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生湖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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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玉人在下

太虚阁中的无脸人看了一眼陵越,索性抹去了微明的面相,以真身对他道:“你终于来找我了。”

“你果然——!”陵越的剑气瞬间充盈于太虚阁中,无形的锋刃直逼无脸人身上每一处要害。

无脸人咳嗽了两声,似有些疲惫地解释道:“微明寿终正寝,别把她的死算在我头上。如果你想做掌门,随时都可以把这位子拿去。不过,如果你想解决眼下的问题,不妨听我说一说这事情的原委……”

……

江蓠偷偷在太虚阁百步外等候,因她实在不知陵越会不会跟那假掌门一言不合打起来,若是打起来,她也不知道帮哪一边才是对的。

约莫等了一个时辰,太阳都快下山了,才终于看到一个人影从太虚阁门中出来。

“师兄!”江蓠小跑两步上前,“怎么样?”

陵越淡漠地用剑挡开了凑近的江蓠,只说:“按计划行事。”

那就是无脸人也说服他了?

江蓠见他面色沉重,好像没有心情应付自己,并不感到奇怪。毕竟掌门是他的亲授师父,刚确知她的死讯,又要面对无脸人占据其他门派为非作歹的棘手局面,换做是谁都笑不出来。只是……

唉,自己就要去做那么危险的事了,陵越却只跟自己说了五个字——“按计划行事”——哪怕只论同门之谊,这样的反应也实在有些不近人情。

江蓠本来还想说点什么,但陵越突如其来的冷漠又让她有点难以招架。已许久不曾体会的心酸感一涌而过,她赶紧阻止自己继续胡思乱想下去,同时也放弃了临别赠言的打算。

“再见了,师兄。”对着夕阳下远去的背影,江蓠心道。

自己毕竟不是去寻死,没必要搞得太过悲切。若能有幸生还,决计不再过得如此糊涂。

十天后,玉浮派再度遇袭,此次伤亡比前一次更为惨重。陵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不得不闭关休养。

不过他只闭关了三日不到,便又提前出来,带着伤紧锣密鼓地展开日进会的事务,并竭力邀请远方的无阙等人前来襄助。

除了垂空岛、昆仑山、阆仙派、玉浮山之外,北仓派的萧道凌和紫琅派的杨金刀也开始远程赴会。云汐虽然灵力尽失,但对道法之识见精深无匹,所以亦在参研之列。也因云汐本是日进会中人,她与陵越的婚事才没有影响陵越的与会资格。

这天陵越正在综事堂中兼理派务,许久不曾露面的云漪突然出现。她二话不说走到案前,将几叠公文尽数推翻在地。陵越不知她哪儿来的无名火。

云漪:“大师兄,你不想知道,江蓠师姐还在不在吗?”

陵越一头雾水。在这种紧要关头,难道江蓠还会离开玉浮吗?

他问:“在又如何,不在又如何?”

云漪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狠狠踢了一下桌角,掉头离去。

陵越拾起公文,本没打算继续追究,但又觉得事有蹊跷,便出门左转,逮了一个濯月来问话。

濯月一听陵越的语气,便明白了,他什么都不知道。

她默默看了一会儿眼前人,深吸了口气,生怕自己说出的事情会让对方难以承受。

濯月:“半个月前,玉浮遇袭,江蓠受了重伤。掌门说,大概活不过这个月。”

陵越:“你、你胡说什么!?”

濯月:“她说她想一个人度过余下的日子,所以三日前,便将自己锁在不孤山的真元结界中,不让我们靠近了。”

陵越对一切与道法无关之事都颇为迟钝的心灵就好像导火索在空气中默默燃烧了片刻后,忽然引爆了炸药,把他的情绪、意志、风度都炸了个粉碎。

他竟在一贯肃穆的仙箓司中怒吼道:“这不可能!”

濯月叹了口气,道:“你还不去吗?今日廿九。”

来不及将公务交托他人,陵越便急急飞到了不孤山上。

没有封闭的结界。

江蓠把自己裹在两床被子中,正闭着眼睛坐于山月居前,靠着柱子晒太阳。

陵越以为是江蓠见他来了,才撤去了结界。近前一探才发现,原来她已然咽了气。

身子留有余温,或许是因为她刚去不久,或许是因为太阳的照射。

好像突然被卸去了浑身的力气一般,陵越两腿一软,跪倒在她跟前。

本就内伤未愈,外加急火攻心,他嘴里猛地吐出了一口鲜血,浑身因悲恸而禁不住颤抖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

整整半个月,都不喊我过来?”

陵越这时意识到,不是江蓠不“喊”他过来相见,而是他本就该知道她的处境。

他本该早早前来!

但他却怕江蓠让自己分心而继续选择闭目塞听,继续有意地忽略她,才酿成了今日无可挽回的悲剧。

莫说见不了最后一面,倘若他能在激战中有意相护,也许江蓠根本就不至于伤重不治。

她本不会死!

但是他没有在打斗时特别关照江蓠。因为他已是别人的丈夫,他当时正护着另一个人。

就像很多年前,他不小心把江蓠落在七伤谷那次一样。

“是我……无能。”

一阵撕心裂肺的吼声,回荡在空空的山谷之中。

假掌门算准了江蓠假死的时辰,所以在陵越抵达不孤山后,他也随即赶到了。

原先朝露亭所在的位置,已被挖出一个巨坑,当中摆着半开的棺木——那是江蓠为自己准备的。

闻讯而来的杜蘅等人,费了好大劲,才把陵越拖开,将江蓠入殓。看到他仿佛三魂七魄丧尽的模样,围观众人简直有几分惊讶。但她们也无心在乎陵越的悲喜了,毕竟是姐妹离世,自己哭还来不及。

陵越在江蓠坟前跪了七天,不饮不食,不眠不休,比这更不寻常的,是他竟半句派中事物都没有过问,日进会也被完全抛在了脑后。

到第七日时,雷雨大作。云漪有些不放心,几经犹豫之后,还是决定来不孤山上瞧瞧。

她撑伞站在长跪不起的陵越身后,劝慰道:“人死不能复生,还请大师兄节哀。”

原以为陵越会一直沉默下去,但就在云漪因雨霁而准备收伞离去时,陵越突然开口问:“她……可有什么遗言?”

云漪:“江蓠师姐弥留之际,委托我从此以后代她与她家人通信。”

陵越:“……她、她可提到了我?!”

云漪:“我本想叫你来见她,可她说,她不想见你……”

“不想见我……不想见我!哈哈——哈哈——!”陵越越发心痛得不能自已,“为什么不想见我?为什么不想见我?!!”

云漪万没想到陵越竟会挥剑去斫江蓠的坟墓,好在其上有掌门的封印保护而没有被剑气损坏。

“你疯了!”云漪将身挡在江蓠墓前,“掌门施法保护着江蓠师姐的墓地,你动粗是没有用的!”

陵越:“可是我想见她,我想见她!!”

云漪:“她死了!大师兄!她死了!你能不能让她在地下有点安宁!?”

陵越一把推开云漪,似是打算继续掘墓,但一剑劈下时却被突然现身的云汐挡住了剑锋。

云汐灵力所剩无几,身体又弱,这一剑扛下来,不只大耗元气,隐隐还震伤了五脏。

但陵越面上已无丝毫怜惜她的神色。

云漪见援兵到来,松了口气,赶紧在旁帮衬:“大师兄别忘了自己是有妇之夫!”

云汐:“逝者已矣,别忘了你该做的事。”

“有妇之夫?呵呵。”陵越垂下佩剑,沉着脸对面前二人道,“她死了,从今往后,不管谁想寻死觅活,都不关我的事。”

“你!……”

若依着云汐往常的脾性,她会对眼前人冷嘲热讽一番,甚至给他一个耳光,但她克制了这些冲动。

“既如此,”云汐拭去嘴角渗出的血珠,“你至少该为你的妻子报仇。”

没错,报仇!

“报仇”二字,突然点燃了陵越眼中消失许久的火光。

陵越:“你们走吧。”

云漪本想再抗议几句,但见陵越满面狰狞冷酷,便知肯定拿他没办法,只好扶着云汐离去。

第七日的夜里,陵越不知江蓠的游魂是否回返了此处。

一整夜,他都睁眼盯着周围一切风吹草动,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次日,他回到了千头万绪的战备与派务之中。

派中弟子都觉得他性情大变,但陵越现在顾不得旁人怎么想了。

仇恨,自是对无脸人。但他最恨的,是他自己。

萧道凌闻知江蓠死讯时,已有些迟了。

他在坟前洒酒致意时,心中不能不恼陵越。可见陵越已然如此魔怔,他又还有什么可说呢?

眼下是春天,日渐温暖的天气,使坟边冒出一层青青细草。

但玉人在下,已看不到新一年的山花烂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