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高老头(8)
他跨上台阶,心已经凉了一半。玻璃门迎着他打开了;那些当差都一本正经,像挨过一顿痛打的骡子。他上次参加的跳舞会,是在楼下大厅内举行的。在接到请柬和舞会之间,他来不及拜访表姊,所以不曾进入特·鲍赛昂太太的上房,今天还是第一遭瞻仰到那些精雅绝伦,别出心裁的布置;一个杰出的女子的心灵和生活习惯,都可以在布置上面看出来。有了特·雷斯多太太的客厅做比较,对鲍府的研究也就更有意思。下午四点半,子爵夫人可以见客了。再早五分钟,她就不会招待表弟。完全不懂巴黎规矩的欧也纳,走上一座金漆栏杆,大红毯子,两旁供满鲜花的大楼梯,进入特·鲍赛昂太太的上房;至于她的小史,巴黎交际场中交头接耳说得一天一个样子的许多故事之中的一页,他可完全不知道。
三年以来,子爵夫人和葡萄牙一个最有名最有钱的贵族,特·阿瞿达-宾多侯爵有来往。那种天真无邪的交情,对当事人真是兴味浓厚,受不了第三者打扰。特·鲍赛昂子爵本人也以身作则,不管心里如何,面上总尊重这蹊跷的友谊。在他们订交的初期,凡是下午两点来拜访子爵夫人的宾客,总碰到特·阿瞿达-宾多侯爵在座。特·鲍赛昂太太为了体统关系,不能闭门谢客,可是对一般的来客十分冷淡,目不转睛的老瞧着墙壁上面的嵌线,结果大家都懂得她在那里受罪。直到巴黎城中知道了两点至四点之间的访问要打搅特·鲍赛昂太太,她才得到清静。她上意大利剧院或者歌剧院,必定由特·鲍赛昂和特·阿瞿达-宾多两位先生陪着;老于世故的特·鲍赛昂先生,把太太和葡萄牙人安顿停当之后,就托故走开。最近特·阿瞿达先生要同洛希斐特家的一位小姐结婚了,整个上流社会中只剩特·鲍赛昂太太一个人不曾知道。有几个女朋友向她隐隐约约提过几次;她只是打哈哈,以为朋友们妒忌她的幸福,想破坏。可是教堂的婚约公告[37]马上就得颁布。这位葡萄牙美男子,那天特意来想对子爵夫人宣布婚事,却始终不敢吐出一个负心字儿。为什么?因为天下的难事莫过于对一个女子下这么一个哀的美敦。有些男人觉得在决斗场上给人拿着剑直指胸脯倒还好受,不像一个哭哭啼啼了两小时,再晕过去要人施救的女子难于应付。那时特·阿瞿达侯爵如坐针毡,一心要溜,打算回去写信来告诉她;男女之间一刀两断的手续,书面总比口头好办。听见当差通报欧也纳·特·拉斯蒂涅先生来了,特·阿瞿达侯爵快乐得直跳。一个真有爱情的女人猜疑起来,比寻欢作乐,更换口味还要心思灵巧。一朝到了被遗弃的关头,她对于一个姿势的意义,能够一猜就中,连马在春天的空气中嗅到刺激爱情的气息,也没有那么快。特·鲍赛昂太太一眼就觑破了那个不由自主的表情,微妙的,可是天真得可怕的表情。
欧也纳不知道在巴黎不论拜访什么人,必须先到主人的亲友那里,把丈夫的,妻子的,或儿女的历史打听明白,免得闹出笑话来,要像波兰俗语所说的,把五头牛套上你的车!就是说只要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拔出你的泥脚。在谈话中出乱子,在法国还没有名称,大概因为谣言非常普遍,大家认为不会再发生冒失的事。在特·雷斯多家闹了乱子以后——主人也不给他时间把五头牛套上车——也只有欧也纳才会莽莽撞撞闯进鲍赛昂家再去闯祸。所不同的是,他在前者家里教特·雷斯多太太和特·脱拉伊先生发窘,在这儿却是替特·阿瞿达解了围。
一间小巧玲珑的客室,只有灰和粉红两种颜色,陈设精美而没有一点富贵气。欧也纳一进客室,葡萄牙人便向特·鲍赛昂太太说了声“再会”,急急的抢着往门边走。
“那么晚上见。”特·鲍赛昂太太回头向侯爵望了一眼,“我们不是要上意大利剧院吗?”
“不能奉陪了。”他的手已经抓着门钮。
特·鲍赛昂太太站起身子,叫他走回来,根本没有注意欧也纳。欧也纳站在那儿,给华丽的排场弄得迷迷糊糊,以为进了天方夜谭的世界;他面对着这个连瞧也不瞧他的太太,不知道怎么办。子爵夫人举起右手食指做了个美妙的动作,指着面前的地位要侯爵站过来。这姿态有股热情的威势,侯爵不得不放下门钮走回来。欧也纳望着他,心里非常羡慕。
他私下想:“这便是轿车中的人物!哼!竟要骏马前驱,健仆后随,挥金如流水,才能博得巴黎女子的青睐吗?”奢侈的欲望像魔鬼般咬着他的心,攫取财富的狂热煽动他的头脑,黄金的饥渴使他喉干舌燥。他每季有一百三十法郎生活费;而父亲,母亲,兄弟,妹妹,姑母,统共每月花不到两百法郎。他把自己的境况和理想中的目标很快的比较了一下,心里愈加发慌了。
“为什么你不能上意大利剧院呢?”子爵夫人笑着问。
“为了正经事!今晚英国大使馆请客。”
“你可以先走一步啊。”
一个男人一开始欺骗,必然会接二连三的扯谎。特·阿瞿达先生笑着说:“你非要我先走不可吗?”
“当然。”
“嗳,我就是要你说这一句呀。”他回答时那种媚眼,换了别的女人都会被他骗过的。
他抓起子爵夫人的手亲了一下,走了。
欧也纳用手掠了掠头发,躬着身子预备行礼,以为特·鲍赛昂太太这一下总该想到他了。不料她身子往前一扑,冲入回廊,跑到窗前瞧特·阿瞿达先生上车;她侧耳留神,只听见跟班的小厮传令给马夫道:“上洛希斐特公馆。”
这几个字,加上特·阿瞿达坐在车厢里如释重负的神气,对子爵夫人不啻闪电和雷击。她回身进来,心惊肉跳。上流社会中最可怕的祸事就是这个。她走进卧室,坐下来拈起一张美丽的信纸,写道:
只要你在洛希斐特家吃饭而不是在英国使馆,你非和我解释清楚不可。我等着你。
有几个字母因为手指发抖而写走了样,她改了改,签上一个C字,那是她的姓名格兰·特·蒲尔高涅的缩写。然后她打铃叫人。
“雅各,”她吩咐当差,“你七点半上洛希斐特公馆去见特·阿瞿达侯爵。他在的话,把这条子交给他,不用等回音;要是不在,原信带回。”
“太太,客厅里还有人等着。”
“啊,不错!”她说完推门进去。
欧也纳已经觉得很不自在,终于瞧见子爵夫人的时候,她情绪激动的语气又搅乱了他的心。她说:
“对不起,先生,我刚才要写个字条,现在可以奉陪了。”
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她心里正想着:“啊!他要娶洛希斐特小姐。可是他身子自由吗?今晚上这件亲事就得毁掉,否则我……噢!事情明天就解决了,急什么!”
“表姊……”欧也纳才叫了一声。
“唔?”子爵夫人傲慢的目光教大学生打了一个寒噤。
欧也纳懂得了这个“唔”。三小时以来他长了多少见识;一听见这一声,马上警惕起来,红着脸改口道:“太太。”他犹豫了一会又说:“请原谅,我真需要人家提拔,便是拉上一点儿远亲的关系也有用处。”
特·鲍赛昂太太微微一笑,笑得很凄凉;她已经感觉到在她周围酝酿的噩运。
“如果你知道我家庭的处境,”他接着说,“你一定乐意做神话中的仙女,替孩子们打破难关。”
她笑道:“哦,表弟,要我怎样帮忙呢?”
“我也说不上。恢复我们久已疏远的亲戚关系,在我已经是大大的幸运了。你使我心慌意乱,简直不知道我刚才说了些什么。我在巴黎只认识你一个人。噢!我要向你请教,求你当我是个可怜的孩子,愿意绕在你裙下,为你出生入死。”
“你能为我杀人么?”
“杀两个都可以。”欧也纳回答。
“孩子!真的,你是个孩子,”她咽住了眼泪,“你才会真诚的爱,你!”
“噢!”他甩了甩脑袋。
子爵夫人听了大学生这句野心勃勃的回答,不禁对他大为关切。这是南方青年第一次用心计。在特·雷斯多太太的蓝客厅和特·鲍赛昂太太的粉红客厅之间,他读完了三年的巴黎法。这部法典虽则没有人提过,却构成一部高等社会判例,一朝学成而善于运用的话,无论什么目的都可以达到。
“噢!我要说的话想起来了,在你的舞会里我认识了特·雷斯多太太,我刚才看了她来着。”
“那你大大的打搅她了。”特·鲍赛昂太太笑着说。
“唉!是呀,我一窍不通,你要不帮忙,我会教所有的人跟我作对。我看,在巴黎极难碰到一个年轻,美貌,有钱,风雅,而又没有主顾的女子;我需要这样一位女子,把你们解释得多么巧妙的人生开导我;而到处都有一个脱拉伊先生。我这番来向你请教一个谜的谜底,求你告诉我,我所闹的乱子究竟是什么性质。我在那边提起了一个老头儿……”
“特·朗日公爵夫人来了。”雅各进来通报,打断了大学生的话,大学生做了一个大为气恼的姿势。
“你要想成功,”子爵夫人低声嘱咐他,“第一先不要这样富于表情。”
“喂!你好,亲爱的。”她起身迎接公爵夫人,握着她的手,感情洋溢,便是对亲姊妹也不过如此。公爵夫人也做出种种亲热的样子。
“这不是一对好朋友吗,”拉斯蒂涅心里想,“从此我可以有两个保护人了;这两位想必口味相仿,表姊关切我,这客人一定也会关切我的。”
“你真好,想到来看我,亲爱的安多纳德!”特·鲍赛昂太太说。
“我看见特·阿瞿达先生进了洛希斐特公馆,便想到你是一个人在家了。”
公爵夫人说出这些不祥的话,特·鲍赛昂太太既不咬嘴唇,也不脸红,而是目光镇静,额角反倒开朗起来。
“要是我知道你有客……”公爵夫人转身望着欧也纳,补上一句。
子爵夫人说:“这位是我的表弟欧也纳·特·拉斯蒂涅先生。你有没有蒙脱里伏将军的消息?昨天赛里齐告诉我,大家都看不见他了,今天他到过府上没有?”
大家知道公爵夫人热恋特·蒙脱里伏先生,最近被遗弃了;她听了这句问话十分刺心,红着脸回答:“昨天他在爱里才宫。”
“值班吗[38]?”特·鲍赛昂太太问。
“格拉拉,你想必知道,”公爵夫人放出狡狯的目光,“特·阿瞿达先生和洛希斐特小姐的婚约,明天就要由教堂公布了?”
这个打击可太凶了。子爵夫人不禁脸色发白,笑着回答:
“哦,又是那些傻瓜造的谣言。干吗特·阿瞿达先生要把葡萄牙一个最美的姓送给洛希斐特呢?洛希斐特家封爵还不过是昨天的事。”
“可是人家说贝尔德有二十万法郎利息的陪嫁呢。”
“特·阿瞿达先生是大富翁,绝不会存这种心思。”
“可是,亲爱的,洛希斐特小姐着实可爱呢。”
“是吗?”
“还有,他今天在那边吃饭,婚约的条件已经谈妥;你消息这样不灵,好不奇怪!”
“哎,你究竟闹了什么乱子呢,先生?”特·鲍赛昂太太转过话头说。“这可怜的孩子刚踏进社会,我们才说的话,他一句也不懂。亲爱的安多纳德,请你照应照应他。我们的事,明儿再谈,明儿一切都正式揭晓,你要帮我忙也更有把握了。”
公爵夫人傲慢的瞧了欧也纳一眼,那种眼风能把一个人从头到脚瞧尽,把他缩小,化为乌有。
“太太,我无意之间得罪了特·雷斯多太太。无意之间这四个字便是我的罪名。”大学生灵机一动,发觉眼前两位太太亲切的谈话藏着狠毒的讽刺,他接着说:“对那些故意伤害你们的人,你们会照常接见,说不定还怕他们;一个伤了人而不知伤到什么程度的家伙,你们当他是傻瓜,当他是什么都不会利用的笨蛋,谁都瞧不起他。”
特·鲍赛昂太太眼睛水汪汪的瞟了他一下。伟大的心灵往往用这种眼光表示他们的感激和尊严。刚才公爵夫人用拍卖行估价员式的眼风打量欧也纳,伤了他的心,现在特·鲍赛昂太太的眼神在他的伤口上涂了止痛的油膏。
欧也纳接着说:“你们才想不到呢,我才博得了特·雷斯多伯爵的欢心,因为,”他又谦恭又狡狯的转向公爵夫人,“不瞒你说,太太,我还不过是个可怜的大学生,又穷又孤独……”
“别说这个话,先生。哭诉是谁都不爱听的,我们女人也何尝爱听。”
“好吧!我只有二十二岁,应当忍受这个年纪上的苦难,何况我现在正在忏悔;哪里还有比这儿更美丽的忏悔室呢?我们在教士前面忏悔的罪孽,就是在这儿犯的。”
公爵夫人听了这段亵渎宗教的议论,把脸一沉,很想把这种粗俗的谈吐指斥一番,她对子爵夫人说:“这位先生才……”
特·鲍赛昂太太觉得表弟和公爵夫人都很好笑。也就老实不客气笑了出来。
“对啦,他才到巴黎来,正在找一个女教师,教他懂得一点儿风雅。”
“公爵夫人,”欧也纳接着说,“我们想找门路,把所爱的对象摸清根底,不是挺自然的吗?”(呸!他心里想,这几句话简直像理发匠说的。)
公爵夫人说:“我想特·雷斯多太太是特·脱拉伊先生的女弟子吧。”
大学生说:“我完全不知道,太太,因此糊里糊涂闯了进去,把他们岔开了。幸而我跟丈夫混得不坏,那位太太也还客气,直到我说出我认识一个刚从他们后楼梯下去,在一条甬道底上跟伯爵夫人拥抱的人。”
“谁呀?”两位太太同时问。
“住在圣·玛梭区的一个老头儿,像我这穷学生一样一个月只有四十法郎的生活费,被大家取笑的可怜虫,叫作高里奥老头。”
“哦呀!你这个孩子,”子爵夫人嚷道,“特·雷斯多太太便是高里奥家的小姐啊。”
“面条商的女儿,”公爵夫人接口说,“她跟一个糕饼师的女儿同一天入宫觐见。你不记得吗,格拉拉?王上笑开了,用拉丁文说了句关于面粉的妙语,说那些女子,怎么说的,那些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