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年轻人,”他又起来了,仍往下说着,“我从你的面相观察,似乎看出你的情绪不宁。你来时便注意到这点了,因此,我才来跟你谈谈。我的一生既向你说了,并不是为供给旁人做讥笑的资料,他们早已知道些了,我要找一个有情感有知识的朋友。那么,我的妻子既然进过贵族女子高级学校,出校时,她也曾在名流官绅面前跳过围巾舞。她还得了个金牌和一张名誉奖状呢。那金牌吗?……已经卖了——卖了,嗯……那名誉奖状还留在她的衣箱内,前些时,她曾拿给女房东看过。她虽和女房东不很和睦,但她却愿将过去的快乐和荣誉告诉人家。我不会也不必苛求她,她所留下的唯一东西,聊以忆起往事罢了,其他的所有早已不存踪影了。哦,哦,她沉毅、自矜,看上去是有着志气的,她会擦地板,只吃黑面包,但绝不受人家的奚落。因此,列别加尼科夫那次对她施暴,她就看得很重,所以受一顿打后,她便高卧着,因为太伤了她的心了,她从未挨过打骂呀。我娶她时,她是寡妇,有三个孩子。她和第一个男人感情很深(他是个军队长官),所以脱离她父亲跟他远走了。她很爱他的男人;但他迷恋赌博,欠了一堆债,不久就死了。他以前经常打她,她也还过手(这点我可有证明的),但现在她还拖着眼泪鼻涕常说他好,这虽在回忆中,我也快乐呢!她以为自己是已经快乐过了的。……他死了,遗下三个小孩子,在一个很远的地方,此时我正在那儿;她被遗弃在绝望的贫困中,我虽见过许多盛衰兴亡的事,但我不能形容她的困苦。亲戚不理她,因她太骄矜了。……先生,那时我是个独身者,前妻只留下一个十四岁的女孩,我不忍看她那样的受苦,便向她求婚了。你想她如此困难,又是受过教育的,出身高贵的女人,她竟同意和我结婚了。哭着、叹着、扳手,她竟嫁给我,实在是因为她穷得没办法了!你懂吗,先生?须知无路可走时,那是怎么一件事,不,你还没有明白呢。……差不多一年多了,我负责任地说,老实说,我不曾和它接触过了。”他手指着酒壶,“我有的是情感,但我不能给她开心,后来我的饭碗丢了,不是因为自己有过失,实在由于裁员,于是我便和它握手了!……一年半前,流浪困苦,不消说,我们看见在这个大都市,有许多的纪念物来装饰。我就在这儿找到一份职业,但不久我又失业了。你知道?这回却是我自己的过失了,我把工作给弄丢了,我的弱点暴露出来了……我们现在住在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莉佩韦泽家的一个房间,我们靠什么度日,用什么付房租,我不好说了。除了我俩外,还有许多人同住着。污秽紊乱……嗯……我前妻所生的女儿年纪大了;我的女儿小时在家时,受后娘的虐待情形,我不必说了。因为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她虽豁达,性子却刚强,容易发怒。……是的。不必再说吧!不必说,索尼娅没受教育是当然了。四年前,我也自己教过她地理和历史,但我对于那些功课也不很懂呢,而且也没有可用的课本,我们的书是怎样的呢……嗯,现在已经找不到了,所以不久教她读书的工作便停了。记得是在波斯国王居鲁士那一课停的。她渐渐长大,也读了好些小说,最近她读着从列别加尼科夫那里借来的一本书,很感兴趣,是路易斯的《生理学》——你看过吗?——她有时会从那书里选一两段传述给我们呢,她所学的知识就是这点。如此我可以再向你说,先生,我将问你一句。你觉得一个忠厚的姑娘,通过努力的工作可以得到报酬吗?如果她是忠厚的而没有其他技能的,她一天难得有十五个戈比,而且还得忙个不停!此外,伊万诺维奇·克洛普什托克公爵——你知道他吗?——到现在他尚没把她替他打的那件衬衣的工钱给她呢,而且对她很无礼,脚踢、口骂,声称衬衣打得不好。小孩子还要饿肚。……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往来踱着,弯着手,颊部发红,那种病总是如此的。‘你住在这边,’她说着,‘你要吃要喝,舒服得很,但不来做一点事情吗?’她自己有许多东西吃喝,小孩子却已经三天没有尝到一块面包皮了!我在床上躺着……嗯,这没有什么关系!我醉躺着,我听见女儿索尼娅说话(她是个温柔的人,声音婉转……头发美丽,苍白的瘦削的脸颊),她说道:‘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我真的要去干那些事不成?’有一个品行不好的妇人达丽娅·弗兰措夫娜,巡警很熟的,她有几次要从女房东那边找她。‘为什么不去干?’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讥诮地说着,‘你是多值钱的宝贝呢?’但不必责备她,不必责备她,先生,她说话的时候,情形已经不很好,她被病魔和一帮饥饿孩子的哭声惹急了;这些话比其他什么还刺她的心呢……因为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的品性就这样,当小孩哭了,即使是因为饿,她也要去打他们的。六点钟时,我见索尼娅起来了,她包着头巾,披上肩巾,走出了房,大约九点钟时候,她才回来。她一直走到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前面,一语不发把三十个卢布放在她前面的桌边。并且连看也没看她一眼,她只拿着我们的大的碧绿色的缎布肩巾,裹着她的头部,脸朝着墙壁躺着;她的小小的肩和身体只是在颤抖……我还是和先前一样在那边卧着。我见了,年轻人,我看见了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一声不响地走到索尼娅的床面前;她跪着吻着索尼娅的腿不起来;她俩拥抱着熟睡了……一块儿睡,一块儿睡……是的……我自己……仍然神志模糊地躺着呀。”
马美拉多夫突然停住,他的声音好像干涩了。他匆匆把酒杯倒满,喝了下去,润润喉咙。
“从此以后,先生,”他停了一会儿,才往下继续说,“从此以后,因为一件不幸的遭逢且由于恶人的告状——在这一切事中大多是由达丽娅·弗兰措夫娜做的,她说受了虐待——从此以后,我的女儿索尼娅便被迫领了一张黄执照,自此她便和我们分离了。因我们的房东太太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莉佩韦泽不高兴听见那种事(她先前虽曾帮助达丽娅·弗兰措夫娜),列别加尼科夫他也是的……哦……他和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之间的一切纠纷,都是为着索尼娅呀。以前,他要和索尼娅接近,后来忽然又看不起她了;他说:‘一个像我这样受过高尚教育的人,怎么能和那种女子同住在同一个房里?’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替她辩解……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现在夜间索尼娅回到我们这边来了,她安慰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并极力援助她一些钱。……她在裁缝卡佩瑙莫夫家租了一间房,卡佩瑙莫夫是一个跛足的,牙齿生得极不整齐的人,他的家人多是如此的。他的妻子也是龅牙的。他们全住在一间房里,但是索尼娅她自己有一房间,和他们隔开。……嗯……是的……都是贫穷的,都是笨嘴拙舌的……我早晨起身,穿上破衣,对天默祷,要到伊万·阿凡纳谢维奇老爷那边去。伊万·阿凡纳谢维奇老爷,你知道他不?不很知道吧?他是忠于上帝的一个人,他是神……主的面前的油烛;正如油烛在融化呢!……他听我讲的故事,眼已惺忪了。‘马美拉多夫,你已经让我失望过一回……我再宽许你一回吧’——这是他讲的。‘牢记着,’他说,‘现在你走吧。’我吻着他脚上的泥!——实际上,我并没有吻,只是内心如此,因为他不会让我那样啊,他是政客,也是一个有政治头脑的人。我回家后,当我说我已重新供职,且有薪水拿时,哎哟,一切均呈活跃了!……”
马美拉多夫在极度的兴奋中又戛然停了。此时一群酗酒者从街上跑进来,并传来手摇风琴和小孩子唱《哈孟雷德》的声音,在店门口都听见。屋内充满了嘈杂。酒店老板和招待忙着照顾新客。马美拉多夫却不关心这些,仍在说他的话。他已身软力弱了,但他越醉越爱说话。想起他新近在工作上的成功,他是另一个人了,而且真的满面红光。拉斯柯尼科夫听得很出神。
“那是五个星期前吧,先生。是的。……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和索尼娅一听见这事,以为我是上了天堂似的。从前总是如此:她当我是个畜生,一天到晚除了诟骂之外就没什么了。现在她们小心之至,叫小孩子不许闹。‘你的爸爸谢苗·扎哈雷奇在公署做事累了,他在睡觉呢!’我去做事前,她们倒咖啡给我,并为我弄来奶酪!她们开始给我好的奶酪,你明白吗?她们怎样弄到一套便宜的衣服——十一个卢布,五十个戈比,我不知道。靴子、棉织衬衣——最讲究的,一套礼服,她们把一切都变作最时尚的,用了十一个半卢布。前一天早上我从公署回来,我看见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做了两道菜——鲜汤和红萝卜炒咸肉——我们从未吃到过。她衣服很少……但她却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像赴人家宴会似的;她没什么衣饰可装扮的,只是把头发弄得很光滑,戴上一个搞卫生时戴的领巾,一副袖套,就只有这些,她显得不同了,她非常年轻,美丽。我的小女索尼娅现在只援助一些钱,她说:‘我不能常来看望你们。晚上以后也许行,因那时没人看见。’你听到吗?你听到吗?饭后我睡了好久,你以为怎样?我的妻子在一周之前,还和我们的房东太太争吵过,但不久她又请她进来喝咖啡了。她们一块儿坐着,密谈着约有数小时。‘谢苗·扎哈雷奇现在又有职业了,领着一份薪俸,’她说着,‘他自己到老爷那里,老爷亲自来见他,别的客人全等着,并握着谢苗·扎哈雷奇的手,一同到他的书房。’你听到吗,你听到吗?‘自然听见,’他说,‘谢苗·扎哈雷奇,我记着你过去的劳绩,’他说着,‘而且不论你有什么不良的嗜好,只要你现在答应了,因为没有你来帮我们,事情就不成样子了。'(你听到吗,你听到吗?)‘就这样,’他说着,‘我现在相信你的话,你是一个忠诚的人。’我对你说,那些话,都是她编造的,并不仅是由于好夸,以及为着矜夸呀;她自己也不相信,她以此求得一点儿高兴,她是这样的呀!我不必如此说她,不,我一点儿也不说她!……六天前,我们第一月领的钱——共二十三个卢布,四十个戈比——给她的时候,她叫我为小宝贝:‘小宝贝,’她说,‘我的小宝贝。’在无外人的时候,你懂吗?你,你不要以为我不会做一个丈夫的,你能吗?……哦,她扭着我的脸说:‘我的小宝贝。'”
马美拉多夫突然不说了,他要笑,忽然他的下巴痉挛起来了。他勉强压制着。这酒店,这人的落拓的行径,在柴草船上度过了五个夜晚,以及酒壶,对于妻小的疼爱,他的听众摇惑了。拉斯柯尼科夫留心倾听,只不过露着一点儿不愉快。他似乎有点儿忧虑,走过来了。
“先生!”马美拉多夫恢复原状说着,“嗯,先生,这一切对于你也许都只是一件笑料吧,像别人一个样子,也许我把我的家庭生活琐屑事件,打扰你吧,不过我觉得这于我却不是一件可笑的事情。……我的一生中最可纪念那一天,那天晚上,我很快地在梦想中过去了,梦想着一切事儿怎样处理,我怎样修饰小孩的手,怎样叫她休息,我将怎样把我女儿从火坑中拯救出来,使她回到家庭来……还有……不,我可以原谅的,先生。哦,先生,(马美拉多夫突然抬头看了一阵,注视着四周。)嗯,就在那梦后的第二天,就是在五天以前,晚上,我好像贼骨头似的,用敏捷的手法从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那里把她箱子的钥匙偷来,我们一个月薪水所用剩下的全拿出来,多少钱我已忘记,现在来看吧,大家都来吧,我离家第五天了,她们在那边寻找啦,而且我的工作丢了,我的礼服放在埃及桥上的一家酒店。我把它换成我现在的这件衣服了……一切事情就此告终!”
马美拉多夫的手拍着自己的前额,闭眼咬牙,他的手肘靠在桌上,一分钟之后,他的脸面忽然变色了,而且露出一种虚伪的敏捷和夸张,对着拉斯柯尼科夫看,并大声笑说:“今早我去看过索尼娅,我向她要点儿酒解解瘾!嘿,嘿,嘿!”
“那你说她给你酒喝了吗?”来客中有一位大笑地喊着。
“这半瓶酒是用她的钱买来的,”马美拉多夫声明着,他只向拉斯柯尼科夫讲,“我的女儿给我三十个戈比,我看见这是她最后所有的钱了……她不说什么,只是朝着我……的确没有说话,但她那方面……她们为男人而痛心地哭了,但她们却不怎么责备他们,她们并不责备他们哪!那更令人伤心,她们不责备,那更是难过,是三十个戈比,或者她现在要这钱用呢?你以为如何,我的先生?因为此刻她必须修饰她的外貌哇。要漂亮,那特别的讲究就得花钱,你知道吗?你明白的?还有发油、裙子,用绸缎做的裙子,还要鞋子,极讲究的花鞋,这些她一定少不得的。你知道的,先生,须知那漂亮是怎么一件事?但是我是她的父亲,我把那三十个戈比拿到这儿来喝酒了,我一文没有了,而且我已经把酒喝完了,你想,谁会加以怜悯如我这家伙呢?你是否也如此,先生?对我说吧,先生,你是否也如此?嘿,嘿,嘿!”
他举手把酒壶子倒一下,但已经没有一滴酒了。
“你为何要受人怜悯?”酒店老板又来插入说道。
接着便是狂欢的呼声,詈咒。狂欢和咒骂是起自四座的听众,有的并没有听进他的说话,只是看着这被撤职书记的举动而发笑的。
“怜悯!我要受人怜悯吗?”马美拉多夫突然大声说着,他伸着手臂站着,好像他早就等着那句问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