪女士”。
他不太想接,但终究还是没挂断:“喂,什么事?”
纪临丝毫不在意他的冷淡,高兴地说:“今天我会去沥淮旁边的那座叫愚庄的小镇参加剧组的庆功宴,不如你也来吧?车程很近,我都好久没有见到过你了……”
“没空。”顾屿一边敲代码一边说。
“小屿,你怎么这么狠心?”纪临的尾音带颤,演技太好,似乎真的快哭了。
顾屿飞快地在键盘上跳跃的手指停了一下,说:“你和我见面被人拍下来会很麻烦。”
“你难道不想妈妈吗?”
“不想。”
“嗬,小孩子都是这样口是心非。”
“我挂了。”顾屿显然不想再继续聊下去。他猜纪临今晚应该喝了酒,不然跟他说话的语气不会这样亲昵。
可他到底还是放心不下,按照短信上的地址找了过去。
纪临所在的剧组因为戏份杀青,包下了愚庄度假村里规模最大的一家商务酒店。顾屿远远看见纪临穿着晚礼服在和人敬酒,他站在一棵大榕树的阴影下,不想再走近,因为身份见不得光。
等了很久,纪临才得空悄悄跑过来,她身上带着点儿酒气和烟味,但说话还很清醒。顾屿确定她没事之后就准备回去。
纪临难得有些愧疚,拉住他问:“小屿你有没有吃晚饭?”
顾屿沉默,双手插在口袋里,已经开始不耐烦再待下去了。
“你等等。”纪临把自己手上那块草莓慕斯硬塞给他,“你吃着垫一下肚子,不准扔垃圾桶。”
顾屿无奈,敷衍地点了下头。
“在新学校还习惯吗?”在酒精的作用下,纪临说话有了点儿温情的假象,“有没有交到朋友?”
“我这边遇到了点儿麻烦,有人想扳倒我上位,动不动就搞暗中调查,如果你的存在被发现了……”纪临顿了一下,似乎不敢继续想象后果,话锋一转,“我会想办法尽快接你走的。”
顾屿说:“不用了,沥淮很好。如果我真的想走,早就走了,这点你可以放心,我已经长大了。还有,你好好演戏,这是你自己选择的生活,不必担心我。”
十六岁的少年,站在婆娑繁密的树影下,站在愚庄古旧的夜色里,对他的母亲说“我们都不会成为彼此的羁绊”,以此,度过了他十六岁的生日。
回程的路上,他遇见米沉,像是上帝刻意安排的一个小小的生日惊喜。
顾屿把手里的草莓慕斯递给米沉,后者有点儿受宠若惊地接下来。
弥漫在嘴里的甜味大概有治愈人心的功效,让米沉因为黎岸舟而低落的心情好了许多。她问顾屿:“大半夜端着一块草莓慕斯在路上走,真的很奇怪哎,今天你生日吗?”
顾屿没有否认。
“难道是真的?”米沉低头看着被自己一口咬掉了的草莓,有点儿愧疚,“那我岂不是抢了寿星的东西?”
“不算抢,”顾屿说,“我送你的,我们俩谁吃都一样。”
说来也巧,今天纪临随手一塞,竟是他从小到大收到的第一块生日蛋糕。
他们同路,很快变成肩并肩地往前走,脚步声重叠在一起。
没有勺子,米沉始终只能张开嘴啃慕斯,像只在墙角偷食的小老鼠。脸颊上蹭到了一点儿粉色的奶油,她却浑然不知。
顾屿看了一眼,再低头,又看了一眼。
眼睛里多了点儿笑意,但他就是什么也不说。
他们没有再追究彼此为什么会出现在愚庄,好似殊途同归的人,月光照路,深夜做个伴,一起往愚庄的汽车站走去。
结果毫不出乎意料,等他们赶过去的时候,那个原本客流量就稀少的破旧车站已经早早关上了大门。在路边搭上顺风车回沥淮的可能性,几乎为零。米沉和顾屿除了将就着在这荒郊野外度过一晚,别无他法。
站外的屋檐下有张木头做的长椅,米沉心宽,拍拍灰就坐下来:“今天就在这里过一晚了,明天搭首班车回去。”
愚庄夜凉,她只穿着一件单衣,把背包取下来放在膝盖上,抱着也可以取暖,只是似乎没有多大的作用,手臂上冻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顾屿把外套脱下来扔给她:“穿上。”
米沉想想之前的事,自己也算帮过他两回,一来二去,也不用跟他客气了。毕竟,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她把头从兜帽衫里钻出来,恍惚闻到了衣服上散发的一阵淡淡的皂角香,干净温和的味道。衣服穿在身上空空荡荡,像披了床薄薄的被子,下摆几乎快到她的膝盖。
“虽然很大,但是还不错。”米沉中肯地评价,“谢了。”
顾屿侧身,拨了拨她蹭到脸颊上的头发。
米沉惊愕,而他的动作显得有点儿笨拙,她不听话的长发又被风拂起,打了结,理不顺。顾屿皱着眉,严肃认真,干脆扯起外套的帽子,一把给她戴上。
这下,不管东南西北风都吹不乱了。
米沉整个人就像陷进了他的外套里,一双眼睛眨了眨。
她觉得今晚的顾屿不太对劲,或许就在刚才,他也遇见了容易触动他神经的某个人、某件事。
但她无从打听,每个人都有自己守着的一块领域,旁人无法涉及。
现在她只想让脑子尽快放空,暂时忘记黎岸舟,忘记阮千及,忘记米家和黎家。
高高挂起的弯月一如既往的遥远,附近传来溪涧流动的水声,对面的灌木丛和杉木林黑沉沉的一片,好似鬼魅。
待在这样荒凉的地方,她反倒觉得安心。
顾屿也不知道望着前方在想什么。
直到过了许久,米沉终于有了睡意,一道声音在她身旁平静地响起:“你觉得困的话,可以靠着我睡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