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女参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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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失意无南北

高义出城三里地,就乔装折返。高望云事先准备了诏书,他也有。

高望云原本的诏书称太子因病暴毙,杨皇后伤心而死,立萧旻为储君。

高义的版本则是太后谋害太子,废太后,贬萧旻为庶人,立梁王萧旸为储君。

现在他的诏书也得改了——得改成,立梁王萧旸为帝。

萧旸听说此事时,悲怒交加,想要破口大骂却不知能骂谁,只能把气都撒在一众伶人和古玩器具上。他打翻五食散,踢开双陆棋,撕碎江左名家崔子偃的画作,抢过乐师的鼓锤,把家里但凡能发出脆响的玩意都砸个稀烂。

高衍听说此事时,因情绪激动,外加连日来酗酒无度,先是疯狂呕吐,紧接着胃绞痛的老毛病再度发作。身心备受折磨之下,他晕了过去。

这一晕,就躺了三天。

“太后为什么要害太子?”高衍觉得,高望云既然将东宫掾属都安排成一群贪玩的公子,就是有心培养太子做傀儡,有什么必要再作加害?除非……除非有人存心挑拨——

太子最大的靠山,是他的母后。杨氏势力盘根错节,不管在洛阳还是长安,都不容小觑。但太子最大的危险,也来自他的母后。杨皇后这样背景雄厚的儿媳,肯定是高望云所深恶的。在这非常时期,若有谗言入耳,使得两宫生隙,那么高望云抢先下狠手,几乎是必然的事。

他拖着病体来到兄长府邸,想要弄个明白。

“你心中已有答案,何必多此一问?”高义意态安闲,端起茶汤喝了一口。他身边站着一个模样十分英俊的少年——正是那天在雅间隔壁偷听的探子之一,也是高望云的面首。

“杨皇后联络杨氏子弟,只是为了教导太子,并不是要谋害太后。”高衍话一出口,就觉出了自己的愚蠢——他又看了那个美少年一眼,回想起当日在酒楼就见过这个人,恍然大悟。

高望云以为皇后和太子密谋对自己不利,于是先下手为强,除掉太子。这样,高义就有理由名正言顺地废掉她这个太后了。挑拨的人,就是高义。

“兄长……大哥……呵呵,有时我真怀疑,我们究竟是不是一母同胞。”高衍苦笑了一下,不想再追问。他颓然坐倒,似乎是真的浑身无力。

“啪!——”

高义突然猛地拍了一下面前的矮几,指着高衍的鼻子道:“你,不要一副好像被我欺负了的可怜样。你若不满我做的事,就好好跟我斗。你以为你什么都不做,周围发生的一切就没有你的责任了吗?!我让你做太子太傅,是指望你在关键时刻救下太子,立一个头功。反正只要高望云谋害太子的意图败露,太子是死是活,对我来说都没有分别。可是你呢?呵,你都在干什么?!”

高衍闻言,黯淡无光的眼神忽然亮起来,泛红的眼眶中,闪烁着惊讶、愤怒和痛苦。他不耻于高义的手段,虽然他无可奈何,但他始终觉得自己是占理的一方。他认为高义应当感到羞愧。可正如高义所说,自己若有心,就算不能打乱高义的全盘计划,好歹也能保太子一命。他放弃了这个机会——他本是唯一能救太子的人——但他放弃了这个机会。

高义看着高衍气到说不出话的模样,轻蔑一笑,从身后摸出一道诏书,扔向他胸口,接着便叫人送客了。

高衍摊开一看:

冀州刺史冯云数次表请朝廷任命新的别驾从事,但因朝廷播迁,压了一个月都没理人家。高衍身为太子太傅而没有察觉太后加害太子之谋,论过当贬。刚好,让他去阳蛟山中做一个有名无实的地方官吧。

高衍一路浑浑噩噩,回到住处。

此刻他真切地觉得自己前半生活得极其失败。他好像不能不承认,杨皇后说得对,他像他爹,有一种骨子里的“软”。

关于婚事,他不敢反抗母亲的安排,就去为难离容,如此欺软怕硬,便是懦弱的表现。关于兄长擅权,他明知其非,却不加阻挠,甚至自暴自弃,更是无能的明证。他比不上为国镇边的二哥,比不上野心勃勃的大哥,更愧对于从小教他遇事必积极作为的母亲。他只像他爹。

既如此,就去给爹问个安吧,顺便辞行。

高衍到达高章宅邸时,高章正在妾室陪同下看戏。

高衍的这位叫绿姝的姨娘本是府上丫鬟,在高熹出生那年飞上枝头。那时高衍六岁,已经是有点懂事的年纪了。他记得母亲虽没有提出抗议,但此事毕竟冲淡了她刚生完孩子的喜悦。从此父母之间的交谈就很少,直到四年后,母亲搬回冀州老家,两人彻底断了联系。

很多人猜测崔夫人离家与高章不接受辅政之任有关,其实只有高氏兄弟知道,压垮崔夫人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崔夫人染病时高章陪妾室出游,半个月都没回家。等他回来的时候,家里的女主人也走了。

高衍厌恶丫鬟,尤其是想要媚主求荣的丫鬟,是从那一刻开始的。高衍的两个哥哥至今没有纳妾,也与此事有关。说起来,在不纳妾这一点上,兄弟几人出奇地一致。由此也可见,虽然高氏兄弟对于母亲是否偏心各有腹诽,但几人都很尊重母亲,甚至敬母甚于敬父,这是毫无疑问的。

绿姝嫁给高章那年二十二岁,可以说是青春貌美。十三载过后,崔夫人固然年华老去,她也没有被岁月的刻刀偏爱。说实话,若是让现在的她和崔夫人站在一起,不仅她的风韵和气质远不如后者,连姿色都不见得更胜一筹了。最让她难受的是——她没有孩子——于是她成天担心被新人取代,绷紧神经,处处提防。

高章没有想到,自己当年鼓足勇气纳了妾,看似精明强悍的夫人竟没有跟他闹;更没有想到,这个出身低微的妾室反倒更善妒又强势,以至于他后半生艳福有限,还失去了儿子们的敬爱。

高章听说高衍要去冀州,一向糊里糊涂仿佛半醉的他突然坐直了身,眼睛也睁大了一圈。

因高氏兄弟从没给过姨娘好眼色,绿姝一见他来就识趣地扭身离去了。此时院子里只有父子二人。

“父亲,可有什么吩咐?”高衍问。高章的眼神,分明是有话要说。

高章浑浊的眼球里禁不住涌出老泪,半晌后,他才用略微颤抖的低哑嗓音说道:“给我带个话……就说,咱们年纪都大了,若是再……再不见,或许就……”

“父亲莫说丧气话。”高衍打断了他,“父亲的问候,儿子会带到的。”

高衍头一回觉得心疼这位父亲,同时又不由地皱起眉头,心想老爹恐怕早已后悔当年的选择,自己应引以为鉴,在一时的欣快与真正珍贵的人事之间,懂得如何取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