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人尽其才
不知不觉过了快两个月。
江蓠想起初到昆仑时,乃是一个月晦之日。也不知那天遇到的发狂灵兽,现在是否无恙?
要说何以对那灵兽念念不忘,也许是因为他们命运相似,一样经历了灵体不合。也或许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心里亦压抑着这样一头发狂的小兽,需要被人安抚……
采花的忙碌刚告一段落,花露酒已埋在雪阁前的松树之下。江蓠这一闲下来,就又难免悲悲啼啼。眼看又逢月晦,她便想再去昆仑山腰的洞穴瞧瞧。
夜里失眠已是寻常,大约寅时与卯时相交的时候,她就想起身出门。不想听得“咿呀”一声,对面无阙的房门似乎先开了。江蓠忽然有了好奇心,在房里静静等候了片刻,估计无阙走到了适合跟踪的距离,才偷偷摸出门去,用凝神静息的土行术尾随在后。
无阙与陵越的五行命格相似,都是对土系道术的防备最低。想到陵越,江蓠气息一窒,差点被无阙发现,赶紧减速缓行,又落后了几十丈。
这一落后不要紧,再加速时,无阙就不见了踪影。江蓠心头沮丧,只好按照原计划,直奔昆仑山腰的霜陵洞。
没想到,等她快到冰洞前时,又借着星光依稀,看到形似无阙的身影闪了进去。
她调整气息,像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一般,轻轻飘落在洞口。闭了一会儿眼睛,让双目更适应黑暗,然后悄无声息地贴着洞壁,一步一步往里挪。
洞口漆黑,但再往里行时,便见深处的夜光石矿发出了越来越强的光亮。江蓠又用法术加强了双眼的感光能力,因此走在洞里毫无妨碍。
隧道曲深,好在没有岔路。江蓠左转一次,右转一次,绕过许多天然的石柱后,眼前豁开一个五丈见方的洞室。
洞室中冰寒刺骨,散发荧荧绿光的石矿边上,坐着……
无阙?!
“啊!”江蓠一声惊呼之后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然而无阙怎能不发现她?只见他抬起头来,双眼放着红光,冲江蓠大吼一声:“快走!”
江蓠心念飞速转动,认定无阙是来这里练功时走火入魔。她不退反进,一个箭步上前,抓住无阙的手腕就要把脉,却被无阙一把推倒在地。
江蓠抬头看,见无阙原本肌肉虬结的手臂愈加膨胀起来,一瞬间又长出了毛发。他脸上的表情狰狞而痛苦……整个人胀得越来越大,终于……变成了一头似豹非豹的黑兽!
江蓠被吓得毫无招架之力,连面对血盆大口也完全忘记了反抗。就当黑兽的利齿差点扎入她的皮肤时,一阵熟悉的白花香味让它停止了动作。黑兽倒退几步,反向外奔去。
江蓠的震惊远多过害怕。
连不知兽为人时她都敢救,何况现在知道对方正是她的“四师兄”呢?她赶紧提剑去追黑兽,黑兽却像是在躲她。可这狭小的洞中,又有多少地方可藏?
江蓠终于用剑气俘住了黑兽,然后故技重施,开始强行灌输灵力。
真气灼体的痛苦渐渐消解,黑兽猛地散出一股热浪。江蓠的雪境剑再也无法承受,居然熔成了一滩钢水。
雪境剑虽光荣牺牲,但江蓠的情况比上次好得多了。她的衣衫被热气灼烧得破烂不堪,好在灵力只耗去了七八成。只是一切回归平静之后,洞中的冰寒又使她有些受不了。于是她勉强扶墙起来,拖着虚弱的脚步在洞中四下寻找,直到寻见无阙褪下的衣物,把它们裹在自己身上,才微微缓过劲儿来。
回到离洞口不远的“无阙”跟前,借他呼呼喷出的热气取暖。
一人一兽就这样默默看向洞外的景色,但见一轮旭日从东方的雪山中缓缓升起。
大约两个时辰后,黑兽的体型回缩,开始变回人形。
没等江蓠开口问话,无阙先不由分说地给她输了一股炽热的真气。
“多谢。”江蓠口中这么说,却不打算把身上的衣服还给眼前人。无阙倒并不介意,只是很有些无奈地把没剩多少功力的江蓠扛上肩头,飞回到昆仑山顶的层城——
也顾不得早起的弟子们的观感了。
在火炉边上烤了好一会儿,江蓠脸上才恢复了一丝血色。她偷看了无阙两眼,欲言又止。
无阙脸若冰霜,沉声道:“你现在知道,你为何会被昆仑山收为弟子了?”
江蓠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问:“为什么?因为我的灵力阴寒,可以助你修行?”
无阙:“这种被人利用的滋味,是不是很不好受?”
江蓠:“好受好受,物尽其用,人尽其才,有什么不好受?”
无阙:“为了助我修行而让你吃尽苦头,那几个老头已羞得不敢出关了。”
“哈哈哈哈——”听无阙如此一说,江蓠倒是对昆仑山的人更添好感。对比之下,玉浮不顾什么绝情绝育的后果,让弟子潜下夜生渊,可是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的。
无阙:“你竟然笑得出来?”
“这有什么,不过借用灵力而已,我又没死。”江蓠紧了紧披在身上的棉被,往火炉挪近了几寸,问,“派中其他弟子也都是野——呃——灵兽么?”
无阙:“自然不是,他们亦不知我是半兽之躯。”
江蓠:“哦……那你,又为什么……”
无阙:“饮兽血而生,你可听过?”
“饮昆仑山兽神堪坏之血而育子?!难怪这么厉害!”江蓠瞪大眼睛端详无阙,“没想到你体内竟流着上古兽神的血液,哎呀……”
无阙:“怎么,想用这个要挟我?”
“想啊!”江蓠本想让无阙告诉她往复水在哪儿,但没有办法,眼下已把他当做朋友看待,这种交换的条件自然是说不出口了,只得气馁地摇了摇头。
无阙:“……哼。”
江蓠:“唉,算了,其实我也该感谢你。”
无阙:“……此话怎讲?”
江蓠又叹了口气,说:“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生到人世间的目的是什么,直到我发现我能帮到你,才觉得自己有了一点点用。”
无阙:“蠢人,你这样不仅大耗灵力,而且会折损寿命。”
江蓠:“我是修仙人,寿命折损了,再修回来不就得了?只是……我的雪境剑,唉,没有剑,真是大大的不方便。我又不会使鞭,不会使枪,不会使……”
无阙听言,转入自己房中,回来时手里已握了一把剑,对江蓠说:“静岳剑。”
江蓠:“静岳……土行剑?你铸的?给我的?!”
无阙:“本来已经炼成了,不过现在看来,还差一步,过两日再给你。”
江蓠抱拳道:“多谢多谢!都说好人有好报,古人诚不我欺也。”
江蓠才意识到,自己最大的性格弱点,或许正在于喜欢取悦别人。仿佛只有周围的人乐于与自己相处,她才能过得开心自在。于是她发现,现在她最愿意与之相处的人,竟然是无阙。因为无阙最需要她,因为她对无阙有价值。
可喜的是,那样开诚布公地道明真相,毕竟使二人之间少了隔阂。无阙对她的态度也不似从前那般若即若离了。
几日之后,松下的花露酒酿成了,无阙喝到了酒,而江蓠收到了长剑。
原来无阙去洞中收集了雪境剑熔化后还可用的钢水,镀在了静岳剑之外。如此一来,这柄剑便亦土亦水,正好与江蓠的修为相应,她真是喜欢得不得了。
又隔了两个月,江蓠再次助兽形的无阙修行,这次她只耗了一半的灵力。
事毕之后,无阙见江蓠依然十分虚弱,心里有几分过意不去——
要能完全承受兽神之血的威力,恐怕还得再让她帮几次忙……可总不能一直受惠而不予回报吧?无阙很想知道自己有没有什么能为这个玉浮来的“蠢人”做的。
无阙:“你有什么心愿么?”
江蓠从一团厚重的棉被里露出脑袋,望向天花板,眨眨眼睛,说道:“有大的,有小的,有能实现的,有不能实现的。”
无阙:“都说说看。”
江蓠:“不能实现的心愿呢……就是……”
无阙:“跟你那个师兄结为连理、百年好合?”
江蓠点点头默认,鼻子一酸,咸苦的清泪又毫无预兆地从两边挂下来,一直流到太阳穴处。她把头缩进被子里胡乱擦了擦,再探出来,接着说:“还有跟家人团聚,还有跟姐妹们团聚,回到以前无忧无虑的日子。”
无阙:“能实现的呢?”
江蓠:“嗯……学会传音术……还有春天了,有点想回我的山月居看看。”
“怎么,你连传音术都不会?”无阙觉得有些可笑。
江蓠:“唉,不知怎地,就是不能集中精神。想我这学道的奇才,连与自己相克的法术都习得成,却栽在了这小小的传音术上。哪天要是落入险境,岂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死前遗言都没人听啊……”
其实江蓠并非完全不会传音术,只是准头不行。若有朝一日命在旦夕,她会传音给陵越吗?她不敢确定。她觉得,她或许没有这个胆量,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面对所爱之人的怜悯或冷漠。
“呵,这个好解决。”无阙走到榻前,从被子里抓出江蓠的右手。
“哎唷!”江蓠只见自己右手腕上出现了一个殷红的“阙”字,鲜血顺着小臂流向肘心,火辣辣地痛,“你你你——你做了什么?!”
无阙:“给你刻个血印,对着它你就能传音给我了。”
“啊呀……你动手之前先跟我打声招呼不行么!……”江蓠伸手取过塌边的棉巾,轻轻印拭血渍,“痛死我了……”
“娇气。”无阙用手指弹了一下江蓠的脑门,“休息两天,我带你回去趟。”
“啊!”江蓠被手劲儿重的无阙弹得眼冒金星,才发现对方似乎是全然没把她当做“姑娘”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