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欧也妮·葛朗台(34)
布里谷未来以前几天,西尔维撞见古罗和比哀兰德在一起。她立刻妒火中烧,猛烈的程度不亚于修道士的妒忌。在所有的情欲里头,嫉妒是最多疑最轻信的一种,最容易受奇奇怪怪的幻想支配;但是绝不会使头脑灵清,只能叫人糊涂。妒忌心引起西尔维许多想入非非的念头。她以为那个唱新婚的太太的人是上校。西尔维觉得自己猜的不错,准是上校私下和比哀兰德相会,因为一星期来古罗的态度似乎变了。在她孤单寂寞的生活中,对她表示关切的只有这个男人;因此她目不转睛,用足脑子观察上校;可是一会儿希望无穷,一会儿完全绝望,精神太集中了,到后来竟把事情看得天大,仿佛面对着海市蜃楼,越看越迷糊。俗语说的好:瞪着眼儿尽瞧,结果什么都没瞧见。她虚构出一个情敌来,但一下子又不承认有此想法,一下子又把这个想法完全推翻。她拿自己同比哀兰德作比较:她四十岁,头发已经花白;比哀兰德却是个雪白娇嫩的小姑娘,眼睛的温柔便是铁石心肠见了也会软化。她听人说过,五十左右的男人最喜欢比哀兰德一类的女孩子。上校不曾检束行为,和洛格龙家来往之前,有人在蒂番纳府上提到古罗和他的私生活,尽有些稀奇古怪的事儿,西尔维也是听见的。老处女往往像二十岁的女孩子,过分相信柏拉图式的恋爱;缺乏生活经验的人都不免死抱着理论,不曾体会到有些不可抵抗的社会力量把那些美妙高尚的观念修改,摧残,甚至于一笔勾销。以西尔维来说,一想到上校不忠实就痛彻心肺。
有闲的单身人睡醒以后,总得在床上躺个半天再起来;西尔维在那段时间里盘算自己的事,也想着比哀兰德和刚才有新婚二字把她惊醒过来的那支情歌。不幸她是个笨姑娘,不从百叶窗里张望唱歌的人,偏偏打开窗子,给比哀兰德听见。只要她有暗中刺探的起码头脑,就会看到布里谷,而那幕才开场的悲剧也不至于发生了。
比哀兰德虽然身体虚弱,照样卸下厨房护窗的大木闩,打开护窗,用钩子钩好,又跑去打开过道里通花园的门。她拿着各式不同的扫帚扫地毯,饭厅,过道,楼梯,到处收拾干净;没有一个女佣人,哪怕是荷兰老妈子吧,干起活来及得上她的细致和用心:因为她最怕受埋怨。等到表姊用她那无所不见的业主眼光,不知怎么比最精细的观察家还更尖锐的眼光,到处看过一遍,暗淡冷酷的小蓝眼睛里露出不是满意的表情,那是永远不会有的,而只是心绪平静,比哀兰德就觉得快活了。比哀兰德打扫完毕,已经出了一身薄汗;接着她安排厨房,生起炉子,等会好替表兄表姊房里生火,送热水给他们洗脸,她自己是没有热水用的。她生好饭间里的火炉,摆上吃早饭的杯盘。为了这些杂务,有时要下地窖去拿木柴,或是从阴凉的地方跑到热的地方,或是从热的地方跑到阴凉潮湿的地方。她逞着年轻人的干劲受那些忽冷忽热的变化,多半是为了不要听到难堪的话,或者是听从表姊们的差遣;但像她那种身体,这么一来情况更加恶化,弄得无可挽回。比哀兰德不知道自己有病,只觉得身上不好过;她有些稀奇古怪的口味,不敢说出来,喜欢生的青菜,瞒着人乱吃。天真的孩子哪知道她的情形是一种严重的病,需要小心调养才行。在布里谷未到之前,对她外婆的死不无内疚的奈罗医生要是告诉小姑娘,说她的病有性命之忧,她听了只会高兴:她活着太苦了,对于死欢迎还来不及呢。可是从刚才起她忽然喜欢普罗凡了!因为她除了肉体的痛苦还害着布勒塔尼人的思乡病;这种心病是大家知道的,部队里的长官对布勒塔尼出身的士兵也照顾到这一点。看到那朵黄花,听到那支歌,见到童年的朋友,比哀兰德顿时有了生气,好比久旱之后的植物逢着甘霖又长了青枝绿叶。她想活下去了,还自以为没有病痛呢!
她怯生生的溜进表姊房间,生好壁炉,放下热水壶,和表姊说了几句话,又去叫醒她的监护人,下楼拿伙食店送来的牛奶,面包和各种食物。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希望布里谷会想到再来;但布里谷已经上路往巴黎去了。她把饭厅布置停当,正在厨房里做活,听见表姊在楼梯上走下来了。
西尔维·洛格龙小姐穿着棕色塔夫绸晨衣,戴一顶系着结子的纱帽,假头发没有戴好,晨衣外面套一件短褂,脚下穿一双拖拖拉拉的软底鞋。她先在各处巡视一遍,再去找表妹,表妹正等着她吩咐早饭菜。
“啊!多情的小姐,你在这里!”西尔维的声音一半像说笑一半像挖苦。”
“表姊,你说什么?”
“你假惺惺的走进我房里,假惺惺的走出去;你明知道我有话跟你讲。”
“我……”
“今儿早上有人为你唱情歌,看不出你倒是个不折不扣的公主。”
比哀兰德叫道:“唱情歌?”
“唱情歌?”西尔维学着比哀兰德的腔调重复了一遍。“而你还有一个情人呢。”
“表姊,什么叫作情人?”
西尔维避而不答,只说:“小姐,你还是干脆否认吧,说今天并没什么男人到咱们窗下来跟你提到婚姻!”
奴隶也有奴隶的诀窍,比哀兰德经常受着折磨,学乖了,大着胆子回答:
“我不懂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哎哟!我的小猫咪!”老姑娘口气非常尖刻。
比哀兰德陪着小心叫了声:“表姊。”
“你说吧,你也没有从床上起来,没有光着脚走到窗口去,哼,要不弄出一场大病来才怪!好吧!那是你活该。再说你没有和你情人讲话吧?”
“没有,表姊。”
“我知道你缺点很多,没想到你还会扯谎。小姐,你仔细想一想吧!今天早上的事一定要向我,向你表兄,交代清楚;要不然你的监护人不能不采取严厉手段。”
老姑娘又嫉妒又好奇,心里难过死了,来一套这样的威吓。比哀兰德只能像痛苦不堪的人一样一声不出。一切被侵犯的可怜虫只有靠沉默取胜:不管妒忌的人来势多么凶狠,敌人的攻击如何野蛮,遇到对方死不开口,打到后来自己也要累倒的。沉默能给你完全而压倒一切的胜利。世界上还有什么比沉默更无隙可乘呢?沉默不依赖任何东西,岂不等于一种无穷无极的境界?西尔维暗中打量比哀兰德。比哀兰德脸红了,但不是整个儿红,而是腮帮上东一块西一块,红得很不规则,火辣辣的色调很特别。做母亲的看见这种病象,会立刻改变语气,把孩子抱在膝上盘问;而且对于比哀兰德清白无辜的许多证据早就领会到,也老早会发觉她的病,懂得原液[72]和血越出了正路,妨碍了消化,进入肺里去了。一块块的红晕意义很清楚,做妈妈的一见就知道孩子马上有生命危险。可是至亲骨肉的感情从来不曾在老姑娘心中觉醒过,她不知道孩子在童年时期的需要,青春时期的保养,她不曾经历过婚后的家庭生活,没有成百上千的琐碎事儿培养她的宽容与同情。艰苦生活对她的影响不是心肠变软,而是长了肉茧。
“她脸红了,她情虚了!”西尔维心上想。她从最坏的方面解释比哀兰德的沉默。
她道:“比哀兰德,趁你表兄没下楼,咱们去谈谈。来吧,”她口气忽然缓和了一些,“去关上大门,有人来自会打铃,咱们听得见的。”
河面上罩着一层潮湿的雾,西尔维竟自带了比哀兰德从细砂道上走去。小路在草坪中间弯弯曲曲通到水边;大块的天然石堆成的堤岸别有风光,长满着菖蒲和水生植物。老表姊换了手法,想用软功来引比哀兰德上钩。斑条狗预备扮作猫咪了。她说:
“比哀兰德,你已经不是小孩儿,快要跨进十五个年头了,有个情人也不算稀奇。”
“可是表姊,什么叫作情人?”比哀兰德说着,抬起温柔无比的眼睛望着表姊。表姊那张尖酸冷酷的脸装着一副售货员神气。
在一个受兄弟监护的孩子面前,西尔维没法把情人的性质又正确又文雅的解释出来。她听了这个问句非但不觉得孩子一片天真,叫人心疼,反而认为她作假。
“所谓情人,比哀兰德,是一个喜欢我们,打算和我们结婚的男人。”
比哀兰德道:“啊!要是两人彼此中意,我们在布勒塔尼把那个青年叫作未婚夫。”
“所以,孩子,你得记住:承认你喜欢一个男人并没什么不好。瞒着不说才是罪过。是不是这儿的客人里头有什么男人喜欢你呢?”
“我看没有。”
“你对他们也一个都不爱吗?”
“一个都不爱。”
“真的吗?”
“真的。”
“比哀兰德,把眼睛瞧着我。”
比哀兰德便瞧着表姊。
“今儿早晨不是有个男的在广场上唤你的名字么?”
比哀兰德把眼睛低了下去。
“你不是走到窗口去,开了窗,说了话么?”
“没有,表姊;我想看看天气,发现广场上有个乡下人。”
“比哀兰德,你自从初领圣体以后大有长进,变得听话,热心宗教,知道爱你的亲属,敬上帝;我很高兴,一向不跟你说是免得你骄傲……”
可恶的老姑娘竟然把忍气吞声的屈服看作美德!受难者,殉道者,艺术家,在忌妒与仇恨的淫威之下,痛苦达于极点的时候,最甜蜜的安慰就是在平时受惯指摘与诬蔑的场合忽然听见赞美的话。比哀兰德抬起眼睛,非常感动的望着表姊,表姊给她的那么多痛苦,她差不多打算原谅了。
“……可是倘若你那些表现是假装的,倘若我发觉我胸口养着一条毒蛇,那你就是卑鄙无耻,十恶不赦的坏东西!”
意外的称赞突然变为斑条狗的狺狺狂吠,比哀兰德听着心里一阵抽搐,说不出有多么难过;她说:“我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可责备的地方。”
“你可知道扯谎是该死的罪恶么?”
“知道,表姊。”
“好极了,现在你对着上帝!”老姑娘用庄严的手势指着园子和天空,“你替我发誓你不认识那个乡下人。”
“我不愿意发誓。”比哀兰德回答。
“啊!原来不是什么乡下人,你这万恶的小婆娘!”
比哀兰德被那个牵涉到良心的问题吓坏了,像受惊的小鹿一般穿过园子往外奔去。表姊大喝一声叫她回来。
“有人打铃。”她回答。
“喝!小东西多阴险!”西尔维心里想,“她刁得很。现在我可断定小狐狸精在勾引上校了。她听见我们说他是男爵。嘿!小混蛋想做男爵夫人!还是送她去当学徒,把她打发掉,越早越好!”
西尔维正想得出神,没发觉兄弟从小路上走来,瞧大丽花经过霜冻损坏得怎么样。
“喂!西尔维,你在这儿想什么?我只道你在看鱼呢!有时候鱼会跳出水面来。”
“不是看鱼。”西尔维回答。
“你睡得怎么样?”
接着他讲他夜里做的梦。
“你不觉得我脸色乌糟吗?”
乌糟又是洛格龙的口头语。
自从洛格龙不是爱上特·夏日伯甫小姐,而是对她动了欲念以后,因为我们不能亵渎爱情这个字眼,他很担心自己的气色和身体。那时比哀兰德走下石阶,远远的报告早饭预备好了。西尔维一见表妹,面上立刻青一块黄一块,动了肝火。她瞧着过道,说地板怎么没有擦。
天使般的孩子回答说:“等会我擦就是了。”她不知道这种活儿最能损害女孩子的健康。
饭厅收拾得整整齐齐,无可指摘。西尔维坐下来,一边吃早饭一边不断的要这样要那样,那是她心平气和的时候想都想不到的;每逢比哀兰德要上口吃东西,表姊就来个命令,目的无非要可怜的孩子接二连三的站起来。可是单单难为孩子还不够,西尔维只想借端骂她一顿,一时找不着题目,不由得暗中恼火。倘若早饭菜有白煮鸡子,她准会抱怨鸡子煮得太生或太熟。兄弟问她一些糊涂话,她不大回答,可是眼睛始终望着兄弟。她有心不瞧比哀兰德。比哀兰德对这种做作感觉很清楚。她端出早饭来,表兄表姊各人一只大银杯,牛奶是在银杯里隔水温的,还羼着奶油;咖啡由西尔维亲自煮好,临时由姊弟俩自己倒在牛奶里,浓淡随各人口味。西尔维仔细把她美味的饮料调好,忽然瞧见一星咖啡末子,便拿腔作势从黄黄的漩涡中挑出来,瞧了瞧,又低下头去细看了一下,立刻大发雷霆。
“怎么啦?”洛格龙问。
“小姐在我咖啡里羼了灰。喝羼灰的咖啡,你想受用不受用?……那也难怪,一个人总不能兼顾两桩事情。她心上哪儿有什么咖啡!今天早上哪怕画眉飞进厨房,她也瞧不见,何况是灰!何况是她表姊的咖啡!哼!她才不在乎呢。”
她用这种口气说着话,一边把滤斗里漏出来的咖啡末子同没有溶掉的一些糖屑搁在碟子边上。
比哀兰德道:“表姊,这是咖啡啊。”
“噢!是我扯谎?”西尔维大声叫着,怒气冲冲的眼睛闪着凶光,直瞪着比哀兰德。
没有被热情斫伤过的身体自有非常充沛的生命力可以支配。洛格龙小姐冒起火来眼睛格外明亮,因为她从前开店的时候训练有素,常常拼命睁大眼睛,用威严的眼风吓唬底下人,仿佛恐惧是对伙计们有益身心的良药。
“像你这样只配在厨房里吃饭的人还想来批驳我!”
洛格龙嚷道:“你们俩怎么啦?今天早上动不动发毛。”
“为什么我生小姐的气,小姐肚里有数。我没有把事情告诉你,先让她想一想,打定主意。我客客气气对她,她可不配!”
比哀兰德不敢看表姊那双吓人的眼睛,只能从玻璃窗里望着广场。
“她压根儿不听我的,我就像跟这个糖缸说话!可是她耳朵灵得很,会在楼上同站在底下的人攀谈……她那种坏心肠简直没法形容,你千万别想她会做出什么好事来,听见没有,洛格龙?”
洛格龙问姊姊:“她干了什么要不得的事啊?”
老姑娘气得直嚷:“小小的年纪,谁想得到!倒是开场得早呢。”