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一纸休书
定云长老向来喜欢看人笑话,此刻他便故意用怪腔怪调对着诧异的陵越等人解释道:“吾等以为,日进会既要研磋不传之秘,则……其与会者便不宜有俗世情缘。陵越有家室,其妻又不在日进会立约起誓之列,如此难保机密不外泄,因而取消了陵越的入会资格。”
陵越有家室?!
会场之内顿时炸开了锅。
江蓠隐隐觉得有些不妙,萧道凌则惊愕地看向自己的弟弟,好像在用眼神问他:“你什么时候娶的媳妇,我怎不知?!”
陵越也觉得一头雾水,他走到定云子面前,俯首问道:“长老谬矣!陵越何来妻子?”
见陵越发话,好奇不已的众人立即安静下来以待后续。
定云子斜睨了他一眼,又看向江蓠,努了下嘴,反问道:“那不就是你的夫人么?这还是范大人提醒的。你与江蓠曾在珉王府中结为夫妻,范大人在扬州府担任推官时,还曾看过你二人结亲的档案。”
江蓠目瞪口呆,哭笑不得。
原以为省却了许多礼数的王府婚宴不过走走过场,没想到将婚书副本递交官府这步倒是没有偷懒。想来是“陵越”这个新郎的假名查无此人,所以才把婚书送到了新娘的原籍所在——扬州。
她此刻已成为四下目光汇聚的中心——玉浮弟子只知陵越跟江蓠过去似有不寻常的交情,万万没料到二人早已“隐婚”多年。
“王府成亲只为取得莣枝,本不能作数。”陵越在片刻之间已拿定主意,“但官府既已造册,陵越便只能作休书一封……如此,可得入会?”
定云子似乎早就猜到了陵越会这么回应。也许因为他的决定太不出人意料,定云子略感失望,点点头道:“既无俗世姻缘,以你之资,自是日进会座上嘉宾。”
陵越从案上拽过一张纸,挥笔写下几行字。
“且慢——”旁观许久的范思纯此刻起身上前,因为是沅芷好友的关系,他对陵越这种二话不说就要休掉江蓠的举动有些反感,摆起官腔道,“陵越兄有所不知,国朝新法规定,夫妻离婚,需同至府衙说明悔婚之由,并立下字据、画指为凭,才予生效。本官在此,你自不需往府衙跑一趟,但令夫人……若令夫人自谓无过,你想休妻,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江蓠早已在众人注视下难堪得面红耳赤。
这个定云长老,就不能早点跟陵越说清楚,让此事得以私下解决么?!
然而如今没有别法可想,她只能离开自己的座位,在众目睽睽之下,尽量不失态地向范、陵二人走去。
还没等江蓠开口,陵越就抢先对她说:“结亲之事,徒有其名……希望师妹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众人闻此语,都禁不住摇头叹息。
江蓠听到这番“警告”,忽觉半个头颅都被突然涌起的酸液胀满,咬着牙忍了一会儿,才把眼泪忍了回去。
轻飘飘的一纸休书落在她手上,那重量旁人无法体会。
好在,梦碎不在今日,而在许久之前。
她反复看了几遍,明白了自己具体“该说什么”之后,才转向范思纯,深吸一口气,道:“范……范大人——”
“等等!”定云子幸灾乐祸地走到江蓠与陵越中间,笑说,“不是老夫非要棒打鸳鸯,陵越也并非只有休妻这一个办法。其实江蓠资质不错,又曾往来昆仑、玉浮之间,何不一同加入‘日进会’呢?如此夫妻同心,远胜过二人中道离散。你们两个,不妨再商量商量。”
“不必。”江蓠完全没有征询陵越的意见,就推翻了定云子的说法,“陵越师兄与我确是假意成婚,不管有没有日进会,都不该留此虚名。我二人之间只有……只有同门之谊,并无男女私情,更不曾一日以夫妻相待。江蓠愿离此婚,还归本家,绝不反悔。”
好险,她这样想——
好在抢在陵越前断然拒绝了保留夫妻之名的建议,这样就不算太丢脸。
范思纯静静听她说完,接过休书,提笔抄写了一份,请江蓠和陵越都于其上画指,然后盖上自己的官印。
“你们两个听好了。”范思纯站起身来,宣布道,“从此时此刻开始,你二人再也不是夫妻,婚丧嫁娶各不相干。今后不可同屋而居、同席而食。从前的海誓山盟,只当清风过耳。过去的浓情蜜意,今日云散烟消。愿你二人将来更觅佳偶,各结欢好,子孙满堂。”
连同席而食都不行?江蓠觉得这新法未免过于苛刻,不过还是掰着手指把这一条条都记了下来。
范思纯:“苏珞如——”
江蓠听到范思纯叫到自己的名字,颇有些不习惯,应了声:“在。”
范思纯:“陵越他日再娶,你不可心生怨望。”
江蓠:“不怨,自然不怨。”
范思纯:“陵越兄,待江蓠另许别家,你亦不得出面阻挠。”
陵越:“哼,出家之人,成什么家?”
范思纯见陵越如此反应,心中更觉不屑。他也没有再作理会,只是将休书的原件交到江蓠手中,嘱咐道:“这原件由你保管。有了此物,你才可另觅夫家。”
另觅夫家需要休书?江蓠心想,早知在王府假成亲竟会留下记录,如此难免影响到自己将来真正的择婿成婚,她当时就不该答应得那么干脆。
为了确认“新法”是否真的有此规定,她忍不住又问范思纯:“大人是说,我将、将来结亲,还得用到休书?”
范思纯笑答:“不错,若你把休书弄丢了,可去扬州府衙索取备份。”
“哦……多谢大人提醒。”江蓠抱拳施礼,小心地将休书叠好,纳入怀中。
看来是没得侥幸了,她实在有些懊悔……
为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枉担虚名,又被当众休掉,这只能怪自己蠢得可笑。不过往好处想,所幸二人是假成婚,离了也不可惜。万一是真夫妻,眼看夫婿为了前途翻脸不认人,那就真是可怜到家了。
她无声地摇了摇头。
江蓠再次谢过了范思纯,又向陵越行了个礼,才退回到自己座位上。
适才的进退应对并无失当,但当她摊开手掌,看到因拳头紧握而在掌心留下了深深的指甲印时,才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有些在意。
其实此时心中不是滋味的不只她一人。
陵越知道,若是江蓠稍有犹豫,或者随口扯个谎,使众人以为生米早已煮成熟饭,那他就再也脱不了身了。但是江蓠没有这么做。
她没有想尽办法把他留住,哪怕遇到天赐良机。
她完全按照他的意愿否定了婚姻的真实性,也丝毫没有阻挠他离异的决定。
这样他便可以顺利入会、专心修炼了,他应该松一口气。
可是“我将来结亲”这几个字,却让他觉得仿佛有人拿刀在自己心口剜去了一块肉。
她在说什么胡话?!
她不是曾为自己强行修炼土行术么?她不是不惜服莣枝、中寒毒也要阻止自己断情绝爱么?她不是爱屋及乌到愿意随他去救云汐么?她不是不计前嫌地回到了他身边么?
现在……她竟然在为改嫁做准备?
原来她没有“非君不嫁”的执着,原来她真的不介意与他人生儿育女,原来……自己在她眼中,不过是个可被新人替代的“前夫”而已。
“恭喜苏二小姐!”江蓠左肩一痛,回头一看,果然又是谢亭山挥着扇子乱敲人。
江蓠拉着脸反问:“弃妇下堂,何喜之有?”
谢亭山调侃道:“早先我听范哥哥说你是有夫之妇,还觉得有些可惜。如今你那假结的婚事已然作废,我当然要恭喜你恢复自由之身啦!实不相瞒,我们谢家三兄弟,个个‘待字闺中’,你有没有兴趣随便挑一个?”
江蓠本来想说“没有兴趣”,但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夫婿总归是要找的,找谁不是找?谢家还是老乡呢。
她七分假三分真地问:“我对你没有兴趣。谢立渊呢,中意沅芷,所以也不行。你大哥谢稽留是什么样的人?可以介绍给我认识吗?”
谢亭山拊掌大笑:“有眼光,有眼光!我大哥没我这么多话,凡事又比二哥看得开些,就是年庚稍长……比你大个五六岁,嗯,也算合适!其实我大哥常念叨你们苏家对我谢家有医病之恩,老想着要以身相许哩。”
江蓠觉得谢亭山的说辞很有些滑稽,回道:“我家是开医馆的,治过的病人数也数不清,难不成每医好一个,就得赔一个女儿出去么?真不愧是谢家三公子,好会打算盘!”
谢亭山谄媚地为江蓠扇扇子:“唉,话不要这么说,都是老邻居。肥水不流外人田,嫂子——”
“诶诶!”江蓠夺过谢亭山手中的折扇,在他肩头猛敲了两下,“别乱叫。”
谢亭山吃痛捂着肩头:“没想到你这么凶,难怪会被休啊。”
“你懂什么?”江蓠叹了口气,“人要是喜欢你,你就是母老虎他也依然喜欢。人要是不喜欢你,你把天上的月亮给他摘下来也没用……”
谢亭山:“苏小妹如此感伤,莫不是对前夫还有所眷恋?”
江蓠怅然道:“唉,什么前夫,都说是假的了。假的永远都是假的,不曾有须臾是真。”
“今日论‘情’。”定云子提高嗓门,压过了众人交头接耳的议论之声,“最后一日,请诸位谈一谈这个‘情’字。”
陵越本想提前解散会议,没想到定云子突然出了个题目,便只能退坐于次,任由他来主持。
关于定云子的提问,一时之间无人应答。
突然,角落里有个身着白袍的玉浮弟子喊了一声:“吾等出家之人,有甚么‘情’可论?!”
“非也非也。”谢亭山站起身来接话,“所谓阴阳自有定数,天生男女各半,本就是一一配对用的。若遇见心仪之人,自需顺性而行,才不辜负天公美意。夫阴之所求者阳也,阳之所求者阴也。阴阳相济,方至中和,方归太极。”
江蓠听着谢亭山的胡诌,竟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定云子走到江蓠面前,弯下腰,看着她问:“小江蓠,你好像很赞成谢亭山的话?”
“没有没有——我……只是觉得,情之为物,虽使人喜怒哀惧,但喜未必至于淫,哀未必至于伤。只要喜怒哀乐发而中节,就不会妨碍修行。”江蓠胀红了脸,心想情爱不只无碍修行,有时反能催人上进。从前她为了能与陵越修炼双剑,不就强行修炼土行术、以至达到了常人难以企及的五行俱全的境界么?当然了,她不会把这些说出来。
定云子:“哈哈,喜而不淫,哀而不伤?说来轻松。既然阴阳相济方至中和,而女子以柔雌自处,若失去了纯刚至健之德的依靠,难道就不会觉得阴阳失谐么?难道就能不内伤于怀么?”
江蓠:“若恃‘有’而自缚,得亦失也。若体‘无’而任自然,失即得也。‘无’为本,含万有,穷万变。女子失‘有’得‘无’,或许是福非祸。”
范思纯听了江蓠的话,禁不住颔首赞叹道:“沅芷曾说她这个姐妹既仁且慧。所谓知者不惑,仁者无忧,范某今日算是见识了。”
“哈哈,范大人。”定云子看向江蓠身后的人,问道,“何谓情,何谓爱?你既由道入俗,可否就此说道一二?”
“情么?呵呵……对这个‘情’字,诸人理解应有不同。就在下而言,不过想要倾尽一切对那人好、想尽办法与那人厮守罢了,不过——”范思纯看了一眼江蓠,继续说,“虽想倾尽一切对人好,但若那人不要,就别硬塞给她。虽想与那人厮守,若那人不愿,便由她去。男女之爱,重在你情我愿。”
是在说我吗?陵越要休我,就让他休?江蓠听得耳朵发热。
不是的,江蓠想:我才不是为了陵越,我是为我自己考虑。
“甘心吗?”濯月问范思纯,“若她不情不愿,你便甘心放手?”
濯柳抢答:“诶诶,谢老三都说了,天生男女各半,意在一一相配。那人若不情不愿,便不是老天为范大人准备的女子啊。”
范思纯听言一笑,点头道:“濯柳姑娘说得对。”
“哼。”从不发话的云汐冷笑一声,嗤道,“如此说来,便是移情变心有理了。”
江蓠有感而发地幽幽叹了一句:“错误的事情,何必坚持到底。”
云汐抬眼看江蓠,周遭的气氛瞬间冷凝,但见她朱唇轻启,淡淡地讥讽道:“阴魂不散,以退为进,师妹不还在坚持么?”
一句话把江蓠噎得面红耳赤。
她想说她这不是以退为进,她也不是自愿回到玉浮的,但她一口闷气塞住了喉咙,好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似地发不出声来。
“喂,休都休了,还想怎样?”濯柳忍不住出言相助,“说句难听的,情人眼中出西施,云汐师姐稀罕的人物,旁人未必看得入眼!”
云汐:“呵,濯柳姑娘自然看不入眼,江蓠师妹却一向与我喜好相同。”
“我……”江蓠万没想到自己极力回避的事会被云汐当众挑明,也难怪她此刻舌头打结,“师姐喜欢兰花清,我喜欢橙花苦。师姐喜欢冰丝雪绸,我喜欢青纱绿纺。我们的喜好何曾相同?”
江蓠说得没错,她和云汐除了同为女子之外,真是绝无相似之处。
云汐外冷内热,她外也温吞,内也温吞。
云汐:“哦?呵,但愿确如师妹所说,你我便是一同去了蓉城里的香粉衣料铺,也不至于有所争抢。”
江蓠:“冰丝雪绸与兰花清本就最衬师姐的仙骨。旁人看了,就算眼红,也终会明白自己比不过、争不过。”
云汐:“师妹何必过谦?从前的你……可比现在胆大!”
江蓠:“无知时无畏,如今……知道好歹了。”
云汐本想着江蓠若与她发作起来,倒可看看陵越帮衬谁。怎料到自己一拳打进了棉花里——江蓠好像是真没脾气。
没脾气到简直有点窝囊。
难怪陵越总不把她当回事——云汐这样想——太过恭顺的人是最容易被忽略的。
见云汐不再为难自己,江蓠心中直喊“谢天谢地”。
她确实从未想过要与云汐抢人,也许她也相信谢亭山说的,世上注定有一人与自己相配,那人既争不来,也夺不走。
不知何时来到她身侧的萧道凌,用抚慰的目光看了她一眼,使江蓠窘迫地红了脸。
陵越也终于朝江蓠看去,但怎么都等不到回望的眼神。
在写下休书之前,他似乎觉得休掉这个假的妻子是理所当然的。可是到了这一刻,他实在无法确定,若早知进入日进会的代价是再也等不到那双眼睛的顾盼,他是否还能那般毅然决然。
一张纸、几行字而已,会有……那么严重的后果吗?
在接下来的时间中,江蓠一直情绪不高,只顾默默地发呆。
她头脑中一片空白,生怕一多想,就会在众人面前落下眼泪。
忍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