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锅灶
第一节 屋檐下,炕头吟,烟火成诗
锅在民间是生存的象征。
锅,一口圆圆的黑铁,镶嵌在农家的灶上,一日三时燃起柴草,释放出袅娜的炊烟,这家农户就充满安详,这样的村庄就静谧和谐。相验一口生铁锅是不是好锅,要用石块敲一敲它的边沿和底部,听听它发出的声响是清脆还是浑浊,是均匀流畅的和声还是生涩拥堵的断流。一口锅是一家人长久的日子,需要对上眼光:听起来顺耳,摸起来亲切。买上一口顺眼顺心的锅,日子无论贫富都从容舒心。锅被庄严地买回来,端坐在虚位以待的灶口,主人用细泥均匀涂抹镶嵌,就开始了细密悠长的日子。新锅是生涩的,需要养,要用一块新鲜猪皮反复擦抹。这擦抹似乎是一个隆重的仪式,又仿佛是神秘的开光。油腥赋予它灵魂,唤醒了它的使命,它由一块冷冰的铁,变成了这户人家荣辱与共的伙计,开始了贫贱相依的日子。黄刺刺的铁锈变成养眼的纯铁,泛着黑亮,透着昂扬,养育着一家的嘴巴、个头和精气神。
锅,承载着丰年的满足,也忍耐着荒年的饥馑。无论清汤薄水、粗米野菜,还是白膜猪肉,顿顿油锅吱吱啦啦地响,一口锅,只要一日三餐地蒸煮,就有生机。锅铲一次次铲掉水锈、锅巴,炊帚一圈圈抹去积渍、浮尘,这口锅就可以尊严地伴随生生不息的日子。锅最怕闲下来,几日不用,锅底就泛上铁锈,生涩的生活滋味欲说还休,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谁家的铁锅没有一波三折的故事呢?那一年,锅被揭走了,灶那黑乎乎的大口惊恐地张着,是乡下人的巨大伤疤,一直没有结痂,就那样在心头疼着,问着。没有锅的日子,家家对未来没了底,人人对生活目瞪口呆。
锅里是寻常饭菜,锅下是安详的灶火,氤氲着柴草的气息。煮地瓜,贴饼子,一个时代永不变样的饭食。一个黑陶土烧制的汤罐稳稳地镇守在锅底中央,洗一圈地瓜,切一盆白菜炖上。锅底火起,毕毕剥剥,火苗飘闪,锅底就开始飘出歌声:咕嘟,咕嘟,那是烧锅水的激情被点燃,在吟唱餐食的进程。锅沿处从锅盖缝隙里透出丝丝缕缕的热气,锅热了,是贴饼子的时候,乡下人自创的歇后语说:热锅贴饼子——好。锅冷,生面饼子是贴不住的,会滑到锅底,跟地瓜依偎在一起,化成奇形怪状的饼子。只有锅热了,软乎乎的饼子才会牢牢地抓住硬的锅铁,贴在哪里就在哪里扎根,中规中矩,绝不走形变节。
锅口的裙裾是锅台,即锅沿外四四方方的土台子。方中镶圆,做人堂堂正正,做事圆圆满满,古朴的乡村生活,举手投足间都是朴素的生活哲理。锅台的一角是放置汤罐的,一顿饭炖一罐开水,清锅后,汤罐就镇守在锅台一角,方便人取水饮用。汤罐里有汤勺,一般是铝铁小勺,汤罐顶上盖着水瓢,因为这湿漉漉的家什放在别处不妥帖,汤罐更需要一个盖子,以免屋顶落灰或者失足的促织、蜘蛛掉进水里。靠锅门脸的锅台两个角通常空着,只有在开锅端饭的时候,用来放盛饭的盘和盆子。一盆炖热菜从锅底起出来,也需要在锅台上短暂停留,散散热,包层手巾防烫手,再小心地端到餐桌上。
锅台下就是黑洞洞的灶口。锅的责任,煎炒烹炸,蒸饭煮汤;灶的使命就是烟熏火燎,在最体面的锅底下做着最脏最累的琐碎活计。锅与灶唇齿相依,灶总是黑头黑脸地为锅里的三餐吞吐着碎草柴火,干索的草它痛痛快快地吞咽,雨季的湿草它也得如鲠在喉地艰难咀嚼。天朗气清的时候,一根烟囱柱子直指苍穹,灶底火燃得呼呼有声。阴霾湿重的天气,满灶屋返烟,人们就骂着,这个锅头不好烧!灶听了,憋不住,一滴委屈的泪滑下来,呛得站着贴饼子的女人咳尿了裤子。
鸡鸣里,女人打开柴门,第一件事就是挎进筐子掏锅底灰,掏出昨天一天的柴草烧下的余烬,将灶腾空。一阵轻烟升腾,灶口火着了,火舌贴着锅的大肚子,慢慢把它煨热,烧沸,直到锅底咕嘟嘟地沸腾起一曲交响乐,锅盖处突突突地冒出洁白的蒸气。锅底是个大肚子将军,黑洞洞的,年久积灰,摸一把锅底灰,可以疗治小小的皮疮和疖子,兵荒马乱的年代里,锅底灰更是最好的掩护,多少女人仰仗几把锅底灰逃脱恶狼的眼睛。
灶火是直通炕的。炕洞里虽有山路十八弯似的机关,烟却如淙淙溪流,总能绕过盘曲的石缝一路流转,抵达烟囱,放逐天际。灶洞俗称锅头,是锅的首脑还是炊烟的源头?
锅头驻扎着一方神灵。锅头的外脸,火苗蹿出来的地方叫锅眉爷爷,就是灶王爷的所在。乡下人对灶王爷非常敬畏,平日教导小孩子不要去动锅门脸,烧火的时候不能用烧火棍戳锅门脸,小孩子通常是忍不住烧火的寂寞,容易拿火棍到处乱戳的。母亲会教导说,那是灶王爷的额头,戳了就是对神灵的大不敬。敬畏神灵,是乡下文化里多么厚重的一笔啊。家里倘若讨来只狗仔猫仔,也要拜灶王爷。女人提着狗仔的前肢腾空拎起,对准灶门有节奏地悠荡着,一边还要念叨拜灶王的拜辞:拜灶王,拜灶王,拉屎尿尿靠南墙。据说举行了这一仪式后,那猫儿狗儿就得了灶王的神示,懂得大小便找旮旯,不会弄得院子里到处粪便。
灶王爷是上天派下来的监督员呢。一年忙下来,小年到了,腊月廿三辞灶,要给灶王爷备上骏马,以清水饮之,黄豆喂饱。还要请求灶王在天上美言一家的事务,并带回一家平安的来年运势和五谷丰登的丰收图景。拜辞曰:灶王爷爷上天堂,少带(回)是非,多带(回)五谷杂粮。而且还要给灶王爷吃糖瓜,企图贿赂灶王,或者不叫他多说话,用黏糊糊的糖瓜粘住他的嘴。
锅头有个相好是风箱。风箱有个吹气的凸嘴,锅灶留有一个凹洞,如此天作之合,锅灶和风箱就亲亲热热地过起了日子。天高云淡的时节,地气上升,一顿平常饭是很少用到风箱的。蒸馒头、下饺子,需要急火的时候,在灶洞里填上满满的柴,风箱“咕哒、咕哒”紧拉几下,火苗就呼呼蹿起来,锅就很快沸腾了。锅洞的左边是风箱,左手拉风箱右手添柴草是最合适的。锅头的右边也留有一块风箱大小的地方,上与锅台平齐,这个长方体的洞俗称锅洞子。如此简单的锅洞子用途却是极大的。连绵雨季,草垛浸泡在无休止的雨丝里,妇女钻进草垛深处,好容易抠出一提篮草,谁知道草垛却是漏的,不知是鸡的刨抓,还是老鼠的洞穿,总之掏出的是水淋淋的霉烂的懊糟的草。湿草生烟,一顿饭烟呛火燎,满屋三间的生烟味。有心的女人,常常是晴天就在院角晒些干草,是最易燃的麦穰草之类的,趁着干爽储藏进锅洞子,雨天做引火使用。过年的时候,平原地区的年夜饺子一般是用豆秸草煮,因为豆秸的草燃起热量最猛,饺子下锅后需要急火,火越急便越容易煮得完整无损。那豆秸草是要提前晒好存进锅洞的。春天,老母鸡咕咕地叫,耷拉着翅膀到处找地方趴窝。女人说,鸡要抱窝了,赶紧找些“准蛋”,将锅洞用软草铺好,摆上“准蛋”,把老母鸡抱进来。那四处找窝,一腔母爱无处发泄的母鸡,就安安稳稳地在锅洞里实施它的育婴大计。母鸡几乎是一天到晚趴在锅洞里,一碗清水和一碟苞米粒就使它更安稳。一段时日之后,老母鸡就咕咕唤着,将一团团毛茸茸的鸡仔带出来,它们在院子里散步,在草垛根刨食草籽、谷粒和小虫,进进出出,锅洞,成了鸡仔的摇篮和家。当童年的我蹲在锅洞前给抱窝的母鸡添水加食的时候,颇有神圣感,而此时,作为一家出出入入的鸡族的庇护,锅洞也有了空前的神圣光环。
锅洞上方与锅台齐平的部分可以看作是锅台的延续,也是一个重要的场地,锅盖掀起来的时候,就是站立在这个平台上,这个位置被称作锅后。一口锅要体面地遮掩,做餐时盖上锅盖,饭好了揭开锅盖。锅盖下是一家人眼巴巴的期盼,锅盖揭开的时候,一切昭然,那是一锅满满当当热气腾腾的好日子,还是半锅干干瘪瘪的饥馑,锅盖来揭开这个谜底。倘若一户人家贫困之极,就说是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每日晚饭后,女人要将锅刷净抹干,用锅盖盖住了,用压锅石头压住了,谁知道锅一开口又会有怎样的祸端?那年月,锅和人一样成了哑巴。张开口的锅,夜里保不准会经过蝎子、蜘蛛还是香大姐,谁知道一口滑溜溜的锅底,会不会成为老鼠的滑冰场,促织们的音乐厅?总之,一顶锅盖盖过锅的头颅,那用胡黍长挺秆穿缝起来的,圆圆的盖顶,是锅的尊严,严丝合缝,镇守着干净体面的食钵。
锅后,就是锅盖顶的后面,是存放篦梁叉、篦子、锅铲子的地方,也是放置盐坛子的地方,还放置着一件重要的灶具:铁勺子。铁勺子是一个微型炒锅,一个粗黑大碗的碗口大小的浅浅平底铁勺。铁勺子常常是为小孩子服务的。在燃烧的灶火上燎烤片刻,滴上几滴菜油,搅动点面糊,给孩子烙一张微型的油饼。有时候给咳嗽的孩子炒一个鸡蛋。这些都是在铁勺子里完成的,铁勺子的快捷,省油省火,很受缺衣短食的庄户人喜欢。抓一把花生米,在铁勺里炒熟,是慰劳那劳累的男人,给他做的下酒菜。夜里孩子一踢腿,脚指头爬上窗台,踹破了封窗纸。不讲究的人家,吃饭的时候,从孩子的练习本上撕下一页用过的纸,拿吃完的地瓜蒂把,用仅存的地瓜穰抹抹,糊上雪白的窗,给它留下一个黄乎乎的丑陋补丁。讲究的人家,用铁勺子少少地烫点糨糊,补丁也裁得四四方方,仔细地比量着,给窗户一个体面的补偿。父亲最喜欢用铁勺子在将熄的灶火上烤小干鱼,那种叫柳叶鱼的甜晒小鱼,不足一拃长,燎烤片刻,散发出鲜美的气味,馋得邻居家的猫蹲在墙头上“哇哇”大叫。
女人守在锅头口,一手轻轻搭在风箱上,时不时轻拉几下,风箱的小舌头就调皮地秃噜几下。她眼睛盯着跳动的火苗听着毕毕剥剥的燃烧,思绪就绵软下来,少女的时光,岁月里的片段,或许就在这时候再度闪现。忽然“刺啦”一声,水滴落在火里的声音。女人的思绪被拉回来,一道湿湿的裂纹在锅底的某个部位出现,一大滴水珠,像谁委屈的眼泪,憋着憋着就憋不住地落下来,火苗被打得一个趔趄,“哧”的一声响过,低下去,又慢慢长上来。又有一颗水珠慢慢在裂痕处凝结。女人从容地将灶前的柴草烧尽,将满锅的青涩煮得芬芳四溢,只在吃饭的时候,仿佛是对男人说,又好像是对自己说,或者是对孩子说,锅漏了。
大家似乎忘记锅漏了这回事,该上坡上坡,该下原下原,女人做饭的时候,仍旧添小半锅水,咕嘟嘟煮着,只是在裂缝的锅里面,用白面搓了一条细线,镶贴在那伤口上,暂时安抚了铁锅那破碎的情感。这样过了不多久,一个卖猪或者粜粮食的集市上,男人用独轮车推回一口崭新的锅。老锅,被倒扣在墙角,等待属于它的另一个使命。
乡村孩子们的纠纷里,大人对于被欺负了的孩子的最大安慰,对行凶者最极致的恐吓就是:“再打俺家的小孩,我就去砸破你家的锅。”若事情办砸了,糟糕到极限,就说这次砸了锅了。全力以赴,倾尽所有去办一件事情,最到家的一句话就是:“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上学。”“砸锅”就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达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不到万不得已,那口锅是万万不能砸的。若要现世安稳,就好好地守候一口自己的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