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请君入瓮
人说谢家三子浮滑无行,唯有排行第二的谢立渊老成持重,或可兴家守业。只是如今看来,这谢立渊跟谢稽留、谢亭山到底是一母同胞三兄弟,那骨子里傲世轻物的狂妄劲儿可能一分也不少。
今年春夏两季的香粉生意,即便是在江南,谢家也没占到半点便宜。谢立渊本该留在扬州处理滞销的货物,但是他却以探听璎珠生意为名,还是回到了京城。
刚到王宅要人,就发现沅芷家被一队官兵围住了。仔细一瞧,为首的似乎还是个女道官。来者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趾高气扬地进了府中,身后还跟着一个胡人衣饰的女子。
本朝皇帝笃信道教,并自创了一套道士官阶制度。其中有道阶二十六级,道职八等,道官二十六等,名位、差遣、俸禄一样不差;另在京师设立道学,通过考试者即可除以道职。所以在京城中见到几个道官,并不稀奇。
王家人一头雾水,但商人遇到当官的,自然矮一头,便赶忙躬身出来迎接。陆秋琳向王元秀使了个眼色,意在让她去相府搬救兵。然而杜蘅眼疾手快,挡在了王元秀身前,道:“相府公子今日去宫中伴读了,王小姐可以省下这趟脚程。”说罢她又转向王老爷,凑上前扶了一把,说:“王老爷身体有恙,还请宽心上座。今日本官来此,只为查证一件事,老爷不必多虑。”
王老爷见她的模样确实恭敬,配刀的士兵也都只围在府外,才稍微宽意。
陆秋琳却受不了这样的气,道:“我王家向来奉公守法,道官大人带人直闯民宅,若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可小心落个搅扰民生的失职之罪。”
杜蘅看都未看她一眼,只是双手反背,仰着头说:“本官既敢带人前来,必是人证、物证确凿。不过这件事王家到底是主动攀上的,还是无辜受牵连,就只在乎诸位的一面之词了。”
沅芷:“既是证据确凿,本该直接将涉事者缉拿归案,但大人还登门问明个中情由,或许真是一番好意。”
杜蘅笑着看了一眼沅芷,说:“还是二小姐通情达理。”
说话间,已有几个官差从货车上卸下数只箱子,将之扛进王府前院,摆在了陆秋琳等人面前。
杜蘅半蹲下去,敲了敲箱子,抬头对陆秋琳说:“听闻如今王老爷卧病在床,已极少理会家中产业,那我便只能问问王夫人,这昨夜刚刚运抵西郊王家仓库的三车货物,可是从西域进的璎珠?”
陆秋琳冷冷道:“没错。璎珠虽然珍奇,但从不在禁运之列。难道王家进几车货物,也触犯豫朝律令了么?”
“打开!”杜蘅突然喝了一声,把陆秋琳吓得一颤。
箱子里的璎珠在日照之下真是流光溢彩,连王家的下人见了,都拉长了脖子啧啧称奇。站在杜蘅身侧一直没有说话的胡人女子,此时俯身下去仔细查验。片刻之后,她向杜蘅点了点头。
杜蘅介绍道:“这位是回胡国遣往我朝的使臣,徒单大人。经她验看,这些璎珠正是回胡使团通过北道荒域时被贺兰庄劫走的贡品。本官知道王夫人与贺兰庄有些亲戚关系,那便请王夫人解释一下,这贡品如今为何会出现在王家的府库中?莫非是王家让贺兰庄劫了回胡使团的贡品,再运到中原贩卖?”
陆秋琳只道是贺兰庄劫走了王沅芷订的三车货,自己再假托人情把沅芷的货运来而已,万万没想到贺兰庄失了手,而陆秋扇为了面子,竟把先前劫的回胡使团的三车璎珠拿来充数了。
“大人。”陆秋琳正在思索间,王元秀从她身后走出来,应对道,“这璎珠多有相似,会不会是徒单大人看走眼了?”
徒单可儿笑了笑,摇摇头,从怀中取出一颗璎珠,用不太标准的汉语说道:“每箱贡品之中,都有两颗璎珠有这样特殊的回胡语刻纹,以示区别。我刚才就找出了数枚。王小姐若是不信,也可请下人继续查验其他箱子中的璎珠。只要能找到有这种刻纹的,就能证明是我国进贡给豫朝之物。”
还有必要找吗?陆秋琳浑身直冒冷汗,她不是不知道贺兰庄平日的作为,心中明白徒单可儿说的十有八九是实情。
王老爷叹了口气,道:“大人,草民知道人证、物证俱在,多说无益,但见大人有宽宥体恤之意,便想斗胆辩解一句。拙荆虽是贺兰庄庄主夫人的姊妹,但她深居简出,对于外事所知甚少,更不必说贺兰庄在北道上打劫回胡使团之恶行了。实在是因事出仓促,才不得已向贺兰庄订了三车璎珠的货品,只道这是寻常的买卖。所谓不知者不为罪也。望乞大人明察……从轻发落。”
杜蘅不怕气到陆秋琳,但却不想沅芷的父亲受到惊吓,便安慰道:“王老爷说的是。其实贺兰庄在北道上的恶行,朝中素来亦只听到些风声而已。如今见了回胡使者,才知确有其事。王家不知情,并不奇怪。”
王老爷听言,竟感激得有些老泪纵横。沅芷和元秀赶紧各从左右将之搀住。
“只是……”杜蘅看向陆秋琳,问,“王夫人,是否也真的不知情呢?”
既有回胡使者指证贺兰庄为北道贼寇,在中原做生意的正经商人哪还敢在官府面前自称与其有交?陆秋琳虽愤懑不平,但终究下了壮士断腕的决心,深吸一口气,道:“民妇不知。”
杜蘅轻蔑地笑了笑,继续逼问:“王夫人,谁不知你与贺兰庄的关系?今日之事可大可小,本官的意思亦是小事化无。但若夫人只搪塞我一句‘不知’,恐怕本官很难回去交差啊……”
“大人还想怎样?”陆秋琳眼眶眦红,咬着牙问。
杜蘅掸了掸袖子上的灰,轻描淡写地说:“本官自然希望王家人都能洁身自好,避开瓜李之嫌,不与边贼有所牵连。”
陆秋琳痛苦地闭上眼睛,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我陆秋琳与陆秋扇自此断绝姊妹关系,王家自与贺兰庄再无牵连!”
杜蘅心满意足,又笑着看了一眼沅芷,没再说别的,大袖一挥,喊了声:“收队!”
扬长而去,官兵尽撤。
陆秋琳怔怔地立在原地,王老爷冲她挥了挥手,道:“莫再争了,不过赔些银子,人没事就好。”
前院中的下人刚想散去,却发现这出戏似乎还没收场。
先是谢立渊大摇大摆地进到府中,紧接着又有人拉着三辆货车停在王府门口,说是前来送礼。
王老爷等人应接不暇,看看谢立渊,又看看门外的货车。
谢立渊摇摇头,称货车与自己并无关系。
拉货车的人递了帖子,没说一句话便走了。王老爷展开帖子一看,面上的表情变了好几变。
帖子上说,知林堂在北道上遇见贺兰庄打劫王家的货物,仗义救下,并遣人运到王家,愿以此表示与王家交好的诚意。
刚丢了个贺兰庄,却得了一个知林堂,这样的美事,怎不令人高兴?三车璎珠如期抵京,如此便不必赔付十倍货款,这样的好事,还需要皱着眉头吗?
王老爷在意的,是“监守自盗”,是“贼喊捉贼”!
他把帖子合上,仰头平复了一下心情,没有揭发陆秋琳,只感叹了一声:“我老了,夫人也老了。以后家中的事,就全交给元秀和沅芷吧。”
沅芷对于帖子中所陈之事心知肚明。父亲的处理方法,她亦可以理解。
没有必要对陆秋琳做得太绝,反正账本到手了。
母亲失势,王元秀本该惶惶不安,但不知为何,她竟然觉得有些释然。
一直害怕失去的东西,一旦真的失去了,反倒不必再被那种患得患失的心情煎熬了。
她向谢立渊行了个礼,道:“谢公子必是来找沅芷的,恰好她今日得闲。元秀有约需赴,不得相陪了,告辞。”
说罢便出了府去。
谢立渊没想到自己进人府中看到了这样一幕,自觉来的不是时候。但见沅芷的神情有些严肃,又忍不住调侃道:“你姐姐有约,你没人约?”
沅芷伸了个懒腰,问:“我姐姐是很受欢迎的,怎么,你打她的主意?”
见沅芷提步欲走,谢立渊一把扯过她的后领,将她像个猴子似的提溜过来,问:“你连我打谁的主意都不知?”
“我当然知道,你是来刺探军情的。”沅芷指指谢立渊揪着自己后领的手道,“自己松开,别逼我出手!”
谢立渊听言,不仅放了手,还帮沅芷理了理被他扯歪的衣服。
沅芷只当是丫鬟在伺候自己穿衣,满意地点点头,道:“你想问什么,我现在都不能告诉你。璎珠下个月上市,敬请期待。”
谢立渊见她讳莫如深的模样,越发好奇,但也不知是璎珠引起了自己的兴趣,还是眼前这个任由他摆弄衣裳的小人,使他觉得好像隐藏着许多待人探知的奥秘。他笑了笑,说:“下个月是家母五十大寿,在下此次进京,便是想从你王家的商铺中买一件寿礼回去。”
沅芷撅了下嘴,道:“要买就去买呗,来找我干嘛,让我给你打折啊?”
谢立渊已整理完沅芷的衣领,手中却依然玩着一缕她的头发。他把那缕头发缠在指头上绕来绕去,嘴里说着:“只是想请你陪我选一件,或者……”
“哎哟——”沅芷觉得后脑勺的头皮一痛,原来是谢立渊稍稍用力扯了一下。她赶紧转过身来面对谢立渊,叉着腰问:“或者什么?我发现你这人麻烦事不少啊!”
“最好是你亲手做的。”谢立渊两手抱在胸前,右手的折扇敲着自己的左肩,心里盘算道:若有未来儿媳亲手做的寿礼,当然是最完美不过。
谢立渊:“上回的香粉,不就是你亲手做的么?”
沅芷想了想,答:“上回虽是限量一百件,但我确实还留着两盒多余的。不过我那个不怎么值钱啊,我建议你去问问我姐有没有剩着一两盒,她那个名贵!”
谢立渊用扇柄轻轻点了一下沅芷的前额,道:“就要你的,我出市价十倍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