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女参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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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履霜坚冰至

腊月初八,长安失守的消息跟高衍一起到了广陵。

婚礼提前一日举行,过程十分匆促。还未入洞房,陆南生就把一身新郎官的红衣扒了,只来得及重重搂了一把新娘,便跨上乌骊,在暮色中打马西去。

离容伫立良久,直到天色昏黑,再也看不见一粒飞马的扬尘,才转过身来,面朝被红绸装点得颇为喜庆的军帐。

不远处笙歌未散,季伯卿,万弗萱,还有趁机豪饮的将士都没有察觉到陆公子已不在军中。

只有离容知道,他心里有多急。

她知道陆南生心急如焚,所以她主动拒绝了他将她送到临海郡的提议,提前放他走了。

私心希望他安安分分地呆在自己身边,什么危险的地方都别去。但如果他真这样做,那他还是她倾慕的那个人吗?

宾客的谈笑声被风声掩没,离容突然觉得这夜其实很安宁。她希望有朝一日,天下人都能享受这样安宁的夜。

提步迈入帐中,披散长发,解衣欲寝之际,却见角落里的一个红衣女人快步走来——

哟,差点忘了这个人!

说来这人也是奇怪,陆南生明确表示过不要什么陪嫁丫头,崔夫人也说她并未准备,但在前堂三拜之后,她就半途冒了出来,还身穿喜服。搀着她的媒婆非说她是媵。

陆南生来不及处理这事就走了,离容更不知如何应对,但当自称媵妾的女人走到她跟前,与她在烛光中四目相对时,离容方觉事情的诡异超出了她的预想。

“啊!——”

一声惊呼的尾音因抵在腹上的霜刃而被恐惧牢牢压住了。

“姐姐莫怕,我只是需在你这里躲上一阵子。”

这嗓音听着是个刚刚变声的少年。

离容强作镇定,轻声应道:“是,殿下。”

萧旻调皮的神色隐去,警惕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妾身从前在高家三郎的府上做事,见过殿下。殿下大概不记得妾。”离容回答,“殿下喜欢吃杏蒲糖。”

从前萧旻上高衍家串门的次数不多,自然没留意过他府上的厨娘。

“临危不乱,难怪表兄说你可以罩着我。”

萧旻话音未落,高衍便走了进来。

“旻儿,不许胡闹。”高衍沉声道。

萧旻好像听到主人训斥的小兽一样迅速收拢利爪,用萧氏子孙独有的凤眼朝离容一笑。

离容看向高衍,似是用眼神询问高衍的用意,但高衍没有回答。

萧旻虽然已被废为庶人,但他本身没有罪过,只是受到了已故的高太后的牵连。如今皇室人丁寥落,他是唯一可继承大统的人——他,很可能是未来的皇帝。

当然了,除非高义篡位。

“殿下要住在我这儿?”离容问。

“不要叫我殿下。”萧旻答道,“要帮我掩饰身份,否则你和我,还有你肚子里的孩子,我们都活不了。”

“好的,那你就叫我姐姐。”离容心中捏了把汗,指向屏风另一侧的竹榻道,“你睡那儿吧。”

“跟你睡不行吗?”

“旻儿!——”高衍瞪了萧旻一眼。

离容倒是没有生气,她感受到了少年隐藏在红衣宽袖下的微微颤抖——他害怕。

“放心吧,我是广陵军统帅的妻子,广陵军会保护我,也顺带保护着你。”离容起身,将屏风往侧边挪了挪,使两张床榻之间不再有遮挡,“你看,这军帐中一览无遗,我们相距又不过丈余。你可以睡个安心觉的。”

这番安慰的话语,说得离容觉得自己好像提前进入了母亲的状态。

萧旻也不敢太死皮赖脸,转身朝竹榻走去。离容这才发现他左腿微跛,但他努力地假装平衡,不想被人发现他身体的缺陷。

离容并不记得从前的萧旻跛脚,也不知他这是一时扭到了,还是永久的伤害。但从他的眼神中就能看出,自他被废为庶人后,应是吃过一些苦头。

高衍依然站在门帘附近的位置,见萧旻愿听离容的话,他也稍微安心了几分。

萧旻的重要性,不用他说,离容也该知道。所以他就没再强调,但说:“西边打起来了,‘皇上’下旨移都武昌,也不知江北能守住多少地。”

这些离容都知道,她默默点了点头。

“‘皇上’已任命我为吏部郎中,我明日回朝。”高衍的神情像是欲语还休,把很多话都吞没了,最后只是说,“……明天你随母亲去临海郡,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我……呵,我想我赶得上见我外甥第一面。”

“时局险恶,你多保重。”离容的话听似客套,但内心还算真诚。

高衍看看竹榻上已经躺定闭眼的萧旻,再看看满目倦意的离容,知道自己该退出去了。

他对离容到底是怎样一种感情?他越来越觉得这很难说清。也许未必是痴男怨女的热爱,更多的是亲切与不舍。肯定不会太纯洁,但也说不上肮脏。

“我走了。”

“嗯。”

高衍离开了喜气洋洋的军帐,墨蓝的身影与黑夜融成一色。雪花滑过面上刚毅的线条,心中意念亦坚如寒冰。

离容躺进暖和的被窝中,却没了睡意。

高衍这次来,到底是为了什么?萧旻当然是张不可多得的王牌,问题是他打算怎么用?是要等萧旸宫车晏驾后扶他上皇位,然后自己做辅政大臣?或者其实萧旸已不在人世,他要戳穿高义的把戏,直接另立新君?

另一头,再次被迫迁徙的朝臣一路狼狈地来到武昌。

他们也是没办法。某天上朝时,发现龙椅上没人,才知皇帝先他们一步溜了。

陆南生因曾迁延赴任之期而被谏官劾奏,高义让他将功补过,留守魏兴郡以拒戎兵。这当然正是陆南生所愿。季伯卿主动请缨,屯兵于魏兴郡下游的襄庸郡,成为保卫武昌的另一道防线。

高义在武昌小朝廷自觉高枕无忧,于是把被他禁锢许久的真萧旸放了出来。

此时的萧旸已神志昏蒙,口齿不清。在朝的大臣都以为皇帝是因为仓皇南逃而得了疯病——毕竟这种病,老皇帝也得过,现在萧旸得了,好像并不出人意料。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高义希望的方向发展——

第一,匈奴攻下长安后,想要进一步占据号称“天下之中”的洛阳,于是免不了要与关东的慕容部短兵相接。他们鹬蚌相争,一时顾不上南面的残晋。

第二,萧旸疯了。他省得冒着卞敏之暴露的风险让他继续假扮皇上。

第三,原以为陆南生怯阵怕战,一见之后发现他英雄之气半分未减,再加一个与他交往颇深的青年将领季伯卿,两人的出现解决了他在兵事上一直无人可用的难题。

第四,高衍埋首公务,兢兢业业地用他创立的方法选材任能,拔擢了一批寒门之士。虽然此举惹得高门士族愤懑不平,但他们两经迁徙,自顾不暇,一时间根基未稳,忙着在荆州地界买田造屋,还没来得及反对新政。

这在高义眼中看来是“大好势头”的局面,底下自是暗流涌动。只要一根弦崩断了,势必引起连锁反应。自信的高义向来是不怕在这种紧绷的事态中维持着危险的平衡的。他自认为一处弦断,两处弦断,他都能力挽狂澜。但他没想到的是,最关键的那根弦,突然,崩了。

那是一个极普通的上朝日,萧旸照样昏昏沉沉地坐上龙椅。

武昌的这把龙椅是迁都后新制的,萧旸摸过,屁股后头有细小的孔洞。这是什么机关,他再傻也能猜到。想必他一旦不再装疯,想开口对众臣说出高义大逆不道的罪行,高义就会立刻启动机关,在他开口前让他一命呜呼。

要反抗高义,他似乎毫无机会。癫狂半生是他最好的出路。但是现在,他改变主意了。

他还有一条路。

“去江东。”

萧旸只说了这三个字,没头没尾,不只满朝文武感到奇怪,连高义也一时想不透这是什么胡话。

就在这时,萧旸牙齿用力一咬,藏于腮帮中的毒囊破裂,苦液入吼,奇烈的药性使他面目狰狞。下一瞬,他猛地从龙椅上站起来,踉跄两步,喷出一口黑血——

当场毙命!

他死在了所有朝臣面前。

众人惊恐的目光锁定萧旸未凉的尸身,高义却往后头看去——

今天,高衍没来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