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梦中说梦
江蓠喜帕遮面,低头坐在王府准备的花轿之中。她此刻的心情或许跟每一位真正的新娘都相差无己。
外头卖吃食、卖鲜花的吆喝声清晰可闻,而这些清修之地绝不会有的喧闹与嘈杂,此刻听在江蓠耳中,却是颇有趣味——
第一次觉得红尘如此美妙。
一路从别院颠簸到王府,江蓠根本无暇去想如何与王爷周旋。一切礼仪从简,但她还是觉得这一日过得漫长无比。
牵巾参拜完毕,进到洞房后,陵越见江蓠还蒙着盖头,好像瞎了双眼一般在房里摸来摸去,觉得好笑,便三两步走上前去,随手帮她把盖头揭了。
粉面红妆,杏眼含情,直似一朵娇艳欲滴的红花,摇在枝头待人采撷。
见陵越神情微愣,江蓠拍拍自己胀红的双颊,想化解尴尬的气氛:“这……这胭脂涂得太红了。”说着便坐在了桌边。
看到案上两盏以彩结连起来的酒盏,想到这正是新人要喝的“交杯酒”,江蓠忍不住伸手去碰。但手指轻轻触了一下杯沿后,又像被烫到似地收回,转而提起一旁的茶壶,给陵越和自己各倒了一杯。
喝茶时又她忍不住懊悔起来:要是能喝交杯酒该多好……
江蓠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师兄,你……以后会娶妻生子吗?”
陵越没想到江蓠有此一问,因怕眼前人对自己有所希冀,他毫不犹豫地否认道:“陵越一心向道,自无如此打算。”
江蓠“哦”了一声,没有再说别的。她对这个答案并非不满意……因为这样的话,自己就是唯一跟他拜过堂的人。想到这里,甚至还有几分窃喜。
洗洗漱漱之后,两人本该各自安歇。江蓠主动把床让了出来,说自己最近彻夜练功,不能间断,无需睡觉。陵越也不反对,便先行躺下,等江蓠果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之后,他才起身把她抱上卧榻,然后看着门外红纱贴金烛笼的稍许光明,坐着直到天亮。
次日一早,江蓠改了个新妇的发式,随着陵越去拜见珉王。
那王爷看上去只三十几岁,要说好看的话当然是不及陵越的——江蓠心里这样想着——就是跟皇室贵胄比威仪气度,陵越也不输分毫。当然了,她的姐妹都嘲笑她是情人眼里出潘安。
客厅中,最吸引人注意的,是案上的一个水晶瓶。那瓶中悬浮着两株七色花,香分七股、沁人心脾,看来定是莣枝无疑了。
江蓠脱口感慨了一声:“好香!真是好宝贝。”
珉王笑笑说道:“你倒识货,此物名为忘忧草,来自西域。”
“忘忧草?”江蓠摇摇头,道,“香虽香,但却不能使人忘忧。不仅如此,似乎喜怒哀惧的情绪反被挑动起来,喜悦者闻之益喜,悲戚者闻之恐怕平添情伤。”
珉王神色凄然,连连说:“正是如此,正是如此……”他转头看向陵越,道:“你的夫人如此聪慧,想必你也不会虚有其表。希望今天你们的回答,能让本王满意。”
陵越:“不知王爷有何问题?”
四下摆设装饰皆为素色,江蓠觉得这个王爷或许真是不好奢靡。待左右侍从退下之后,珉王才对陵越发问:“先问你吧。问题便是:大好前程,和如花美眷,若两者只可取其一,你会作何选择?”
陵越:“草民会选前者。”
陵越的干脆,令珉王和江蓠都是一惊。
阳光从身后开敞的门中照进来,把陵越的影子拉得很长。江蓠咽了一口口水,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将来会不会跟自己发生关系。京中物候干燥,她现在很希望王爷可以赐茶。
陵越:“所谓‘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大丈夫不成一事,有何面目立于天地间?人若不能先为自己做出最好的选择,那又怎有余力去保护珍惜之人?”
珉王紧紧盯着陵越,脸上似有怒气,但又忽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好一个‘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好一个‘不成一事,无以自立于天地间’!本王问过那么多新婚儿郎,在爱妻面前,便是不虚言矫饰,也多少会顾念夫妻情谊,不能像你这般直言无讳。”
“那你呢?”珉王面向江蓠,问道,“如果你的夫君为奔前程而弃你于不顾,甚至不惜伤害你,你会怎么做?”
“我……我想我会离开吧。若是我的存在与他的前途有所冲突,以至于他不得不因此伤害我,我就会离开。既然不能两全,那么与其反目成仇,还不如相忘于江湖,何必为难彼此呢?”江蓠这番话说得真心实意,好像她时刻准备这么做似的。
珉王心中大恸,别过头去,禁不住泪下潸然,喃喃自语道:“‘与其反目成仇,不如相忘于江湖’,原来你竟是这么想的么?……”
沉默了半晌之后,珉王才复说道:“你们答得很好,这是本王听过最真实的答案。想要什么赏赐,就跟管家去说吧。”
陵越:“王爷,草民求赐忘忧草。”
珉王没想到眼前人提出了这样的要求,挑了下眉,说:“此乃御赐之物,不可轻易赠人。”
江蓠灵机一动,道:“民女不是求王爷相赠,而是想与王爷做个交换。”
珉王:“哦?以何物交换?”
江蓠:“这忘忧草不仅不能使人忘忧,反而会勾起人的七情。王爷如此珍视之,难道不是想用它来提醒自己点什么,好让自己不要轻易忘记吗?实不相瞒,民女略通法术,可以让王爷跟那个不能忘记的人见一面,化解王爷的心结。若此,王爷今后也就不再需要这忘忧草了,不是吗?”
珉王不可置信地问道:“此话当真?你竟有这般本事?!”
江蓠:“今日三更,王爷只需在房中等候,便能见上莹玉一面。王爷可信得过民女?”
珉王:“哈哈,便是信不过,也想试试。若你能让我见到莹玉,这瓶里的草,就随你们拿去!”
出了厅堂之后,陵越面色凝重,低声责问:“适才你是否摄神取念,窃走了珉王心中浮现的人像,企图夜里幻化成那人的样子,去会珉王?”
江蓠伸伸舌头默认,有点害怕陵越的怒意。
陵越抓过江蓠的小臂,斥到:“有这样的计划怎可不预先与我商量?你变作莹玉,半夜去到珉王房中,又不能露出马脚,你可知道珉王会对你做什么?!”
江蓠发现陵越居然是在恼这个,才放了心:“师兄息怒,我只打算化作一个虚影去见珉王,然后就说莹玉已死,是江蓠大仙为她的鬼魂在地府请了半天假,特来探望旧日情人。保证王爷看得见,摸不着。”
陵越这才微微松了口气,道:“若是莹玉没死,哪天又来见珉王,珉王可就要通天彻地地缉捕你这假大仙了。”
江蓠笑说:“那时本大仙早已逃之夭夭,王爷也无奈我何。不过以我之见,莹玉在青春年少时出走,若她心里不爱王爷,自然走得潇潇洒洒,说不定早已另行婚配,怎么还会回来呢?若是她心里爱着王爷……更不会让王爷看到自己年长色衰的样子。既然两人再无相会之期,那不如让王爷觉得她已不在人世,也算是给他一种解脱。”
陵越:“你就如此确定他二人此生无缘?”
“唉,能有什么缘分?”江蓠一点不看好这种三角关系,“师兄,你可知王妃快要临盆了?我推算过,是个女孩儿。所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早点忘记过去,怜取眼前人,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最好的。”
陵越:“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么?呵呵。”
夜至三更,珉王在房中来回踱步,心里也嘲笑自己此刻真如一个不经世事的楞头小子,但又实在不能放下殷切的希望,哪怕只有一点点的可能。
怪风一阵吹开栓锁,咿呀一声,从金鱼钩子束起的垂帘后面,果有一名女子转进房来。
大眼厚唇,短翘的鼻子,这模样实在算不得娇美,惹得江蓠心中都有几分害怕,想是王爷怎会对如此一个姿色平平的女子念念不忘,会不会是自己取错了念?但看眼下珉王的反应,就知道自己没有弄错了。
“莹玉,真的是莹玉……”珉王一个箭步冲上前,想把江蓠幻化的虚影搂在怀中,却发现自己只抱到一片虚无。
假莹玉盈盈落泪,道:“王爷莫怕,莹玉早已不在人世,如今来会王爷的,乃是一具游魂。”
珉王:“不可能,不可能!!你没有死,你怎么会死?……”
假莹玉:“其实莹玉离开王府之前,就知道自己已身患重症。只是不想让王爷因我的病体伤心,才在期满之后不辞而别,宁愿让王爷恨我无情……”
珉王:“是我不对,是我不好,我不该逼你喝下打胎药,我不该在你病体憔悴时迎娶正妻,置你于不顾……你一定是怨我……”
莹玉病体憔悴?江蓠心想自己居然歪打正着地蒙对了。想想珉王这些自己检讨出来的恶行,也真是令人寒心。
假莹玉:“王爷,生死有命,莹玉不曾怨过任何人。今日江蓠大仙在阎王面前求情,放我还阳一日,能再见王爷一面,莹玉已是死而无憾了!”
珉王:“江蓠大仙是谁?她既有这本事,我就命她让你永远留在阳间陪我!”
假莹玉:“使不得,使不得,阴魂在阳世流连,不仅消耗自己,还会折损生人的阳寿,终究不可长久。何况地府已经给我指派给一户投胎的好人家,就是……”
江蓠掐指一算,王妃临盆就在翌晨,便接着说道:“莹玉将投身王妃腹中,来世做王爷的女儿,可好?”
珉王神情恍惚:“我的……女儿?”
假莹玉:“王爷,时辰已到,莹玉需赶去投胎了。今夜相逢恨短,但来生且长,马上我们就会再见的。”
说罢江蓠一挥袖,让珉王昏睡过去,假莹玉也随即消失。
天色将晓,伴着婴儿一声啼哭,珉王从梦中惊醒,急步跑入王妃房中。那气息虚弱的王妃,正为生了女儿发愁,却没想到素来冷冰冰的珉王,对这个女儿极为喜爱,从此夫妻感情也渐渐好转不提。
成全了珉王一家和满,江蓠自己的姻缘又会有着落吗?莣枝既得,奇香虽美,但总觉得这东西不是祥物。
回程路上,陵越另有思量。原来珉王在放他二人走之前,特意留他说了一番话。
他说:“你们两个不是真夫妻,本王看得出来。但你的‘夫人’,却是真心喜欢你。虽然你跟本王所想的一样,愿取江山而弃美人,但本王还是希望你能珍惜眼前人,不要重蹈本王的覆辙。”
连明玉也偷摸提醒了他几句:“陵越师兄尽可以继续装傻,但江蓠身上藏着的那块紫黄晶,是她娘留给她的物件。她若是把紫黄晶送给你,你得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如果陵越师兄对我们江蓠无意,还请早些断了她的念想,以免她愈陷愈深。”
至于江蓠,她现在管不了什么莣枝和紫黄晶,因为现在她怀揣着一件更稀奇的宝贝——写了她和陵越两人名字的婚书!虽然陵越用了出家后的名字,而她自己用了俗名苏珞如,这实在是一份不伦不类的假婚书,但她还是把它紧紧贴在胸口,好像这红纸黑字真能证明什么似的。
也许至少证明……她曾经离自己的美梦如此之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