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生湖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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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今朝欢会

山月居从落成以来,还没有像今天这样热闹过。

四下布置一新,垂挂起紫色的绸带。堂中摆开长桌,陈列好几个小菜。三坛美酒错落其间,馥郁的香气格外招摇,使人闻一闻便已醉了三分。

明玉和沅芷的影像照样出现在草薰炉的香雾中。除了江蓠、杜蘅、陵越和重岩列坐其次,陵川也来串了个门。

陵川是九渊阁的掌事。他终日与书卷为伍,身形瘦削但不失英气。明玉说他白袍紫冠,霞姿月韵,玉质金相,静时犹若画中人。对比隔壁紫薇兵器阁那其貌不扬的陵微,陵川便更被衬得像是尊丰瞻华美的俏菩萨了。杜蘅的形容更为怪异,她说陵川那纤纤长指甚是勾人,应该是个幻化成形的白骨妖精才对。

江蓠对陵川没那么多想法,毕竟这种傅粉何郎的类型她不太敢兴趣。但她倒是姐妹几个之中最早去跟陵川搭话的——因为……几年前在玉浮中丘初遇时,杜蘅被陵川的色相吸引,又不敢自己上前,于是拜托江蓠去问了陵川的名字。

大家就这样相识了。

不过,所谓色相迷人也只在一时,熟了之后,杜蘅便没有了刚开始的娇羞。反倒是陵川对杜蘅的态度,有几分耐人寻味。

重岩很不客气地自斟自饮了一杯,指着陵川说道:“你们怎么又给我请来一个师叔,就不能多叫些跟我平辈的小师妹吗?漂亮的。”

陵川哈哈一笑,道:“重岩师侄,你可错怪她二人了,所谓‘乐与饵,过客止’,我这是不请自来,勿见怪。”

“不请自来可以,没有忘带寿礼就行。”杜蘅面向陵川,摊开手掌索要礼物。

“不敢忘,不敢忘。”陵川伸出他白骨妖精似的长指,在杜蘅腕上一点,顿时出现一个翠色欲流的碧玉镯子。

杜蘅还算满意,接着说:“给江蓠的呢?”

陵川于是又恭恭敬敬地呈给杜蘅一支青鸾衔芝钗,杜蘅接过之后便帮江蓠插在了鬓间。

陵越不解,问道:“怎么,今天也是江蓠的诞辰吗?”

江蓠:“不不,不是。”

重岩唏唏冷笑,歪着嘴说:“江蓠不过生日,她怕暴露年纪。……这绿鸟吃草钗倒挺配她,她一天到晚穿绿衣服,像条青虫。”

“喂,你这不知好歹的臭虫。”江蓠佯装有怨,“别说我前两天才不避嫌地帮你出头,好歹我还是你师叔,对我就不能有几分敬重么?”

重岩:“哈,师叔怎么了,女师叔皆妹子也,女掌门也是……”

江蓠指尖运力,挑起一颗肉牙枣飞入重岩口中,以免他说出更多大不敬的话。

杜蘅:“你乱说话没关系,别害我们遭殃。”

明玉吃不到山月居案上的食物,只能咽了口口水,远远叹道:“唉,臭虫就是这样。跟他聊天啊,总让我觉得我是雷雨来前、在池塘上飞啊抖啊飞啊抖啊的蜻蜓。不是被他奚落得体无完肤,就是怕他惹怒旁人,连累我倒霉。”

重岩吐出枣核,呸了一声:“我哪有那么暴烈?明明是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

此时香雾里的沅芷也插了句话,好像是为了解释给陵越听:“江蓠的生日在九月初,杜蘅在九月末。杜蘅看陵川好欺负,年年也会帮她讨一件寿礼。说起来,我和明玉离开玉浮也有两三个年头了,陵川师兄,到时候记得补上我们那份哦。”

明玉笑说:“我的那份准备起来很容易,九渊阁的古书,陵川师兄随手抄一本给我,我就满足了。沅芷大小姐如今掌管家业,富可敌国,哪看得上一般的贺礼?陵川师兄,你可得破财了。”

沅芷急了:“明玉看书,我也要看书!你们别瞧不起生意人……”

陵川起身,对着香雾里的二人拜了拜,道:“明日就去抄书,陵川领罚了。”

沅芷谄媚地笑道:“还有还有,我写了几首打油词,还望陵川师兄能帮我润色润色,好让我出个词集。”

江蓠:“什么打油词?该不会是那首《蝶恋花》吧?‘左拥猫儿右抱狗,你们两个,谁能让我亲一口……’这个陵川师兄恐怕润色不来……”

说罢众人大笑。

江蓠身上的香气似乎会随她心绪的起伏而有所变化,比如此刻她心中畅快,气味就显得越发甜腻。樽前月下,果然使人忘忧。

杜蘅一晃神,自言自语道:“此情此景,好像在哪儿见过。”

江蓠:“我也常有这种感觉,许是在梦中吧。”

陵川:“哈哈,传说湖梦双生,在梦境的彼岸,有另一个世界。那里的人与我们形貌相同,生气相连,但除非梦中,永不得见。而梦中又观彼身似此身,两身相合,虚实难辨。”

明玉:“这传说可有依据?陵川师兄可是曾读到过这样的记载?”

重岩:“香包就是问题多。”

陵川耐心解释道:“传说女娲抟土造人时,留下一个没有化育成人形的土胎,这土胎吸取万古的灵气,竟然仿造天地的形态,成了一个鸡卵的模样,壳中有阴阳双黄,象喻平行双世。有一日,阴阳胎发出悠扬的声响,使得万物沉醉。那时的人们从乐律中苏醒之后,就好像领悟到了什么。他们说,原来我们所在的是灵感之界,人有神性,通过物我冥合,来感知造化运行的规律。彼岸还有一个智慧之界,那里的人没有神性,但能格物致知,巧夺造化之功。智灵二界并行,以梦栈相连。梦栈只容魂灵通过,肉身是无法发觉它的所在的。而所谓的梦栈,便在神州大地的九个湖泊之中。”

沅芷:“哪九湖?蜀山的银杉湫,崆峒的倾崖荡?”

江蓠:“该不会还有传说中玉浮派的夜生渊吧?”

陵川点头,接着说道:“除了银杉湫、倾崖荡、夜生渊,还有阆仙派的返魂薮,垂空岛的白露塘,昆仑山的往复水,琼华的夙沙泊,紫琅的荒泉潴,天山的狐听渡。这九个湖泊一息相连,犹如地之血穴,沟通天下水脉。我曾听闻夙沙泊结构奇诡,夜里可缩放漫天星辉,耀目之至,艳美绝伦。垂空岛的白露塘,实是一潭水银,止而不流,别名‘古镜’,也是无缘得见。”

重岩:“据说人饮下返魂薮之水后,会陷入合生梦境,梦中两世的魂魄各自穿游梦栈,这时候人若从梦中惊醒,就可能会神志混乱,甚至智灵两魂交错,让庄周成了小蝴蝶,而蝴蝶成了小庄周。”

江蓠:“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灵魂进入了另一个躯体,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重岩:“没错,不过这都是书里的传说。多数人喝了返魂薮的湖水之后,不过做做乱梦而已。而且就算两魂互换,那效用也不过几天,数日之后,两者又会各归其位。说实话,我觉得根本就没有什么灵魂互换,只是幻觉和疯症罢了。”

杜蘅:“返魂薮的事我倒还是第一次听说。我只知道垂空岛悬浮于东海之上,岛上的时空三年一逆转,这岛屿的神奇,比岛上的白露塘更让人着迷!还有荒泉潴,前两年好像跟紫琅派一起人间蒸发了,谁也不知道现在在哪儿。”

明玉:“这些湖当真存在么?我是不大相信。唉,不过如果人真有两生的话,我希望我在那边可以瘦一点。”

重岩:“你,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脓包一个。再说妹子要那么瘦干嘛,肉嘟嘟比较好看。”

沅芷:“喂喂,难道你们都没听过往复水么?传闻往复水遍知天下奥秘,俗世中不知有多少人对其心向往之。可惜昆仑山高难攀,又有昆仑派严加防守,寻访者几乎都是有去无回。”

江蓠也来了兴致:“诶,往复水有什么稀奇?依我看,最诡异的应该是夜生渊吧!传说它只在一年之中至阴的时辰显现,可以让死人复生。还有人说,它其实是地府的入口,只有死人可以进去,却有活人可以出来。只是活人出来了以后,便会深中池水的阴寒之毒,变得半死不活。男子寒毒入心,从此断情绝爱。女子寒毒入体,然后就会...就会不能生育!”

陵越停杯一笑,看向江蓠,问道:“你怎么这么了解?”

江蓠:“我小时候……诶,师兄,你不能告诉掌门哦。”

陵越:“那要看你到底做了什么坏事。”

江蓠:“师兄这话说的……我怎么会做坏事。”

杜蘅:“你只是和曦月一起算了几个夜里至阴的时辰,然后把玉浮五重丘翻了个遍而已……”

江蓠:“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因为根本就连影子没找到,唉!”

陵越:“呵,远古之说,如鹏游蝶梦,多半是夸诞之谈。”

江蓠点点头,道:“话虽如此,但想想那一睡不醒的安平泰,如果是魂归彼世,流连智慧之界的梦境而乐不思蜀,倒让人有几分安慰。”

沅芷:“安平泰是谁?”

江蓠把桑落村里的案件跟沅芷说了一遍。

沅芷听后想了想,道:“要说是生魂离体、长眠不醒的话,两年前,我随商队去扬州时也见过类似的案例。”

江蓠:“此话当真,怎地没听你说起过?”

沅芷:“唉,本来我只打算在扬州待两日,无奈你家中人实在太过客气,强留了我四五日,我才听闻同街的林府上有一夫人卧床不起,叫我过去瞧瞧。我看她肉身未死,只是丢了魂灵,就想或许是被噬魂的妖兽害了。当时我急着去长白山,又恰好遇到两个紫琅派的同道,就把此事托付给了他们,也忘了跟你说起。”

陵越若有所思,觉得这两起案件未必有关联,但也不失为一条线索。

江蓠:“那么你在那位夫人身上,有没有闻见一种怪香!”

沅芷:“你这么一说,还真有!我只道是扬州特产的香粉,还命人四处搜罗了一下,想卖去别处。但是手下人找来的味儿都不对。怎么,安平泰身上也有怪香?”

江蓠与陵越对视了一眼,见他似乎已经有了打算。

杜蘅拍拍桌子:“你们好严肃,寿星不高兴了,寿星决定案情的讨论到此为止。”

陵川宠溺地看向佳人,帮衬道:“对对对,今天还是给杜蘅过生日要紧。”

杜蘅戳了戳江蓠,又指指角落里的七弦琴:“小妞,快去,给爷弹个曲儿。”

江蓠略不情愿地放下筷子起身,在琴边坐下。

重岩伸了个懒腰,嫌弃道:“青虫弹琴有什么好听?华彩疏于练习,该激越时绵弱无力,跟她的人一样,乏味之至。”

杜蘅:“只知道听华彩就俗气了,我更喜欢华彩之后重归宁静的几许清音,虽与首段相类,是起到呼应的效果,但就好像历经风雨之后的心境——”

“更加雍容宽和,萧萧清远,豁达随意,使人悠然忘我。确实如此。”陵川赞许地接完后半句话,随即用掌力隔空一振,搁在角落里的流云剑应声而起,“陵越,过几招!”

两人破窗而出,和着江蓠的琴音短兵相接,招式凌厉但劲道后收,明显只是拆招而非搏生死。

上晃一式空山凝云,遥接青天孤月,冷冷冥冥。陵越吟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下晃一式流波将月,直似青龙掠地,精光乍泄。陵川和道:“人生飘忽百年内,且须酣畅万古情!”

陵川剑招俊逸出尘,身法轻似游雾。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陵越出招急中带稳,掌力重如崩石。

“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馀杯。”

二人均收放自如,上下翻飞,衣袖在夜风中烈烈作响。

重岩已经大醉,摇着空空的酒壶亦和了一句:“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

……

看着眼前的情境,江蓠又忆起其他的姐妹来。

她有一柄雪境剑,舞动起来白光溢满,使人如入大雪之境。

明玉的乌潭剑,漆黑如墨,寒劲逼人。

沅芷的游波剑乃是一柄软剑,平时可卷曲起来藏于腰间,最是方便行走江湖。

杜蘅的承露剑粼光幽幽,似她的双眸一般莹莹动人。

岫萝的孤雁剑,出鞘时有雁鸣一般的剑啸声。

曦月的饮梦剑五彩旋复。

娜迦的白离剑好似覆着一层薄霜,特擅封印之术……

从前诸人俱在的时候,不也是几人奏琴,几人拆招,在那西丘之上其乐融融吗?可不过短短的几年时间,居然落得风流云散。

那些回忆竟像上辈子的梦境一样遥远了。

是否还有机会重温旧梦呢?

注1:《庄子·在宥》中,黄帝对广成子说:“吾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谷,以养民人”,意思大概是要取天地精华促进五谷生长,养活老百姓。

注2:《庄子·逍遥游》中,肩吾说:“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意思大概是:(接舆说)姑射山上有个神人,她肤白若雪,风姿绰约,不用吃饭,餐风饮露,腾云驾龙,游遍四海;她凝神发功,就能使农作物免灾害,熟得快。

注3:《庄子·在宥》中,鸿蒙说:“乱天之经,逆物之情,玄天弗成,解兽之群而鸟皆夜鸣,灾及草木,祸及止虫。意!治人之过也。”意思大概是:违背自然规律,逆转生物本性,导致颗粒无收、鸡飞狗跳,走兽奔散,飞禽夜啼,草木受灾,昆虫也不能幸免——唉,这就是爱折腾的人闯下的祸。

注4:传为屈原所作的《渔父》篇中写道:“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意思是大概是:圣人不死板地对待事物,而能随着世道一起变化。世上的人都肮脏,何不搅浑泥水扬起浊波?

注5:《水经注·卷四》中写道:“余以为鸿河巨渎,故应不为细梗踬湍;长津硕浪,无宜以微物屯流。”意思大概是:我想一条大河,不会因细梗而受阻;滔滔巨浪,也不会因微物而不流。郦道元认为水浪之所以腾涌并不是因为水底沉了铜人阻塞了水流。

注6:《庄子·缮性》中说:“当时命而大行乎天下,则反一无迹;不当时命而大穷乎天下,则深根宁极而待:此存身之道也。”意思大概是:机会一到,他的主义大行于天下,他自己便返璞归真,深藏功与名;机会不到,他的主义兜售无门,他便转入地下,像大树藏根似地静待春回大地:这就是他的存身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