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圈交错和众圆同心
再说说汤因比的另一公式挑战和反应吧。我们教历史的,在传统中华民族史上,也找不出太多来自自然界,或来自外族的、有生死攸关(所谓“亡社稷”)的“挑战”。黄河百害、夷狄凶残,但是它们都不能把汉民族搞成古埃及、古巴比伦或古印度的德拉威(Dravidians)来加以毁灭。
古汉民族,今日已扩展成中华民族了,自始至终就不是个纯种的民族(homogeneous race)。和今日英文里的Americans一样,所谓汉人、唐人、大汉子、小汉子、汉儿、胡儿……都是具有相对性的政治和文化的词汇。“古汉人”较诸“今日美国人”,只是前者比后者要早出两千多年的民族“大熔炉”(Melting Pot)罢了。汉人的祖先遍布东亚,甚至中亚、西亚、南亚,也包括石器时代的台湾居民。他的文化幅员之大、活动范围之广,在比较史学上,只有西方的印欧语系民族(Indo-European Peoples)差可与之相比。
但是这个以高加索种为主体的印欧语系民族群,和以蒙古种为主体的汉语民族群的历史发展,却有彼此绝对相反的程序:前者是四处流窜,愈分愈细,语言文化本是同源,却远而愈杂,终于形成当今欧洲斯拉夫、条顿、希腊等无数支派,在西南亚亦有印度、伊朗之别。他们各据专区,各宗其祖,各信其教,各立其国,彼此之间排他性极强,挑战反应的现象也极其明显,这也就是汤老教授学说的主旨所在吧。
反观后者呢?我汉民族的发展却正好相反。我们守住黄河中游的祖宅,四向翻滚,愈滚愈大。滚到后来,干脆来他个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罢黜百家,独崇儒术”。大家既同之后,再干脆拜个把子,你我都做起了“炎黄子孙”。中华民族终于占据了世界总人口的四分之一,真是欹欤盛哉!
我们如果要把东西这两大民族群的分合发展来个图解,则印欧语系的民族群的关系,实是一个诸圈交错的图案(见图甲),而汉语民族群的关系则是众圆同心(见图乙)。
图甲:诸圈交错
图乙:众圆同心
诸圈交错,在文化上就发生了“挑战、反应”的竞争,政治上也就一分不合,而致小邦林立。意大利在统一之前,一只小皮靴上就有十余小邦,倾轧无已时,斯拉夫、日耳曼亦无不如此。
众圆同心,在政治上虽亦有“合久必分”的现象,在文化上则始终只有伸缩的问题或发射和吸收的问题。国力兴盛,则文化远播;国力衰微,对外来文明就门户开放,广纳蛮夷。管你什么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祆教,管你什么科学、民主、共产主义、法西斯主义,我们都可诚恳接受,食而化之。这种传统中国文明的“容忍精神”,我们搞比较史学的,翻遍世界史籍,可以说只此一家、别无分店了。
喜欢偏激的朋友们或许要说,此阿Q精神耳,与容忍何有?朋友!正是如此嘛。子曰:“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大智若愚。”有智慧的愚,才是人类智慧的最高表现。宽容(不拘任何形式)与精敏,浑厚与厉害,在民族文化的长期发展中,孰利孰弊,还不易遽下定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