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昆仑灭顶
古中雪遣散了昆仑派中的大半弟子。
万庚明此刻悬坐在嵌于昆仑群峰之中的一个火山湖口,身旁站着姜直烈。
这里的景色依然不似人境,沉静无暇到好像时间都忘记了流动。
直到天风拂过两位老者的须发,鲜血从万庚明七窍渗出,滴入火山湖中。
姜直烈纵身跃起,他手持昆仑至宝纯阳剑,口中念念有词,咒诀的灵光在剑身上流动起来。
平静的火山湖面忽然开始沸腾,蒸腾的水汽化作一大片浓云。
片刻之后,岩浆自山口喷射出来,恰好与自万庚明体内迸射出的往复之水相遇。
江蓠、无阙等百位弟子在距离昆仑山脚十里之外分散守卫,他们实在无从得知山顶的情形,只是不断听到远处传来的巨响。
浓云密雾遮挡了所有人的视线,弟子们只能屏息凝神,尽量施法使海啸一般滚来的烟雾和热浪不再向外扩散。
待众人终于精疲力尽之时,滚烫的烟尘才稍有消解的趋势。没有人敢违背先前掌门的命令向前一步,大家只是焦急又困惑地呆在原地。
气温一直升高,浓雾之中隐隐可见火光。
“啊!……”
即便是亲眼所见,在场的每一个人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昆仑山,没有了。
眼前只剩一个方圆百里的巨坑,坑中烈火熊熊燃烧,仿佛炼狱入口一般摄人心魄。
这是所有昆仑弟子从未想象过的噩梦——绵延数十里的昆仑群峰,白雪皑皑的人间天境,恢弘壮丽的九重层城,竟然在顷刻之间化为乌有!
要知道,这不只是一个古老的、受人尊敬的门派,这更是每个弟子的信仰,是每个人的家……
昆仑弟子大多沉默内敛,沉默使眼前的景象更使人心伤。
天坑四周黑压压地站着一圈人,跳动的火焰映着每个人眼中闪烁的泪光。汗水混杂泪水,顺着被烟气熏黑的面颊无声地流淌下来。
知道抽干九湖必将付出代价,没想到昆仑的代价尤为沉重。
江蓠拍了拍无阙的背。造化无情,福祸相替都是老天爷的旨意,她知道自己改变不了什么,也希望无阙可以看开。
一年过后,地火终于熄灭,但留下了一些腐蚀性极强的粘液。毒液与雨水混合淤积,使昆仑所在成为一片鸟兽不至的死域。
无阙施法从弥漫死亡气息的毒液中取出纯阳剑,交给玄真,令他带走一批弟子另觅佳境。自己则继续与其他的人驻扎在巨坑四周:一是为了防止其后续的异状伤及无辜,二是抱着此处或可恢复清气、重建昆仑的希望而观望留守。
江蓠也选择留下。
往复水的劫难并未让这僻处北疆的昆仑故地沉寂太久。在经历了几次地动之后,春草终于迎着露水冒出头来。点点新绿颇为舒缓人的神经,笑容也随着天地生机复萌而重现在昆仑弟子的脸上。
江蓠躺在帐篷外,仰面望着高远澄静的天空。
见过许多死生之事后,人难免会开始思考自己的去向与归处。
她曾经觉得自己像随风飘荡的蓬草,但如今一想,旅居世间,谁又能真正把握自己的命运呢?
原以为自己会长留玉浮,没想到竟来到了昆仑。原想把昆仑当作新的归宿,然而昆仑却随着往复水绝迹于人世。原庆幸于受到那个叫陵越的师兄的格外照顾,谁曾料这份感情最终成了心底的一道伤痕。原绝望于七伤谷中被灵蝶吸血的恐怖,却机缘巧合获得了神兽之血的庇护……
真可谓“当南而更北,谓东而反西。宕宕当何依,忽亡而复存。”
日方西斜,不远处的昆仑弟子已燃起篝火来,哔哔剥剥的响声便是入夜的前奏。
“你回去吧。”无阙见江蓠发呆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觉得她大概是与昆仑一众男弟子没的可聊,难免有些闷。
“又赶我走?”江蓠只怕热闹不怕闷,越不需开口说话的日子,她越是自在。
“你就不怕你的玉浮老家出岔子吗?”昆仑巨坑附近的居住条件恶劣,无阙总想找个理由把江蓠劝回去,“再说……”
“再说什么?这里又不多我一个,玉浮老家也不少我一个。”江蓠点了把火,一边借着火光擦拭佩剑,一边反问道,“昆仑剑法我只学到皮毛,哪有脸就这样回去?”
无阙:“想学昆仑剑法,将来亦有机会。等昆仑重建完毕,你再回来便是。”
江蓠:“来来去去,怎能如此随意?”
无阙挑眉道:“我说你可以随意,你便可以随意。”
江蓠:“哈哈,四师兄倒是有点掌门人的架势了。”
无阙:“呵,倒是难得听你叫我一声师兄。”
江蓠:“没办法,要趁现在多叫几声,以后就只能称你为掌门了。”
无阙低头一笑,又绕回到了最初的话题,道:“回去吧,就当是帮我的忙。”
“喂,什么叫做‘我回去’算是‘帮你的忙’,我留在这里很拖累大家吗?我跟你说啊,我自尊心很脆弱,你要是激到我,我非跟你比剑斗法不可!”江蓠拿剑鞘戳了戳无阙的肩膀。
无阙:“我是怕你们玉浮的夜生渊也发生异状,伤及你我牵挂之人……你在那边,不是可以帮我照看云漪么?”
“照、看、云、漪……”江蓠笑着重复着这四个字。其实她知道无阙是觉得她一个女子在这里卧月眠霜多有不便,才找了这样一个借口劝她离开。罢了,既然他坚持此意,自己也就听从安排吧。
江蓠:“玉浮近来无事,这一点你可以放心。这里三天两头就发生异象,我此时走,未免太不讲义气。等再安宁些,我便回玉浮。”
无阙见自己终于劝动了江蓠,略为松了口气。他自小便没有亲人,如今师父与三位师兄俱已仙逝,而眼前这个曾不惜性命的代价助他修行的“转派弟子”,便算是他可以想象的最接近于亲人的存在了。
无阙:“你刚才一个人嘴里念念有词,在说些什么?”
“唉,没什么。”江蓠叹了口气。她知道自己寻找所归的路程还很漫长,这种矫情的心思不便与人分享,还是藏在心里更为合适。
“有人挂念的感觉真好啊。”因刚才听无阙说得如此在乎云漪,江蓠禁不住这样感慨。
无阙:“你觉得没有人牵挂你吗?”
江蓠:“有啊,有家人,有朋友,有师姐妹,就是没有有情人。”
无阙:“会有的。”
江蓠:“唉,你不知道,我啊,一日没遇上有情人,就一日不敢放松修炼,生怕容颜老去长出皱纹……”
无阙:“早和你说了,皮相没有那么重要。”
江蓠:“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唉,没想到啊没想到,你居然比我先找到对象……”
无阙:“嫉妒吗?”
“不不,还是为你高兴。只是你有了对象,我就得避嫌了,不聊了。”江蓠起身掀开帐篷的帘子,伸了个懒腰,屈膝爬上了薄薄的床垫。
“哈哈哈。”无阙知道江蓠喜欢避嫌,也懒得嘲笑她多此一举。回想云漪出现之前,她对自己可没有这么见外。不过如今越是保持距离,便越可知她实在很重视自己。毕竟纵情肆欲易,而克情守礼难。时刻把握住分寸,不正是为了避免误会,使这“朋友”能做得长久么?
才在帐中躺下,江蓠便收到了云漪传来的消息——也是催她回玉浮。
住在帐篷里当然说不上舒服,翻来覆去都能感受到底下坚硬的石块和湿冷的泥土。好在昆仑山的人不嫌弃她每天灰头土脸的邋遢样,以至于她觉得这以天为盖地为庐的日子因少了许多拘束而更自由逍遥。
跟派中男弟子确实聊不上,但那又如何呢?比之于交浅言深,她更喜欢与人如此相视莫逆——自昆仑被毁以来,诸人便同甘共苦,已没有昆仑弟子还把她当做玉浮来客,更没有人将她视作“无关之人”。
夫复何求?
九湖干涸的后果各有不同,除了昆仑山一时成为生人绝迹的荒芜之地,垂空岛亦半没入海。天山、阆仙、琼华也各有不同程度的损伤。那些因九湖牵连而几乎覆灭的门派之弟子暂无他处可去,好在仙山之间本就有一套相当完备的的弟子转录机制,因而经过两三年的交接之后,除了决意进入俗世另谋生路的,其余道人都已被幸存的门派收留。
在云漪的帮助下,江蓠名义上早已回归玉浮,不过她还是坚持在昆仑附近呆了三年之久。
三年之后,因昆仑故地毫无重聚清气的迹象,无阙只得率留守弟子踏上了另寻仙山之路。这一路必然有难以预料的苦难艰险,所以他们选择趁一个月黑风高之夜集体失踪,丢下了江蓠。
当然了,昆仑弟子没忘在江蓠帐外留下许多干粮、衣物和防身兵器,亦布下重重结界以避免野兽和邪祟入侵。待熟睡的江蓠醒转之后,便只看到自己身处层层禁咒保护之中,四周堆着十个她都带不走的行装。
那不知为何人执笔的字条上写着:
“道籍不留,仙缘常在。一日昆仑,终生昆仑。”
江蓠捧着字条大哭了一场。
“唉,走就走嘛,何必搞得这么煽情……”
看来她是非回玉浮不可了。
仙箓司中,综事堂掌事人的书案上摆着早就送来的江蓠的道籍。
“五年。”长指轻拂道籍上的名字,然后将之紧紧攥在手心,陵越自言自语道,“一走,就是五年。”
“五年离索,五年相思……
从前生我的气,也该消了吧。
回来……让我、看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