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与红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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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的社会,虚构的人物

以上所讲的是小说的变迁和社会经济变迁的关系。

小说的种类很多,什么社会小说、爱情小说、志异小说、神怪小说、历史演义小说、讽刺小说、笔记小说……鲁迅在六十年前即列举了无数种。现在还有什么科幻小说、心理小说等,那就讲不尽了。

但是不管小说有多少种,它的基本原则则只有一个:它讲的是“人性”——不管这人性是善还是恶。《聊斋》上所讲的狐仙,《西游记》上所讲的猪精、猴精……它们哪里是什么鬼怪呢?他们都是“人”,它们的行为也都是人类的社会行为。猪八戒是一只猪吗?非也!猪八戒是一个可爱的阿Q。阿Q去摸摸小尼姑的头,猪八戒在盘丝洞里也把五位裸体美人的衣服藏起来了;阿Q想发财,猪八戒也在它的耳朵里藏了些银子做“私房钱”。

个人的私见,我觉得吴承恩的猪八戒,实在比鲁迅的阿Q写得更好。猪八戒比阿Q更可爱、更有趣。

这里问题就出来了。阿Q和猪八戒在历史上是否实有其人呢?答案当然是“没有”。根据胡适之先生做考证、写传记的原则,有一分证据只能讲一分话,有九分证据不能讲十分话。所以胡适之先生所写而考据十分严谨的《丁文江的传记》里,主人公丁文江就实有其人。他所写传记中一切的故事,都有百分之百的真实性,所以“丁传”便是一本杰出的历史著作。

比他较先执笔的,鲁迅也写了一本《阿Q正传》。阿Q并无其人,阿Q的故事也是百分之百的虚构。如果在某小学的国文班上,有某位小学生答考卷说阿Q姓桂,是实有其人,那他的老师一定把他的考卷打零分——历史上哪有个真阿Q呢?

可是问题又出来了:历史真没有阿Q其人?历史上多的是呢!——至少在讲台上就站着个阿Q,那就是我自己。我就时时在做阿Q,或做具体而微的阿Q。

举一个我个人社会行为的切实例子。

侨居美国四十年,我前二十多年是在哥伦比亚大学度过的。在那第二十三四年时,我在哥大做教中国文史的兼任副教授,并做全任中文图书部主任。据校中当时的洋上司们和学生们的讲评,我的教书成绩和图书管理成绩都还不错,但我那时职位和薪金都很低,仅够养活老婆孩子。我平时也奉公守法,绝没有账目不清或乱搞男女关系,更没有吃喝嫖赌,尤其不够资格纵横捭阖,搞污浊的“校园政治”。

想不到这样一个可怜巴巴、尽忠职守了十多年的中文图书馆小职员,校方的汉学大师们忽然一下便要把我“免职”了。我有个四口之家,孩子幼小,又毫无积蓄,一旦失业,六亲不认,只有坐以待毙——因为那时美国正闹经济恐慌,找事不易,好多博士都在开出租车。

老实说,哥伦比亚大学的汉学当局那时要把我“免职”,我本来没有什么抱怨的,因为我的“汉学造诣”原是不如他们嘛。但是有四口之家的人,业可失不得!我对哥大没功劳,也有点苦劳吧!何况那些汉学大师和我都有二十多年的交情,有的还误认为我是“高足”呢,到现在我们还是好朋友嘛,何以寡情若此!

在那绝境之下,我想不通这个洋人社会何以没人性至此——那时我想到要跳摩天大楼,又嫌大楼太高;想到跳赫贞江,又嫌其有垃圾污染;想买手枪,又怕有私藏军火之嫌……气愤、绝望、自卑交织于怀,不知如何是好。谁知天无绝人之路,在一个失眠的午夜,我忽然“病关索长街遇石秀”般一下碰到了老朋友阿Q——阿Q的关怀,才又使我打起勇气活了下来。

那时哥大的洋汉学泰斗有好多位,一个个都是学富五车、名满中外的大汉学家,著作等身,偶尔应约光临台湾和大陆开汉学会议,昂视阔步,真是上下交钦。我这位小卒跟他们比起来,真是丘陵之与泰山也,被开除了,何怨何尤呢?

但是我要活命吃饭、养家糊口,又如何是好呢?这一晚我听老友阿Q之言,听了一夜,终于想通了。我想:“哼,汉学!上自文武周公仲尼,下至康梁胡适冯友兰……诗词歌赋、平上去入、经史子集、正草隶篆……上至殷商甲骨,下至中共的简体字……谈现代史论蒋宋孔陈、评马列……写朦胧诗、看现代画……如此这般……这批毛子哪个比得上俺阿Q呢?……他们开除我……哼,他们加在一起再搞十年,也比不了我阿Q一人……奶奶的,老子被儿子开除了……”

做了一夜阿Q,思想搞通;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不禁大乐——问题全部解决,与“赵老太爷”又和好如初。

朋友,你能说阿Q并无此人,只是小说家的虚构,这里分明就有个大阿Q嘛!

那晚我也在苦索丁文江博士,却遍找不着,我那晚如找着了丁文江博士而错过了阿Q先生,我就活不到天亮了。

我们这个荒唐而可爱的世界里,老朋友阿Q实在很多,精明的丁文江博士毕竟太少了,他的社会代表性也太小了。你能说只有“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的《丁文江的传记》才是历史、才是传记?那“没一分证据,却说十分话”的《阿Q正传》,是虚构、是小说,历史上、社会上,并无阿Q其人?其实它的社会代表性,却远过于丁文江博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