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玉籍除名
等江蓠次日醒来的时候,已经端端地躺在了山月居里的卧榻上。她不知自己是怎么回来的,昨晚在朝露亭中的对谈,也好似梦境一般。若不是平时专为杜蘅准备的被褥盖在了自己身上,加之案上江蓠抄录的诗集和明玉寄来的“大象报”都有被翻阅的痕迹,她真不敢相信——好像是师兄把她送回了房中。
是师兄把她送回了房中……
江蓠不停在脑中重复地想这件事,甜蜜得有点晕头转向。
外面黑云压山,天色晦暗,让人一时间辨别不出是清晨还是傍晚。昨夜的雷雨,俨然已演变成一场绵延不绝的阴雨。暑气与雨水混杂,一阵闷热又一阵凉意。
江蓠在床上赖了许久才起身,正欲披上外衣,忽见一道劲风破窗,紫色的身影俯冲进来。来者显然是行动太急以至于停步不稳,扑倒了江蓠之后自己也摔得不轻,顿时房中响起两个女子的嗷嗷声。
“快跟我去仙箓司!”杜蘅一滚身,胡乱帮江蓠掖了掖衣服,道,“重岩作弊被抓,现在要你去做人证,来不及跟你细讲了,路上解释。”
“蛤?作弊?怎么回事?!”江蓠当然不能相信,御剑跟在杜蘅后头问道。
雨势本不急,但二人御剑飞快,也顾不得施咒,只任冰凉的雨珠斜打在脸上。江蓠的宿醉就这样彻底醒了。
杜蘅:“阅卷的陵川师兄把本场第一名的卷子呈给微明掌门,没想到掌门看了之后,就说重岩的卷纸有问题。仙箓司有几个弟子本来就看不惯重岩的做派,在旁煽风点火。还有人说,昨日酉时六刻,看到重岩在卷房外鬼鬼祟祟——”
江蓠:“酉时六刻?那时候你俩不都在我那儿吗?”
杜蘅:“就是说啊!不过我到山月居之后小睡了一会儿,只有你出面才算是靠谱的人证,暂时帮他洗脱一点嫌疑吧。”
说话间,两人已在玉浮中丘半山腰的一个山洞前落定,洞门四周布满青苔,正上方有小篆写成的“仙箓司”三字。二人额头尽湿,显得有些狼狈,来不及略作整理,便直接进了洞中。
仙箓司看似一个普通的洞府,其实内中既深又广,成排的夜明珠连缀成充足的光源,穹顶刻满咒语,确保堆放在此处的玉浮派历代弟子资料及各种秘籍古典水火不侵。
穿过大堂,来到偏厅。掌门还坐在案边翻看重岩的卷纸,重岩立在堂下,神情甚是倨傲。两边各站了十几个弟子,房中灯火通明而气氛凝重,还显得有些逼仄。江蓠一进来就发现各人气息混乱,似乎刚经过一番争吵。陵越师兄也在,但倒是不见掌管卷房的云夷的影子。
江蓠轻声问杜蘅:“云夷师兄怎么不在?”
杜蘅顾不上回答,在重岩身边站定,向掌门行了个礼,道:“掌门师尊,江蓠来了。”
掌门听言,凤眼微抬,神光照人,那气势令在场的弟子都不由得浑身一凛。
江蓠问心无愧,虽然敬畏掌门,但并不至于慌乱,只是简单地陈述了昨天的情形。杜蘅也在旁补充,说自己酉时三刻跟重岩一起在山门取了由明玉寄来的《大象报》,然后再到山月居;戌时之后重岩便在中丘高谈阔论,很多弟子都可以作证。
此时一个叫陵微的师兄突然发难,道:“你们几个素来交好,就是互相隐瞒包庇,也不奇怪。”
这话一出,周围便有几人随声附和。陵微是紫薇兵器阁的管事人,因手中小有实权,周遭略有一批亲附他的同门——早说了,世外仙山也非清净地。
江蓠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千万不能激动,她调整了一下呼吸,用尽量沉着的语气反驳道:“陵微师兄,我和杜蘅并不否认与重岩交好,不过按照仙箓司的执勤顺序,今次考试我本该参加阅卷,正是为避瓜李之嫌,才决意退出,可见绝无徇私之心。如今我也只是实话实说,不能眼睁睁看好友蒙冤受屈而已。”
几位弟子听了江蓠的话,默默点头,陵微一时无言。
杜蘅见情势好转,立刻跟了一句:“重岩文才出众,谁人不知,何须作弊?”
陵微好像又揪住了话中的漏洞似的,嗤笑一声,道:“哼,或许正是因为文名远扬,才怕一朝失意,毁了自己的前名啊。”
“陵微师兄说笑了,我只听过学问不济的需要靠作弊一博富贵,没听过状元之才也甘冒这样的风险的。而靠作弊考取本场第一名、被举荐到掌门这儿的,更是闻所未闻!”杜蘅虽对重岩的自负略有微词,但也不得不承认重岩有可以自负的底气。
陵微却似不吃这套,反问道:“重岩的文章我并非没有看过,他年纪轻轻,笔下却如此老道,谁知是不是他那个考取过状元的父亲代笔的呢?”
实在听不惯这样没来由的诽谤,江蓠也忍不住出言讥讽:“看来不让他当场作文,陵微师兄是不愿相信竟有如此笔力雄健的后生晚辈了?”
见三人争执不下,陵越上前一步,面对掌门,问了一声:“师尊,重岩的卷纸,可否借弟子一观?”
掌门将卷纸递于陵越。
陵越迅速浏览了答卷,接着一扬手,掌心凭空出现一个小册子,正是那份《大象报》。他将小册子呈给微明掌门,一边说:“昨夜亥时,弟子于江蓠师妹房中随意翻阅,在这最新的月刊上发现了不少重岩师侄的手迹。彼时墨迹新干,香气犹存,应是写下不久;至于此月刊是否是于酉时三刻自山门发出的,应当也不难求证。可见要说重岩师侄在酉时三刻到戌时之间,都在江蓠师妹住处观书习字,并非毫无旁证。”
陵越此言既出,房中立刻响起嘤嘤嗡嗡的交头接耳声。有人惊叹于陵越隔空取物的技法之高明;有人认为月刊上的字迹只是间接的证据,并不能据此确定重岩的行踪;但更多人只注意到了“昨夜亥时,弟子于江蓠师妹房中随意翻阅……”
江蓠原本十分镇定,听了这话之后立刻耳朵发烧,面色通红。杜蘅也分了心,饶有意味地看了江蓠一眼。
陵微还有些不依不挠,道:“即便如此,也只能说明卷房外徘徊的可疑人物不一定是重岩,不能证明重岩没有对卷纸动手脚。”
“本座没说重岩作弊。”沉默良久的掌门终于发话,“云夷呢?”
陵越答:“已经派人去寻找云夷师弟,不知为何还未找到。是否需要弟子……”
陵越被掌门以手势制止。
微明凝神闭目,似是用高深的道术查知云夷所在。良久之后,她眉头紧蹙,挥挥手斥退了众人,只将陵越、江蓠、陵川、杜蘅留下。而后起身,沿着甬道走向洞中深处。陵越等人不明所以,只得跟在后面。
江蓠心想,真是吉人之辞寡,掌门默不作声半天,害大家都以为是在怀疑重岩作弊,结果白紧张了……不过她将自己等四人留下,又是何用意呢?
微明霓裳曳地,藏蓝色的羽披与夜明珠的亮彩交相辉映,显得更加光华高贵,好似有生命力一般地在廊道中流动。她在卷房外停下脚步,玄铁闸门迎人而开,内中空无一人,唯有一叠卷纸端端正正地摆在案上。
别看这像是一摞普通的宣纸,实际其上布满了暗暗的符文,人只要执笔与之接触,则任何仙法都会使不出来。
陵川道:“弟子批阅完毕之后便把卷子送到了这里,当时也未见云夷师兄。”
微明摊开手掌,悬在一堆卷纸上左右扫了一遍。
杜蘅见状,忍不住问了一句:“掌门师尊,是否这些卷纸全都有问题?”
微明掌门竟然点了点头。
陵川不解,问道:“恕弟子愚钝,弟子以为这些卷纸并无特别之处,十八道防止作弊的卷咒俱在,杜绝一切参考者抄袭、窥探的可能。重岩的卷纸亦是如此。”
微明掌门叹了口气,说道:“正是因为这些卷咒分毫不差,才令本座觉得奇怪。前不久云夷面见本座,说这十八道卷咒的规矩有待革新。他提议去掉其中三条,替之以清心咒。本座思量再三后,已允他所请,何以此次呈上来的卷纸毫无变化?”
微明扫视众人,见无人应答,又接着说道:“你们大概觉得,云夷或许只是没有立即执行而已,但是本座了解他的脾性,他所呈递的方案,必是筹谋日久,得令必行,片刻都不愿拖延的……”
江蓠心下有些不安:重岩作弊这事是不用担心了,但现在卷纸上的咒语不知是何人施为,而掌门似乎已经查知云夷这个关键人物的所在,她面带忧戚之色,莫非是……
虽然平时跟云夷师兄少有接触,可刚听掌门说起云夷的卷咒改革,倒是对他有了几分好感。试场之上,保障公平自然是第一等紧要的事,不过有些弟子之所以学道,正是因为肉身有缺陷,以冀用道术强健躯体。若以卷咒严禁他们使用一切法术,那么对原本身体有残缺的弟子来说就不大公平了。而放宽禁咒的限制,再辅以清心咒,则多少能提升这部分弟子的发挥。
未等江蓠说出心中困惑,陵川便已开口:“不知云夷师兄现在何处?若此次施咒的另有其人,那么是否需要安排重考?”
微明掌门想了想,答道:“重考倒是不必,但从今日起,由杜蘅暂管卷房,陵川从旁协助。”
突如其来地职务分配令杜蘅心中一惊,好在有陵川的眼神安抚。杜蘅躬身领命,见掌门面色凝重,也不敢再问什么。
接下来微明掌门说的话更是令在场的人震惊无比——
“陵越、江蓠,你二人负责追查云夷的死因。”
江蓠身形一晃,随着陵越飞到一片牡荆上空,矮矮的灌木丛在雨中依然张扬着棘刺,其间有尸臭直冲上来。江蓠胃里一阵翻腾,若不是被陵越抓住,恐怕早就因失神而直直落入刺堆里了。
这力道让她心跳漏了一拍。
陵越用剑气划开一簇荆丛,云夷的遗体赫然入目。
江蓠吓得手脚冰凉,但还得强作镇定,只是忍不住双手合十,口念阿弥陀佛,行起了佛家的礼仪来。
“全身衣衫残破,皮开肉绽,好像是生前硬闯荆丛留下的伤痕。”江蓠降低高度,发力使云夷的肉身悬浮起来,“脸色青黑,不知道是不是中了毒。正面有尸斑,看来云夷师兄死后就一直以这个姿态倒伏在地。”
“脚腕处有蛇咬的创口,或许是死因。”陵越掀起云夷的衣衫仔细查验,又往四周看了看,“面向西北,那是玉浮的方向。”
江蓠表示同意,指了指云夷身后的一道歪斜的荆丛:“这边还有些道袍上撕下的布条。东边有个桑落村,也许云夷师兄就是从那儿来的。可是……
“可是...这实在太奇怪了,且不说云夷师兄有仙术傍身,腾跃、御剑都不在话下,就算仙法尽失,也可以用他手上这把利剑披荆斩棘,不至于惹得一身是伤。因蛇咬而丧命,更是匪夷所思。”
陵越:“你说得对,以眼下的情形判断,云夷生前似乎不仅失了仙法,还丧了心智。我们先把他的尸身带回玉浮,再作计较。”
江蓠点头,往桑落村的方向看了一眼。以尸身的腐败程度看来,云夷之死还没超过十二个时辰。彼时静笃班考试在即,云夷又肩负施咒的重任,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看来此后免不了要乔装进镇,查问云夷师兄生前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