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冰山一角
陵、江二人带回的消息,足够让掌门好好审问云嶂一番了。
此刻云嶂正跪在堂下,面上毫无愧疚的神色。江蓠从没见过这种公开审判犯错弟子的场面,心中颇有些不忍。但想他年不过十四五岁,应能从轻发落,又宽心了几分。
云嶂因年纪尚轻,所以身形瘦小,外加售卖仙药的活计使他攒了不少余财,因而穿戴着锦袍玉冠。难怪他在卷房外徘徊时,会被认作是同样身材偏小的重岩。想到这里,江蓠用胳膊肘杵杵身边的重岩,调侃道:“你看他,真的很像你诶。”
重岩回:“滚。”
掌门似乎不想太过张扬此事,因而今日聚集在堂内的人并不是很多,只有仙箓司当值的几位弟子,静笃班考试的出题人和光长老,外加云夷、云嶂的师父决明副掌门,江蓠、杜蘅的师父青木长老和陵微、陵眉的师父定云子。
说起青木长老的到来,倒让江蓠有些吃惊。自从她将安平泰襟前的布条递上去之后,师尊便闭口不言,还勒令她不要再插手此事,接着就扬言要闭关。哪有闭关了两天就出关的?明显是在搪塞自己。江蓠对此十分不满,但又隐隐觉得师尊是有苦衷的,因而也不敢再去纠缠,只得埋首古书,想凭自己的力量查知香气的来源。
见微明掌门敛容正色,弟子交头接耳的声音渐渐平息,堂中一片静肃。
微明开口问了一句:“云嶂,你可知错?”
云嶂答:“不知掌门指的是哪个错?是弟子越俎代庖,帮云夷师兄为卷纸施咒,还是不忍村民受苦,协助云夷师兄炼制仙药?”
未等掌门应对,陵微又抢先问道:“不忍村民受苦?我可听说你们在山下将仙药以高价售出,与其说是体恤民生,不如说是贪图货利吧?”
江蓠心中一惊,心想仙药价高一事,因自己对云夷师兄有所偏袒,没有将这细节告知掌门,陵越亦对此默许,也不知陵微是哪儿来的消息。眼看云嶂一副不知死活的硬骨头样,江蓠为他捏了把汗。
云嶂似乎早知会有此诘问,不紧不徐地答道:“云夷师兄配置的仙药,乃以惊精香、紫珠芝、龙仙芝等数十味极珍贵的药材化炼而成,再辅以他独创的咒诀和一口真气。本来便成本极高,何来暴利一说?如若售以平价,必然无以为继。退一步讲,就算成本可敷,平价售药也只会让富户囤积居奇,再转手以高价卖给穷人。那些你不赚的钱,自然有人帮你来赚。所谓有价有市,最是公平的买卖,愿出高价者,也是最急需用药的人。要分配仙药,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办法吗?”
这一番歪理说得让众人一时无从反驳。江蓠方知云嶂年纪虽小,但来者不善,头脑如此精明,倒是白为他操心了。不过爱说歪理又桀骜不驯这点,倒又似是重岩的翻版。
微明掌门:“你可知,本派为何严禁弟子为凡人化炼仙药?”
云嶂愣了一下,答:“……弟子不知。”
微明掌门:“本座只怕你们没想到后果!”
“能有什么后果?”云嶂不以为意,“横竖不过一死,所谓死马当活马医,能医活就好,就是医死了的,本来也活不成——”
“你……你这孽徒!”决明副掌门按耐不住,打断了云嶂的辩解。
和光长老叹了口气,转头安抚身边的决明道:“白夜且勿动怒,云嶂年幼,阅历亦浅,怎知这世上还有生不如死的痛苦。”
决明副掌门俗名柳白夜,年轻时便与和光长老谢净风交好,因此二人经常互以俗名相称。
“若是仙药有利无害,又怎会成为派中所禁呢?”诸人之中似乎只有定云子最没把眼前的案子放在心上,他好整以暇地旁观徒众,有些轻飘飘地说道,“还不是因为常人服下仙药之后,未必能承受仙药的反噬,更有甚者长出犄角,皮肤角化成鳞片,六识丧尽,凶残嗜血,成为半人半鬼的妖魔,给世间添一祸害啊。依我看,云夷大概就是被服下仙药后妖化的村民所害。”
青木长老鹤眼微睁,音量不高但力道十足地发声:“定云长老未免言过其实。确有凡人因误服仙药而幻化近妖,但他们仍然是人,只是形貌与习性改变,有的惧光怕水,有的难辨昼夜而已。据我所知,他们既不容于人世,也不见容于妖界,多半避居山野,不问世事,又怎有‘祸害’一说?”
定云子反唇相讥:“在下确实孤陋寡闻,不如青木道长与妖邪走得近,自然也不及青木道长知道得那般清楚。”
“哈哈哈——”青木大笑道,“与恶人交,确实还不如与所谓的妖邪相处,更爽心畅快。”
和光长老见二人唇枪舌剑,便又出来做和事老,岔开话题道:“仙药的后劲确实非同小可,也不知蜀中村镇有多少凡人曾试过云夷的方子。”
决明副掌门接话:“此事云夷是主犯,可他已被噬魂的妖兽所害,不管生前有何过错,都已无从追究。云嶂为从犯,但望掌门看在他年少无知的份上……允许他戴罪立功。”
微明掌门点点头,对云嶂说:“按照派规,本该罚你去无足涧思过千日。但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观察村民是否妖化。蜀中有多少村镇受过仙药,多少人可能服药,你最清楚。本座命你部署人力去查验村民有无异状。此事你需从头负责到尾,将所有服过药的村民登记在册,还要确保没有一粒仙药流落在外!”
掌门话音一落,堂中弟子又开始窃窃私议。因为掌门如此发落,与其说是惩罚,倒不如说是一种考验。
云嶂便是再伪装得面不改色,也无法隐藏脑门上油光光的一层汗——胡乱施药而导致凡人妖化,这祸闯得可不算小!
其实如此惩戒虽令他感到压力,但也有几分感激,毕竟这等于给了他一个亲自去弥补过错的机会,于是他恭恭敬敬地领命退下,再不敢有丝毫怠慢。
从重岩弊案、云夷之死到仙药风波,这几日的事件都把江、杜等人牵扯其中,江蓠在外奔走查案,而杜蘅在卷房整理资料,都是疲惫不堪。
是夜得暇,杜蘅登门造访。山月居中燃起一个冒着香烟的小火炉,旁边的矮几上还有两碟果品。姐妹二人围炉夜话,直至夜半依然兴致不减。
“你快打开传音窍,把重岩的事告诉明玉。”江蓠推了推杜蘅。
“为什么让我开啊,你开不行吗?……我这两天腰酸背痛……”杜蘅在卧榻上懒洋洋地翻了个身,捋了捋散乱的青丝,左侧的脸颊上还留着枕头上绣花的红印子。
“我……”江蓠犹豫了半天,只得含羞道出实情,“传音术需要十分集中精力去想象连通的对象,可我近来总是无法专心,所以……”
“啊啊啊!你别告诉我,你总是想着陵越,以至于传音术都施展不来了!”杜蘅咋咋呼呼地起身,双手抓握住江蓠的肩膀,仿佛在看一个无药可救的病人。
江蓠轻声说:“传音术倒还施展得来,只是有时一不小心,会误传到、师兄那里去……”
杜蘅仰面朝天,叹了一句:“真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变成废物!!”
江蓠:“这个、我想是一时的吧……也许过阵子就好了……”
杜蘅:“唉,我劝你还是适可而止吧。到目前为止,也不见陵越对你有什么表示。青春短暂,耗在无情人身上多么对不住自己。”
江蓠想到陵越与她假扮夫妻的事,两腮一红,支支吾吾地说:“还、还好啦……他也没有很……”
杜蘅:“没有很什么?没有很无情?咋了咋了,他对你说了什么吗?——等等等等,我先把明玉叫出来——!”
杜蘅打开传音窍,明玉的影像便出现在了草薰炉上的烟气中。看着她惯常喜爱的一袭红衣,江蓠觉得仿佛都能闻到那股张扬浓烈的蔷薇花气。
明玉没好气地说:“你们两个真闲,没看见我半夜还在赶工、正饿着肚子修改这些文章的疏漏吗?又来找我聊闲天,害我不能按时成稿。你们可知道,耽误了坊刻的工事,我得赔多少钱!”
江蓠托着下巴道:“诶,这回要跟你讲的人你肯定感兴趣,我和杜蘅都觉得他很像臭虫哦……”
杜蘅:“哎哎,别说什么臭虫和云嶂了,关键是要说陵越!……”
明玉:“切,陵越的事我就更不想听了。满口大是大非,一脸的仁义道德。他一讲话,我就犯困。这种无趣的人,也只有江蓠看得上。”
杜蘅:“诶?话不能这么说,至少陵越长得还可以吧?”
江蓠点头不已,眯着笑眼道:“可以可以,非常可以!”
明玉瞟了二人一眼,有些嫌弃地说:“你们这些色道姑……敢不敢有点出息?”
杜蘅对“色道姑”三个字受之不却,转头问江蓠:“话说回来,你到底是喜欢陵越哪一点呢?”
“哪一点?”江蓠揉了揉太阳穴,好像很是需要一番冥思苦想才能给出答案,“剑法超群、道术精深、博学多识!……好吧,其实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我昏了头。”
明玉:“唉,怕就怕你这种昏了头的……大罗金仙都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